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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何小船日记(2)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7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节上被插了一根菽节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难受,就已经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把他惊呆了。

“任远航是吧?那天我回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的是的,那时他就叫这个名字,尽管他后来随着父亲的官复原职改了名字,但任远航这个名字毕竟在他的户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么健忘啊,假如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经把这名字给忘了。

他莫名地兴奋起来:“是啊,任远航,我那会儿就叫任远航。”

“那会儿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改名儿了?”

“对。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就……”

“你父亲?好像过去当过一位大人物的秘书……”

“对,你还记得?”他继续笼罩在那种莫名的兴奋之中,“那你后来……”

“我留北京了。在工厂。”

“那比我幸运。我十六岁就插队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队的地方考的大学?”

“对。”

“什么专业?”

“政教,你呢?”

“我没考上。”她撩了一下头发,“电脑设计是自学的。”

他有点惊讶。灯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脸,笑眯眯的,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她什么也没变,只不过大了一号,按比例。

就在这时,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这样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是来自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么长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当她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感到怅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他本能地举起手想敲门,又急忙把手放下了。

8

几天之后,他得到一个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遥远的H城接手一份报纸,当然,是他的工作系统的报纸。他立即就走了,没有告别。他一贯如此,一贯被认为是个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不过从他的妻子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自私。她受不了。去遥远的H城,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可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周之后才来了个报平安的电话,若无其事。妻早就觉得,她的这位老公不是个正常人,他们之间常常为此发生龃龉,败北的永远是她。在其他方面傻乎乎的老公在牵涉到事业、工作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寸步不让,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这一次的离去,让她格外恼火。赌气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面吃饭,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应了好几回要请她又没兑现的。平时她哪舍得花这个钱。如今狠狠地吃着金枪鱼刺身,心里想着,让你走!这么好的金枪鱼你就吃不上,真可怜!可转念一想,在H城那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又是报社老总,什么吃不上?这么一想,顾影自怜,满腹委屈,泪水一下子滴落下来。

睁大泪眼穿过灯盏,看见遥远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个老姑娘。她端坐在那儿,吃得有模有样,两眼放光,一望而知是个热爱美食的人。郎华平常藏在心里鄙夷的冷笑,这时却成了堆满笑容的热脸。她现在需要和人说话和人交谈,哪怕是仇敌,她也要暂时妥协一下。

老姑娘显然被郎华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挡住对方的聒噪,郎华的话语如同刹不住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她对老姑娘说,人还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个人算什么?女人到了四五十岁,就什么也没了。有个结发的丈夫,多少还有个关照,不然,一个人生了病,旁边连个递杯子的都没有,大家都是街里街坊的,短不了谁求着谁。我观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是个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里,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留心。

老姑娘刚要说什么,却被郎华喷涌而出的话语阻住了。郎华说,我们那口子你见过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丝丝关心家里,成天就是单位那点儿事儿,这不又走了,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走了也好,在家我还得多操一份心,你可不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打酱油的钱不买醋……

本来是赞颂婚姻的咏叹调,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对丈夫和婚姻的控诉。可这些话对老姑娘来讲是费解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可郎华已经搂不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难保有那么一两次,幸亏我也是个病病歪歪的弱身子,要不,哼……”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两个女人之间可以完全无原因无理由地互相憎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然言归于好,化敌为友,而且竟可以抖搂隐私,交浅言深。自那天起,郎华便把老姑娘当成了朋友,她下意识地认定,这老姑娘绝非她的潜在敌人,她知道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丈夫喜欢的女人与眼前的老姑娘南辕北辙,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老姑娘还是个保险箱,虽说笨了一点,难看了一点,但确实安全。

老姑娘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对方的倾诉与信任和友情完全无关。郎华不过是无人倾诉,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宣泄的心理垃圾桶而已。

老姑娘何小船骨子里是自私透顶精明透顶的人,她可不想让别人占这种便宜,心理医生还收费呢!凭什么就该坐这儿听这种无聊的唠叨啊?自那日始,虽然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可她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回避和这位难缠的对门见面了。

9

转眼到了1999年的圣诞前夕。老姑娘有了个在H城搞设计展的机会。展览三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时间逛街,于是,展览会之后,她让随行人员回去,只留了助手铃兰陪着自己,想在购物天堂的H城,买上几件漂亮合体的衣裳,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他——那个已经来H城一年多的邻居。

她给他打电话,无非是为了一个最现实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便宜旅馆。殊不知他倒是彻底,彻底让她便宜了。他把自己的住房腾出来让她们住,他自己则去了新华社H城分社的朋友那里。

铃兰显然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晚,她找了个茬搬出去住了,显然是想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何小船竟然麻木到了根本没去想助手的心思,她满脑子全是即将进入她的世界的美丽的物质,满不在乎地和男主人谈笑了一番,然后就去洗澡,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个男人饥渴的目光。

她穿着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那是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逝了,接踵而来的仍然是他那种一贯的表情:书卷气,带着腼腆的微笑。他们坐在那张简陋的桌边聊了很久,这时她才注意到,尽管房间肯定是打扫过了,但还是藏不住独居男人居住的蛛丝马迹。那种干净不是一种彻底的明亮,而是一种临时为了掩盖什么的干净。她晚上睡在他的单人床上,看见电子表背后的灰尘,也看见了其实并没有洗过的床单上,还残留着几根落发。

她睡得很踏实。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发生什么故事。事后她想,给女人这种感受的男人,说好听点是有安全感,直白地说,他就是注定容易被女人忽略的那种男人,除非有什么意外的能令他表现的事发生。

