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太炒菜,不是荤菜接连上,而是荤素搭配隔一上桌。这头道热炒之后上来的,便是酸醋生姜片:盘子里搭配着一圈生切荸荠,姜黄荠白,吃了清爽可口。按吴太太的说法,在家里吃一桌,要紧的是最先上煲汤。先吃一口汤暖胃,嘴巴里来一点鲜味儿。接着吃鱼片,按季节加冬笋片炒最好,将一品鲜味吊出来之后刹住。这时候不要肉跟着上;要是先吃肉油饱了,再往下吃,嘴巴里就腻了。所谓“不清爽”,胃口就没了。所以,那盘子生姜片配荸荠,酸酸微辣合着荸荠原味,将嘴巴清醒一下,让舌尖来点冷不防的刺激,把吃的欲望打开;接着吃,就有味道了。
肉,要两道蔬菜吃下来再上……
紧跟着酸醋生姜片上来的素菜,是冬瓜皮拌豆腐。那冬瓜皮青青一色铺满盘底,上面垛着豆腐;豆腐居中,香葱点缀,由垫底的青皮儿衬托出来。这是吴太太看家的一道拿手菜。吴元厚看了,笑道:“这个吃法就我们家有。人家是去了皮儿吃冬瓜。我们家呢,专吃这个皮儿。阿延小时候在乡下没见过吧?冬瓜皮或许吃过,不过像这么个吃法,除了我们家,别无他处。听说城里的得鲜楼有一道菜,叫什么‘翡翠相好’。有一回我请上海的傅先生去吃,傅先生说:‘哎,那西瓜皮炖牛肉,好吃倒是蛮好吃的,就是看样子俗气得很,比不上府上的冬瓜青皮儿豆腐来得有品相,清高倒在其次,那味道实在是雅俗共赏,没话讲!’”吴元厚说罢,“呵呵”笑起来,一边招呼大家吃。
吴天泽举着筷子,怔了一会儿,说道:“哎呀,妈弄的这个菜,我就是一时下不了手。依我看,这些菜先别动,让这些菜摆在桌上的时间稍微长一点,我再动手,哈。”吴天玉一边给潘道延夹菜,一边说道:“哥,这道菜是我特地点着要的,你别先动手,叫阿延动了,你再动。要不,你叫我帮忙办的事情有回音了我不告诉你。”吴天泽一听,明白了,顺水说道:“好,今天也依了你。我们家里现在你跟阿延是老大老二。我老三。老三我,绝不老三老四。回头叫妈再给你们上一道菜,过去吃过,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那个‘天仙配’。做的是,——哎想不起来了。阿仲,你过去不是说吃过那个菜吗?做的是什么啊?”阿仲吃了一口酒,这会儿吃花生米,嘴巴里嚼着说道:“哦,那个菜啊,名字好听哦。吃的东西平常得很,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小青青白娘娘——”明香正好端菜上来,接口说道,“韭菜炒绿豆芽!”
“好啊,”吴天玉伸手掐吴天泽肩膀,嬉笑道,“你说得像真的一样。说了半天,说了个极平常的素菜,我还以为又是什么得鲜楼的名菜呢!唏唏,欺苦我跟阿延是吧?阿延,你回他两个字,要的!”
“不要,”潘道延脱口而出,“那个‘天仙配’在乡下吃过。现在要吃,就吃萝卜大白菜!”大家一听,笑起来。赶巧了,一会儿端上来的两道菜:一个是凉拌香葱萝卜丝,另一个是白菜蘑菇炖蚬肉。“我就知道阿延欢喜吃这两个菜,”吴太太含笑说道,“今天特地为他做的。阿延先来,看师母弄的味道怎么样?”
“师母,这个要的,好吃得很。”潘道延眼睛一亮说道。
“还有,你们慢慢吃……哎,丫头……”吴太太叫明香把焖蹄髈端上来。那焖蹄髈的做法,是吴太太下厨的绝活:
上午,用冷水把新鲜猪肉蹄髈洗干净;去骨,放一些鸡肝,加作料葱姜、茴香、桂皮、花椒,卷起来,然后用纱布包扎好了,扎紧了放进锅里烧。大火烧到水开了,加黄酒、酱油、冰糖,接着文火焖,直到下午晚些时候透熟。从锅里取出来,解开纱布,放在盘里凉透,然后切成片拼盘上桌。那焖蹄髈肉冷香,不油不腻,吃起来干爽清口。
吴天泽吃着自己碗里,看着别人碗里,一边说道:“妈,今天你做的全是对着阿延跟天玉欢喜吃的,把我欢喜吃的搁在一边。好在我嘴巴比较杂,什么都要吃,就无所谓了。”
“瞎讲,”吴太太眼睛一瞥回道,“你的嘴巴我不晓得啊?你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你个嘴巴动一动,我就晓得你要说什么,要吃什么——明香你去,现在到厨房里把腌笃鲜砂锅端上来;要热滚了上来,小心烫!”
