如果非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出一个比害怕还要可怕的东西的话,张建为认为一定非后怕莫属。
后怕之所以比害怕更可怕是因为它有一个好处和一个坏处。好处就是会让张建为遇到事情的时候忘了害怕,他会催眠自己,千万别害怕,那是以后的事情!然后就可以集中注意力来处理掉手头上那些费神费脑的事情,就像他每次吃鱼的时候,美味之下往往就忘了鱼刺卡喉的可怕。而坏处也就是后怕最大的魅力,越想越害怕之下就会扼杀他再一次尝试的勇气,就像现在,麻辣老碗鱼刚上桌还没动筷子呢,他就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多了个东西,不吐不快的恶心你。
“是不是你每次跟我吃饭都要叫一个鱼啊?而且是刺特别多的那种!”张建为忽然没头没脑的问。
弓长张的手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具体情况可参照中风患者的日常状态,不过他还是很顽强的继续对眼前的鱼发起了进攻。
其实关于吃鱼这个事情,张建为和弓长张是一对幼稚到了极点的例子。张建为非常喜欢吃鱼,因为鱼肉不管怎么做至少可以不用嚼,但天可怜见的因为被鱼刺卡过的关系他还是忍痛放弃这个嗜好,最后就跟洁癖一样,不管这个鱼是什么鱼,再如何高级的做法,他是统统不吃!而弓长张是自小讨厌吃鱼,原因是据说他吃过一条没有开膛且有些“不新鲜”就直接烹饪了的鱼,那腥臭味,跟坐山雕一样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离开。但天可怜见的,他一次陪客户吃饭时,那个变态客户点了一桌子鱼。弓长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谈笑风生中扫荡了半桌子鱼,回去吐了三天。但自此他就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每餐必鱼,并美其名曰为磨练意志。
其实张建为这个时候把吃鱼这个俩人都不愿意提及的话题说出来是因为他要转移话题,不想给弓长张解释什么是大专。倒不是有多么复杂,而是因为解释这两个字本身。一般解释会有一好一坏两个出路。解释好了,那就像大禹治水一般,疏通了关节,流水浩浩汤汤奔大海而去。但解释不好就麻烦了,反倒可能引起更大的误会,然后要费更大的精力去对你的解释做解释,俗称越描越黑!
张建为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做解释的高手,所以他一般情况下会避免做出一些不必要的解释。结果也是一好一坏,知道的人自然不会多心,但不知道的人往往会一巴掌甩过来,你拽个屁啊!
所以他不愿意跟弓长张解释大专是什么。一来是因为他本身就知道的不多,硬要解释就有误人子弟的嫌疑了。更何况弓长张对大专这东西也是一无所知,这就像两个聋子对话,内容可能是天南海北,宇宙洪荒。知道的人就罢了,不知道还以为精神病院的墙塌了呢!
弓长张跟所有人都不能免俗的是,对一件东西的不了解往往会催生出对这件东西的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如果它再能稍微打动一下他,那么这种幻想就有可能嬗变成另一种更要命的东西——理想。虽然人类进步的绝大部分动力都来自这两样东西,但是弓长张在这件事情上越来越有把自己从人类这个范畴中分离出来的趋势。
弓长张的理想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上大学。这个理想在他们上小学的时候那绝对是最讨大人喜欢的话题,然后这类小孩就会被自动归入天之骄子的后备名单中(其实大人有时候也是很好糊弄的!),只不过这还不到十几年,这个理想现在看来却有一种非常微妙的讽刺意味在里面,看来沧海桑田也不见得只有仙人才能看见。只不过这个话题在弓长张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当年的错过直接造就了他现在的心结,还是一个没有及时化解的心结,到最后就变成祥林嫂了,一旦触及,就会唠唠叨叨,拉拉杂杂,着实烦人!
张建为看他们的话题又有绕回来的苗头,连忙插了一句道:“你去年弄得那个工程怎么样了,现在复工了没有?”
对于弓长张而言,唯一能把他从上大学这个化石级别的话题中拉出来的就只有他的这个专业的话题了。虽然弓长张对于自己上的那所中专是一百万个看不上,但是对于他的专业,他却一千万个喜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幸中的万万幸。所以他的成绩在学校里优秀的不像话。不过说起这一点就不由得张建为气不打一处来。按照弓长张的说法这叫一亩麦地里长了根玉米苗,四下一望就知道自己是戳天的命。而这时候张建为都会很阴毒的回一句,出头的椽子先烂!只是他没想到弓长张的回答差点把他憋出内伤。他眼望远方很会装忧郁的道:想要比其他树长得高,就要接受狂风考验的宿命,如果这都要逃避,那还是当个缩头那什么算了。而且只有长得比其他的树高,那远道而来的凤凰才有可能选择你作为她的落脚地的。
张建为没办法反驳。他当然没办法反驳了,不管他后来进的那所大学的成色再如何难以过目,他在那里面也是食物链的底端!
所以弓长张在那里继续着他的独孤求败。但是心底的悲凉却在一点点的增长。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而他应该去的地方却在一天天的远离他(似乎上过学的人都有过这种想法,很吊诡!)。于是他就沉沦了,只是他的沉沦有些特殊罢了,不是打架(不会),不是劫道(不敢),不是网游(没钱,而且那玩意当时还不时兴),于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玩他的那个专业了!
