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笃
一
武乡县属东南,和襄垣、沁县接界的地方,有一个不到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山庄——漆树坡,也许因为它小而又特别偏僻的缘故吧,在任何详细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但在抗战时的一年中,这个极其偏僻的小山庄上,却演出了一幕极其悲壮的窑洞战。
那是1943年敌人占据蟠龙后不久的事。
敌人占据蟠龙后,那里的鬼子,便和段村、沁县、襄垣的敌人,形成了一个斜边四角形的互相呼应的犄角形势。这一来,居住在那个斜四角形以内的许多村庄,便完全陷入那四个斜角上敌人严密的包围中了。
然而,胆怯的鬼子,对于这样的形势,似乎反而更加感到可怕。
鬼子占据蟠龙后,虽在那里修筑了许许多多防御工事——左一个碉堡,右一个碉堡,但他们觉得已为他们所包围了的那个地带,仿佛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白天他们生怕有人拦截他们,夜里也生怕有人来聚歼他们,于是在修筑好一切防御工事后,四个角上的敌人,便调集兵力,向这斜边四角形的地带,展开了残酷的反复“扫荡”。
残酷的“扫荡”开始了,20天的时间里,敌人在方圆只三五十里的地带,接连着便进行了12次“扫荡”。每次“扫荡”中,敌人将所能想出的一切阴险毒辣的办法都使用出来了。急袭、奔袭、包围、捕捉、分进合击、梳篦搜山,圪堤圪梁,都走遍了,甚至每块可疑的石头,敌人都要翻转过来。
在那12次的残酷“扫荡”中,最大的“扫荡”,共有6次。漆树坡那幕悲壮的窑洞战,就是在敌人第二次最大的“扫荡”中发生的。
那正是炎热的7月天,第一次最大的“扫荡”,刚刚过去两天,但第二天的夜里,各角上的鬼子们就又出动了。
那天夜里,漆树坡的人们也和其他临近战斗的村庄的人们一样,后半夜起来就吃过了早饭。因为那些日子,由于敌人的连续“扫荡”情况一直是紧张的。因此,不管有没有敌情,人们总是一早起来就吃饭。吃过饭后,老弱残废和妇女儿童,都进了洞,只有民兵们仍然留在村子里。这是他们处在情况紧张时的一贯作法。黑夜里,即使敌人包围了村子,这些在战斗中已习惯了的青年后生们,也是不往外跑的。他们对付敌人的办法是:守着村口,不让敌人进村,等天亮时,然后再瞅空子向外冲。
人们进洞后,情况像是一阵比一阵紧张起来。
“蟠龙敌人到东皋了。”情报很快传来了。
接着,襄垣、段村方面的消息也传来了:襄垣的敌人到了龙王堂,段村的敌人也出动了。
东皋和龙王堂,离漆树坡都是10多里地,民兵们仍然像是没有什么事情似的安静的守卫着村子。但情况紧急起来,是十分快的,立刻,东面南面响起了枪声。这时,天色已快亮了。
听着枪声,平素十分温和沉着的民兵指导员武志芳同志,立刻严肃起来。
武志芳同志,和其他所有的民兵一样,也是一位二十四五的青年。他是一个中等身材,黑瘦的脸,有些长,但看起来,却很精明强悍。由于他的性情很温和,工作积极负责,所以很能团结人。自从村上一成立起民兵,他就一直担任指导员。敌人未占据蟠龙前,他时常带领民兵,隔三打五的下段村、沁县、襄垣一带打游击,配合军队作战。以后情况变化,斗争剧烈,他更领导民兵积极进行反“蚕食”、反“扫荡”等作战。在这以前,大小战斗,他已经历过说不清多少次了,在任何严重的情况下,他从来没有变过面色。这次的情况,他却觉得有些异样,跟往常不同。
四面敌人都出发了,都是朝漆树坡方向集中,而且说来就来了,敌人一定是奔袭、捕捉。这时恰好县上姜一同志、李尚春同志正在村中,于是他便和他俩简单的判断了一下情况,立刻在村南那个高地上,集合起民兵,就行动了。
“往出冲,向西面转移!”