这“腌笃鲜”是时鲜货,有三样东西:冬笋、蹄髈、咸肉,三合一放在砂锅里炖,吃的就是一个“鲜”字。这道菜是大菜。吴太太说:“腌笃鲜最好放在最后做结尾。这个东西吃了,那个汤喝了,嘴巴就鲜到头了。”说罢开心一笑。
吴太太准备的主食长寿面,用“腌笃鲜”汤料,在面上加些香菇、木耳、雪菜、姜丝、重青,还有生切大蒜头;欢喜吃辣的加辣,吃口呱呱叫!
晚饭吃好,大家坐着说笑,一边吃水果。
吴天泽悄悄地把吴天玉拉到客厅外面:“哎,那个事情怎么说?”吴天玉一怔:“什么事儿?”吴天泽“哈”一声道:“你装傻啊?”吴天玉眼波一闪,点点头说:“哦,你问那个事儿。”
“怎么说?”吴天泽头一歪眼睛一眨,说道,“你这次写信给唐小姐,她有没有回信?她有没有祝我生日快乐?”
“哎呀,哥,看你急的!唏,她怎么晓得你今天过生日?”
“你没告诉她?哎呀,蛮好告诉她,叫她今天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多好。”
“吴天泽,你是在做梦吧?”吴天玉一笑说道,“你现在就想把唐小姐请到我们家里来?你想得美!嘿,我说你现在想都别想。她现在根本不会理你。人家小姐架子大得很,我哪里请得动?要么你来请?”
“她是不是真的不去外国了?”
“是啊,怎么了?”
“不去就好……人在家里,我就有机会。哎,天玉,你说这一次我来给她回一封信怎么样?约她到我们家里来做客,好不好?”“唔,急了点。”吴天玉似乎上心思了,沉吟说道,“要我说,这次还是我来给唐小姐写回信。要么这样,我在信里跟她说,我们改天到城里去看她,到时候把她约出来看电影吃点心,怎么样?”“哎,对了。”吴天泽眼睛一亮,搓搓双手说道,“这个主意好。还是天玉聪明。我脑子笨。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说着,连续拍脑袋,好像要把脑子里的一根筋拍得活络起来,接着说道:“天玉,就按你的主意。明后两天我们瞅个空子去。到了那里,你去她家,没关系。见了她,把她拉出来就是了。我呢,就在说好的地方等你们。哎,跟唐小姐不要兜圈子了。这一回跟她说清楚,你就跟她直接说,我哥哥要跟你见面,要请客——请什么都行,吃饭吃点心看电影,听什么戏——反正随她点。”吴天玉听了“嘿嘿”笑起来:“我说么,你急了吧?看你的样子,恨不得今天晚上就去跟唐小姐见面呢。”“哈,我是急了。”吴天泽嬉皮笑脸回道:“你是不用急。哎你看,阿延出来了,他在找你。去吧。”
“去你的!”吴天玉嗔道。
“我急得很。”吴天泽道,“你没听见阿延说他想快点出去谋生吗?他要是一出去,陌生姑娘就迎面来了。这叫什么来着?这叫‘谋生’。我急了。熟悉的姑娘不急,那陌生姑娘就乘虚而入。哎,天玉,你要小心哦。”
“你胡说八道,我才不理呢!”吴天玉嘴巴一撅转身就走。吴天泽一笑,刚要返回客厅,吴天玉又回过来,用拳头捅了一下吴天泽身背。吴天泽随即一个转身,听她说道:“哥,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
“啊?”吴天泽眼睛眨发眨发道,“不记得了。”
“哦,”吴天玉头一歪说道,“那我就跟你再说一遍:吴天泽,你今天给我听好了,阿延是我们家的,是我的……”
“我想起来了。这是你的原话,一个字不差。”吴天泽顿了一下,眼睛一亮盯着妹妹看,接着说道,“哎,天玉,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个话,你要不要现在过去跟阿延说?”
“唏。”吴天玉嘴巴一努,扭头就走。
这天夜里吴天泽跟潘道延在书房里说话,说到深更半夜。
吴天泽吃饭前答应过潘道延回头说那些钱的事儿。这一回他如实说了。那些钱是在城里跟几个朋友打牌赢来的。那些朋友有庚子、银子,还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叫韩进。潘道延问是怎么认识的?吴天泽说了一通认识的经过,话题又回到赌钱这个事上来——
原来昨天下午,庚子到惟亭来跟吴天泽碰头,说是他表哥银子知道吴天泽明天生日,要约他到城里去请他吃个饭,中午安排在得鲜楼。吴天泽看庚子特地来一趟,不好意思推辞,就答应了。今天上午坐马车去了。中午到那家馆子吃了饭就想告辞。吴天泽说今儿下午要早些回去,晚上家里有事儿,晚了回去不好。庚子那厮吃饱了说现在回去早了点,下午有时间消遣一下。银子随即提出找个地方打牌消遣——到庚子家里。几个人都说好。吴天泽说自己没办法,撒尿随着鸡巴转,跟着他们去玩了,一直玩到天色将晚,坐车赶回来。
吴天泽对潘道延说:“没想到今儿我运气好哦,从开头一直赢到结束。我说你现在看看有多少钱?我没数过,大概赢了几十个大洋,开心!天晓得他们几个笨蛋,白花花的大洋自个儿不会花,偏偏送到我口袋里。这钱,要的。阿延你说呢?”