半夜里她醒了一次,三点四十。使她醒来的不是梦,不是口渴也不想小便,不是马桶的回水声,也不是钟表的嗒嗒声,桌上的那块电子表只发出淡绿色的微光,她毫无征兆地醒了,睁眼看着黑暗,黑暗柔和地包围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直没睡着。

她记得翌日清晨的阳光,她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了美好。后来她看见那个简陋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油条、豆浆,两碟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菇鸡丝粥。

她觉得那个早晨无比美好,很久没有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10

他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得很细致,很周到。短短的三天,他们把H城主要的购物商场都转遍了,他还专门请了假陪她们,他是那样耐心,在H城SOGO六层打折的衣服店里,他陪她们一件件地试衣裳,逛街本来就是对男人的一种折磨,加之还要陪着试装,真无异于酷刑了。但当时的何小船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这些,又自私又自恋的老姑娘只顾了那些美丽的时装,那些漂亮的颜色塞满了她的眼球,她一次次地走进试衣间,又一次次地出来,最后连自己都心生厌倦,穿了脱、脱了穿的重复劳动也就罢了,她还从内心里惧怕着那面穿衣镜——它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一直以来自欺式的青春幻想,把她腰间新添的赘肉,已经开始松弛的腋窝……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无可逃遁。

即使这样,每当她换好一款衣裳走出来的时候,他都坚持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她让他评价,他永远用最认真的态度做出最中肯的评价,这让她心满意足。

他领着两个女人跨进N个商场,不啻于一个将军指挥一场战役,或许比战役更加惨烈,但他仍是那样认真地、义无反顾地率领她们东拼西杀。看着他那工蜂般忠诚而又勤劳的背影,连一向爱挑剔的铃兰也不禁肃然起敬。

铃兰悄悄捅她:“什么时候认识的?真是宝贝啊!这年头上哪找这么好的男人啊!”她只抿嘴笑一笑,并不理会,心里略略浮上一层骄傲。她们并肩推着H城SOGO手推车,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前那个背影。她好像头一回发现,他的体型很棒,典型的那种正三角,宽肩,细腰,窄臀,长腿,有这种体型的男人,多半是奔放的,张扬的,傲慢的,或者假深沉的,而他却总是那么内敛,好像竭力要把自己的长胳膊长腿收起来似的——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身上最迷人之处了:羞涩。他的冷漠似乎是要掩盖他的羞涩,他的无可救药的羞涩。

作为报答,她和铃兰为他做了一次扫除,整个上午她都在擦洗一块玻璃,她把它擦得很干净,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和阳光。他的居所里可能有粮食,总是有几只米蛾子在飞。一只蛾子想飞出去,撞在了上面,窗台上的几只蛾子,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她突然觉得,她自己的生活和这些蛾子没多大区别,她是一直渴望阳光的,但是却被什么挡住了。

11

老姑娘有一种奇怪的理论:谈恋爱,一次失败就意味着永久失败。一个人只要被一块石头绊倒,就会永远被同样的石头绊倒。基于这个理论,她只谈过一次恋爱,当然,恋爱以失败告终,而她也从此没有再涉爱河。

所有人都以为,那次恋爱的失败是没有道理的。她自己私下也这么认为。当时她还年轻,有着新鲜饱满的身体和堪称艳丽的脸蛋,有着焕发出来的光芒四射的热情,与她同学设计的一位众所追逐的男子看中了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任何第三者或第四者捣乱,他们甚至已经去拍了婚纱照——那时的婚纱照还刚刚开始,有点儿土,她从一大盘子绢花中挑出一朵杏黄色的,在鬓边戴了,走出来,所有的人都叫一声好。

人们等着吃喜糖了,可等来的却是:解约。人们看到骤然发胖的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进进出出。手里总是拎着一袋袋小食品,什么跳跳糖、徐福记水果幕斯、卡迪那豌豆脆、莱勒克杏仁什么的,应有尽有。

只有当夜深人静、她面对自己的时候,一幅清晰的说明书才能从黑暗中升起,那是她拍完婚纱照的当天晚上做的梦:她梦见自己走进一个农家的宅院,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菱形格子的窗外,只有一串鲜艳的红辣椒。门虚掩着,似乎有什么正诱使着她向里面窥视——她没有窥视,她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死去的父亲正盘腿坐在苇席编织的炕上。

在梦里,她似乎并不惊奇。她的父亲坐在那里似乎顺理成章。父亲还是那么瘦,父亲并没有看她,只是用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面寻常农民结婚用的画着喜字的镜子被打得粉碎。

她骤然醒来,沉思良久,认为这是上天的启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解除了婚约。

那一面土里土气的镜子,上面画了喜字和龙凤纹的,陈旧,却并不肮脏,旧得干干净净的,她甚至能看到背面脱落的水银。连她自己也懒得对别人说,妨碍她婚姻的,竟是这么一面土里土气的镜子,何况还是在梦中。

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其实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想结婚。

她一下子胖了好些,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她本是眼神灵动目光犀利的,现在却变得混混沌沌如一摊污水。她抽烟酗酒暴饮暴食,吃个没完没了,特别是在有饭局的时候,她简直忘了一贯的优雅,吃起东西来像个饕餮之徒,竟是一副要和别人暗暗较劲,生怕吃少了吃亏的劲头儿!尽管肚子已经在发胀了,她还是英勇无畏地把一个个烤得焦黄酥香的蛋挞,那些浇着新鲜巧克力汁的奶油点心,那些令人馋涎欲滴的意大利肉酱面条……紧赶慢赶地往胃里装,实在消化不了,她就在餐后吃上两片最古老的酵母片,那玩艺儿还真管事儿,她暗自庆幸着自己身体的经折腾,在她看来,那些什么三高,什么心血管疾病,根本就跟她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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