两个民兵班,20多个人,每个人拿着自己的武器——步枪或手榴弹,像正规部队一样,排着队,顺着一个并不很深的山沟,就匆匆的向西南走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打起仗来最勇敢果断的磨儿,他和民兵分队长全木——也是一个很勇敢,但性子十分急的愣后生——曾配合军队,摸过里庄、柳沟,得过奖。这次由于他的带头,人们走起来,显得更加紧张、迅速、有力。
漆树坡的西面,有一条岭,那是从高岭到二十里铺的一条大路。每次“扫荡”,从沁县上来的敌人,总要从那里路过。这次因他们听到这边还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就顺着沟,向这边走来。
他们是想越过这条岭,转移到外线去。
枪声仍然在东南方向不停的叫着,民兵们跟着勇敢的磨儿,迈着宽大的脚步,虎虎的顺着沟在走动,也许是熟路,他们走的很快的缘故吧,他们很快就爬上那条岭了。
然而,事情竟是那样的出乎人们的意料!
民兵们很快的爬上岭去了,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一堆潜伏着的黑影,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虎的站起,向他们扑来了。
“糟糕!”
走在前面的磨儿,一看情况不好,连忙摔了一个手榴弹,扭头便催促着大家往回跑。
岭上的机枪,呱呱的响了起来,子弹从人们头顶上,身边擦过,打到了土上,发出“噗噗”的沉重声音。但情况是丝毫不允许人们顾虑什么的,为了冲出敌人的包围,人们像飞似的顺着原路跑了回来。
跑回了村边,大家静了静,接着又往北面冲去。
漆树坡的北面,只里把地,就是上司。村那里是西通二十里铺,东通监漳的一条大道,但冲过那里,便可转移到外线去。
于是不管情况如何,大家便朝上司村方向的那条沟里冲去了。
上司村的岭上,敌人仿佛早已布置好了,他们刚走到那里,岭上的机枪,就“格格”的打了下来。
北面冲不过去,又折回村边,人们呼呼的喘着气,汗一把一把的从脸上流下,但在村边,已不能多停留。
“看样子,是会要打硬仗的。”
这时,人开始都有了这样的预感。于是,在未全亮的天色里,他们急急忙忙把所带的多余的东西,如米袋、挎包等轻装了一下,就顺着沟,向东南方向冲去了。
漆树坡的东南里把地是杨桃沟,他们希望能从杨桃沟的右边穿过,冲出龙王堂和东皋间的封锁线。不想还未走到杨桃沟,东南面的敌人包围上来了。
漆树坡紧紧的陷入敌人严密的包围中,再也不能冲了。
为了应付万一,武指导员和姜同志、李同志简单商讨了一下,两个民兵班,就在村子南边的山岭上,很快分开了。
村南面的山岭下,有两个窑洞,一东一西,中间只隔两道小圪梁。
指导员武志芳带领磨儿、来庆、二孩等那班人,准备下到岭下,就暂时在西面窑洞下,就地隐蔽,或瞅机会往外冲,万一不行,再进洞。
另一班由姜同志、李同志和全木带领,向东面那个窑洞方向转移,能冲就往出冲,不能冲,也进洞。
但情况立刻就万分紧张了。两个班刚刚分开,敌人的机枪就打了过来。
再也来不及做什么打算了,指导员简单说了一声“进洞!”民兵们就翻下岭向窑洞爬去了。
很快,民兵们翻上了洞口,但在洞口下面的那块地边,有4个敌人的便衣,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这时天已大亮,太阳也出来了。民兵们知道是些汉奸,为了不声张,他们没有答理他,只是匆匆的踏着梯子,往洞口爬。
指导员背着一支枪,刺刀已上起来,当他踏上梯子时,那3个便衣大声喊叫着,向他扑过来:等等,不要上。
指导员扭头就是一枪。
“叭!”
