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聚散无常,春生离家才半年,春荣和红菱就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何必徒增烦恼。”春生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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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荣家房子是当时农村最常见的五架梁,不算好,也不算太差。
屋子里弥漫着喜气。簇崭新的家具,满床大红的被子,有点让春生头晕目眩。
家乡的风俗习惯,除了要喝“暖房酒”,晚上还要找清一色的“童男子”来“暖婚床”。
为什么一定要找没有结婚的“童男子”来“暖婚床”呢?这其实是重男轻女的迷信思想在作怪。清一色的“童男子”,预兆着新娘将来一定能够多生儿子。虽然现在独生子女政策不可能多生,但中国人讲究“多子多福”的传统不能丢。不过,文荣一年后还真生了个儿子。
“暖房酒”是不让多喝的,因为这一天不是正日,而且他们夜里还要起来去带新娘子,不能误了正事。
虽然喝了点酒,睡在新床上,春生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一个人悄悄爬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无聊地翻开文荣新房家具抽屉,看见里面躺着几盘磁带,其中有一盘是潘美晨的新歌。
潘美晨长得像男孩子,冷冷的,脸上从来看不见笑容。这位台湾女歌手,一袭从头到脚的黑衣,给春生留下的印象非常深。
潘美晨此时在大陆已经开始走红,春生听过她的歌,她的歌也像她的脸一样冷。
春生把潘美晨的磁带放进文荣结婚买的新录音机(那时候农村结婚还没有音响,电视机一般也是黑白的),潘美晨如泣如诉的女高音直击春生脆弱的心,春生感到自己的心在痛,痛得快要碎了:
“望着你,我不言不语,/望着你,我泪眼满眶,……
望着你,我日渐消瘦,/望着你,我终于明白:
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你就是我所有的爱。
这种感觉往后不再有,/梦醒之后,/你到底在哪里?……”
春生的眼泪很忙流下来了。因为怕影响别人睡觉,春生把音量扭到尽量小。
潘美晨的歌听得春生心里实在难受,就想换一盘,春生又翻,后来又翻到一盒陈百强的磁带。陈百强也是春生喜欢的港台歌手之一。陈百强磁带的主打歌曲是香港电视剧《义不容情》的主题曲《一生何求》: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一生何求/曾妥协也试过苦斗/梦内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
一生何求/谁计较赞美与诅咒/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
(曲:王文清,词:潘伟源,编曲:苏德华)
一曲未了,泪水又已经充盈双眼,春生连忙仰起头紧紧闭起眼睛,不让眼泪再流出来……
那一夜春生没有能够睡着(其实这一段时间春生经常失眠),一直到朋友的姐夫来喊他们“起身上船,去带新娘子”。
吃完糯米圆子(吃圆子吉利,一会儿到女方还要吃,这一夜两头跑,春生一共吃了四顿圆子),一行七个人爬进带船篷的接新娘的挂桨机船。
挂桨机船是事先预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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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方和他们不在同一个县。春生家乡这个地方,处于三县交界。
苏北里下河水乡,水网密集,走陆地不如走水路方便,但水路多桥多闸,三十里水路,有近二十座桥和闸。船过桥过闸,要燃放鞭炮。说是“桥有桥神,闸有闸神”,燃放鞭炮是向桥神闸神祷告祈福,保佑娶亲带新娘子的船一路顺利平安。
因为桥闸太多,一来一去有四十座。为节约鞭炮,文荣的姐夫把小鞭炮拆散,过一座桥只点燃一小根。
接新娘的挂桨机船大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在春生腿快要冻僵的时候终于来到新娘家。
上得岸来,春生他们被女方迎到大门口,但大门紧闭着。
“快拿开门封来!”门内有人高声喊道。
“要开门封”是迎娶新娘子的第一关,是重头戏,也是最容易让双方擦出“火花”来的一道程序。虽然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但具体“开门封”的数目可多可少。一般情况下,爽气的男方,女方要多少就会给多少,但如果男方觉得女方要的高了,双方也可以“商量”。也有不讲理的女方决不让步,不肯通融,这时如果男方身上真的钱不够,只有派人回去拿。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女方坚决不肯让步,男方身上钱又不够,最后既耽搁了时间,双方又闹得不愉快。
“500块钱。”女方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文荣的姐夫和对方媒人隔着两扇门,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经过一番艰苦激烈而又不伤和气的耐心讨价还价后,500块钱“开门封”变成了200块。最后双方在门缝里约定,“一手交钱,一手开门”做成了“交易”。
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应该改成“有钱能使人开门”。200块钱“开门封”从门缝里一递进去,大门便迅速打开了。
春生他们迫不及待往里挤,鱼贯而入。他们七个人站在门外,早已经冻得半死!
好不容易挤进门,又遭打劫。春生被新娘家里面两个下手泼辣的女孩子围追堵击,一直追赶到西房间里面,无路可逃的春生被她们不由分说按倒在地,然后两个人对春生进行强行搜身,弄得春生十分狼狈,十分恼火。
春生不是一点思想准备没有的。来的路上,文荣的姐夫在船上就一再关照大家,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各乡各风,这个地方的女人特别能闹,大家要当心船上的东西,也要小心各自身上的东西。文荣的姐夫还给春生他们每个人发了两包不带过滤嘴的上海产红牡丹香烟(当时在春生家乡这是最高档、最吃香的香烟)和几十块喜糖,以备不时之需。
娶亲嫁女,气氛热闹是正常的,没人闹反倒不正常,不是平时人缘不好,就是家中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春生家乡办喜事的人家都巴不得有人来闹。但闹得要有分寸,因为闹终究是形式,不是目的。闹的目的只不过是婚礼增添一些喜庆气氛而已,要有度,不能伤了和气。
虽说春生是农村长大的,也有一点思想准备,但还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的妇女这么能闹。不但闹得凶,更闹得肆无忌惮。香烟和喜糖自然无法幸免,浑身上下被洗劫一空也就算了,两个泼辣的女孩子居然要扒开春生的裤子“检查”。她们说春生身上带的喜糖喜烟太少了,她们不相信男方会这么小气,给的这么少,一定是被春生“贪污了”,把带的喜糖喜烟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她们坚持要搜身,她们要扒开春生的裤子检查,看看香烟和喜糖会不会被春生藏在裤裆里,而且说动手就动手!
“瞎胡闹嘛,闹得有点太过分啦!”春生嘟囔着,不耐烦起来,春生本来心情就不好。
要是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场合,春生早就急了。可是今天不行,不是说文荣的姐夫事先打过招呼,交代过,春生不好意思发作,而是今天是文荣大喜的日子,这个最起码的道理春生还是懂的。所以再不耐烦,也得忍着。
其实大家都在忍着,后来“还红”的时候,对方又玩起新把戏,趁春生他们中午喝酒吃饭,把接新娘的挂桨机船上的竹蒿和柴油机摇把手藏了起来,最后文荣的姐夫只好拿钱出来赎,她们才拿了出来。
……
(婚礼形式很烦琐略去,具体情节可参见前文第九章《订亲悔亲》,不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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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娶进房,媒人撩过墙。
“还红”回来,可以算婚礼基本大功告成。媒人没事情了,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尽情地闹洞房,等着喝喜酒。
喜酒喜酒,喝得歪歪扭扭。喝完喜酒,闹过洞房,客人们心满意足,互相醉醺醺告辞打散。
实在没有闹够的,没有过足瘾的,如果没有喝醉,那就赶快回家吧,趁着酒后余兴,抱抱老婆,亲热亲热。
没有老婆的,去到屋后面墙根下听洞房吧。
可是,春生却又把酒喝多了,没有能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