其实说起这个,张建为就有些说不上话了,因为他也有过同样的心境和情况,或者很多人都有过,只不过是醉心的东西不一样罢了。像弓长张这种近乎怪物似得存在,张建为只能认为是老天作孽吧。
“玩——你的专业?”张建为特地用第四声音调来加强语气。
张建为立即发现了重点!玩,是一个可以用痛心疾首来下注脚的汉字。如果给玩的两边放上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那这个字就可以化身一部猫和老鼠前传了。一个要,一个不让,这其间的勾心斗角,水深火热真是……善哉啊善哉!所以说玩有很大的魅力,但是它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呢?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行了行了,看见你神神叨叨的我就有过敏的趋势。”弓长张适时制止了某人的无聊,道:“玩最大的魅力就是彻底激发你的主动性,专注性,然后让你沉溺其中,接下来就能不间断刺激你的肾上腺,然后让你双眼通红欲罢不能。记住,所谓的大师,就是把自己擅长的东西玩出了别人玩不出的花样,就这么简单。每个人玩的东西都不一样,但只有那些真正玩进去了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玄奥!万事万物,尽皆殊途同归,同归于道!慢慢领会吧,少年人……”
张建为愣愣的拿着杯子,连水从嘴角流出来了都不知道。他看着弓长张,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听着弓长张这神神叨叨的调调,十足的让人想骂娘!虽然自己天天都是这个调调,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么恶心!难不成别人听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只是他们不好意思或懒得跟自己挑明?看来以后得少说这些话了!
就这么一恶心,张建为就走神了。他用关切真诚的眼神看着弓长张还在上下翕动的嘴唇,表示自己对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非常感兴趣,可脑子已经不知道失踪到哪里去了。这种姿势可是工作后在应酬的时候才学会的,或者是结婚几年的夫妻之间也能看见。不过他现在想的问题却非常的无聊,因为他觉得弓长张对于玩说还不够。他忽然想到,玩之所以那么的吸引人,只是因为不管玩什么都没有任何别有用心的目的,它单纯的就是为了开心。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能比开心更吸引人呢!所以能全情投入,开花结果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弓长张玩的很开心,不是一般的开心,开心到他的老师以为遇见了百年一遇的奇才,脑子一热竟然想要留他在学校教书!
“开什么玩笑!”弓长张忽然拔高声调义愤填膺的道。
“对!开什么玩笑!”张建为同样的义愤填膺。这老师是不是脑子让门挤了!让一个中专生留校教中专生!这比让一个本科毕业生去教本科生还要不靠谱,包括正在读研的!张建为的大学就是这么上的。
“我脑子让门挤了才会留在那里呢!”弓长张情绪高昂到忘了盯防张建为的表情了,蹂躏着手里的筷子狠狠地道:“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出来的,这又让我回去啊!”
“就是,为什么回去!像你这种早就打定主意,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牛人来说,还需要别人来安排你的人生吗!”张建为开始胡话了。
弓长张忽然像是一个被松开了一个小口的气球,高昂的情绪慢慢的垮了下来。他抿了一口啤酒,含糊的嘟囔了一句。其实张建为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看来自己是有些上头了。
他从其他同学那里大概的听说过,弓长张毕业后逃难似得离开了那个学校,就连学校给他安排的工作都没要。这让多年后大学毕业了的张建为很是困惑了很久,不知道是该羡慕他呢还是该骂死他。
其实后来他很隐晦的问过弓长张当初干嘛不要那份工作。而他说的原因同样的隐晦,张建为是费了老大劲才猜了个大概。最主要还是那个自信惹的祸,在那所学校里弓长张是彻底的风云人物,不管在老师还是在同学眼里,虽然他从来不承认。但是温水煮青蛙的时候,至少青蛙的体温会逐渐升高,最后就会脑子迷糊,再然后就会做出更糊涂的事情。所以他毕业的时候基本能用目空一切来形容了。再说了他根本就瞧不上学校给安排的那个工作。从他后来几次喝醉时有意无意透漏出来的信息看,那个工作也真是不怎么的。他的那些同学里面坚持最久的是三个月零四天。事后他们对那份工作的评价很一致,比骗人高级2。3毫米。
所以弓长张从毕业到现在这个工作之间他有一段很歪瓜裂枣的生活,张建为也有过,所以他一点都不好奇。他好奇的是弓长张是怎么从那个歪瓜裂枣的生活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可惜弓长张对这事情依旧闭口不谈,估计是被他整了个保险柜锁起来了。
还是那句俗烂的话,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不能碰触的伤痕。其实张建为多多少少的听说过弓长张在这之前的生活,有段时间,大概是在他从学校里出来的第三第四年吧,他应该是吃错药搭错筋了,总是和人吵架甚至动手,原因让张建为哭笑不得,竟然是因为弓长张在自己专业上过于较真,半步不让的个性!只是鉴于他胳膊腿非常壮实,动起手来甚少吃亏。也因为太壮实了,偶尔的会没了轻重。所以他就开始频繁的换工作,且不止一次当着张建为的面说要改行,再也不想和自己的专业有半点关系。第一次听的时候,张建为嗯了一声,第二次的时候哈了一声,第三次就很认真的听,然后很认真的劝了他一遍,因为他是真的觉得弓长张在他的专业上很厉害。但是到了第一百一十次的时候他就用标志性的热切眼神看着他,脑子又失踪了。
说句有些矫情的话,弓长张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专业的,因为他已经玩进去了。在他的专业里,他就是国王。你见过哪个国王会放弃自己的王冠!而一说到这里,张建为就觉得自己的大学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