“我不要。”潘道延说,“天泽,你说,我跟你一天到晚在一起,从来没见过你打牌,也没听你说过会打牌,怎么你出去跟他们一打就赢钱呢?有这么便当吗?”
“哎,”吴天泽说,“那牌一学就会,他们教我一下子我就会了。完了跟他们打。他们几个臭。哦,对了,那个叫韩进的小子,头一回见面认识。他今儿霉到根上,就他一个人输得最惨!听说他父亲在上海做大生意,他住在苏州外婆家。庚子说韩进家里有钱。这个人欢喜打牌赌,逢赌必输。输了那么多还要来。他说过几天再来。我现在想想,觉着好笑得很。”潘道延听了摇头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吴天泽打了个哈欠说道:“你没跟他们一起玩过,当然不觉得好笑了。改天我带你出去跟他们来,赢了钱我们自个儿用——要的。”
“不要!”潘道延立马回道,“你还是拿回去还给他们。”说罢,把十几个大洋统统拿出来,还给吴天泽。
“去!”吴天泽伸手拍掉潘道延手,那一把大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吴天泽瞟了一眼,对潘道延说:“你给我捡起来。这些钱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我说阿延,你不是说你要出去谋生吗?蛮好,这些钱你出去谋生用得着。好了,不跟你说了。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吴天泽说着,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回头一看潘道延正在捡地上的大洋。吴天泽转身回过来,“哈”一声说道:“阿延,睡觉前还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天玉她跟你说得怎么样了?那个事情她跟你说了没有?”
“啊,什么?我不晓得。”潘道延摇头回道。
“阿延,你跟我装傻是不是?我说的那个事儿,你晓得。她没跟你说?你跟她那个,你是我们家的,你是她的……啊?”
“吴天泽,你半夜三更说的话,我听不懂。你,睡觉去吧!”
“哈,这么说,我可以安心睡觉了……”吴天泽用手连续拍着自己嘴巴打哈欠,走出书房,到自己房间里上床睡觉。
他倒在床上,一会儿睡着了。睡梦里好像有点意识:“哎,阿延倒是蛮有福气的。天玉要是跟他,哈,你小子,美死你了!还跟我装傻,还假兮兮地说,我不晓得。不像话!哎,我怎么就没阿延他那个福气呢?”
吴天泽在床上翻了个身,嘴巴里咕噜咕噜说梦话:“唐小姐,想你了。”
寻访笔记18
吴天泽年纪轻的时候曾经有过“青楼情结”。
这一点,有吴天泽留下来的笔墨见证。吴有箴先生说:“这是一个人的短处,照现在说起来,就是一个人的丑闻了。”我们的对话从这一点开始:
“吴先生,照现在的说法,吴天泽年纪轻的时候到过娱乐场所找过小姐是吧?”
“现在是这么说的。以前旧社会民国的时候没这个说法。要说,就说从过去流传下来的传统说法:狎妓、嫖娼、逛窑子,反正一个意思。”
“我总觉得我们的这个传统说法,是不是太偏向于肉体化了?忽视了精神方面?您觉得一个‘嫖’字,是不是贬低了人——性交的精神方面?”
“偏向于肉体接触,也包含了精神愉悦哦,要不然怎么说‘做爱’呢?”
“这几年我在寻访过程中发现有些过来人,其中有些人特别追求精神层次的享受。比如说跟一个青楼女子相好了,就是有了共同点。”
“这个也有,但不是普遍现象。普遍现象多半是肉体接触的共同点。当然也有进一步的升华。还有一见面,就有了精神方面的共同点。”
“头一回见面,一开始认识就有吗?”
“有。”
“您相信他跟一个青楼女子在没有身体接触之前就已经升华了?”
“这个有可能哦,历史上有过先例,只是少见而已,可遇而不可求,比较难得。当然也有编故事的成分,先隐去了性交接触一面不说。”
“您认为吴天泽的那个事儿,对您本人,对你们家族来说,是个所谓的丑闻吗?”
“这个怎么说呢,不好说,也说不好。刚才你跟我说话的时候,用了一个词‘青楼情结’。这,或许风雅了。风雅,算是丑闻吗?——哦,你说不是。但是嫖娼,要是舆论大家知道了,肯定是丑闻。要是暗地里做,没人知道,那叫‘闻所未闻’也用不着赖。没人知道的事情,你跟谁赖?要么跟妓女婊子赖,除非她拽住了把柄,可以拿出来当证据用,那你想赖也赖不掉了。”
“那么他的‘青楼情结’是不是可以说,可以写,完了以后公开呢?”
“说到这个,我就多说几句。现在的社会开放得很,你说这些事儿,写这些事儿,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更何况你已经跟我说过了,用的是小说笔法。哎,即便是纪实写,也可以。胡适先生年纪轻的时候,不也去过青楼吃过花酒么?至于他有没有在那里找一个肉体接触的共同点,你知道吗?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