三个便衣,一个被打倒了,其余两个却逼近了梯子,指导员看看一时上不去,便退下来,和那两个家伙拼起了刺刀。
对于面前的两个汉奸,他是那么的恨他们。他端着刺刀,愤怒的眼睛,像他手中的刺刀一样,灼灼的盯着那两个汉奸,猛一下扑过去,就打倒了一个。立刻扭过枪来,将那一个也刺倒了,然而时机是那样的紧,他刚刺倒那两个汉奸,大部的敌人就冲了上来。
洞是进不去了,于是他又和大部的敌人扭打起来。
他的愤怒,似乎已达了顶点,眼珠完全发红了。他一面恶狠狠的跟敌人肉搏着,一边发狠地向已进了洞的民兵们叫喊:
“下来,下来和狗日们拼!”
由于过度愤怒所产生的勇猛,他像一只猛虎似的,舞动着刺刀,使敌人很长时间接近不了他。这时,大部的民兵,都已进了洞,留在洞口的,只剩一个有病的民兵肉小(他是事先就进了洞的,为了探听情况,他守卫着洞口)和另一民兵了。他俩望着这幕白刃搏斗,很想下来帮助身陷重敌孤立奋战的指导员,但进了洞的人,一时叫不应,于是他们就伏在洞口,瞄着敌人打。
在他们的援助下,大部敌人伏下了,指导员抽空就刺死了两个。但枪声一停敌人立刻又都爬了起来,向他刺来。
大部敌人刺了上来,他向旁边一闪,瞄准一个,就猛的剌了过去,被刺的那个敌人吓得一后退,他就有了一小块回旋的余地,然后即刻又猛翻过身去,扑向那边那个。
他就这样紧张的和敌人一来一往的在搏斗。
时间长了,搏斗一直继续着。
有时,他因用力过猛,一扑空,险些儿跌倒。也有时因刺中了敌人,刺刀咬的敌人太紧,很费力才拔出来,也使他心急。
也许是由于时间太长,使他有些过分劳累吧,终于他被敌人逼下了崖根。
但他仍然紧紧贴着崖根,在和敌人死拼。
数不清的刺刀,发着雪亮的寒光,一齐向他刺来,他用力拿枪一拨,所有的刺刀被拨到了一旁。
然而,很快那些刺刀就又举起向他刺来了,最后他被刺中了胸脯,刺中了鬓角,手里的枪举不起来了。
指导员牺牲了。因为民兵们没来得及将梯子拉进洞里,敌人便沿着梯子爬了上来。
窑洞的构造,是十分曲折的。一进门,有个深坑,民兵们已把道板拿去了。当要爬上洞口的时候,鬼子却担心起来,谁也不敢进。
他们先迫使一个伪军进洞,那个伪军不敢进,硬迫着上去了,但随着窑洞里发出来的枪声,便滚了下来。以后又上去两一个,也都滚了下来。
对于这个像蛇窝似的窑洞,敌人已无可奈何了,可是他绝不甘心。最后,向窑洞里摔了两个手榴弹,鬼子就改变了方针。
熏!
不知从什么地方,鬼子弄来了许多柴火,于是就在洞口烧了起来。
火,那么剧烈的燃烧着,但因窑洞里面己堵住了口,烟汹涌的倒冒出来,升到了空中,熏的效果,一点也没有。
然而,正在敌人感到没办法的时候,窑洞的气眼,却被敌人发现了。
气眼和洞口,是在同一方向的,因为洞口堵住了,洞里闷得出不上气来,为了不致闷死,他们小心的隔会儿放一会儿气,不想却被敌人发现了这个缺点。
敌人发现这个缺点,像得了宝贝一样,立刻转移兵力,完全集中到气眼这边来。
守卫气眼的是来庆、磨儿等几个民兵。气眼口,高悬在半崖中间,他们没有想到敌人会从这里下手,他们仍然小心的执行着自己的职务——隔一会儿放一会儿气。
外面仿佛静寂了,洞里人们紧张的心情,开始安定下来。可是并没多久,就又陷入新的更紧张的情况中了。
鬼子的心毒极了,它计划从岭上挖下来,一直挖通气眼。
由于吃力的挖土受了震动,气眼口,开始在掉土。不久,通通的挖土声也听到了。
“敌人搜到气眼口了!”人们的心,陡的悬起来。
二
敌人在发狂的挖着土,一幕剧烈的战斗,正十分严重的发展着。转移到两条土圪梁东边的那个班,离的虽不远,彼此之间,却谁也不知道谁的处境是怎样的。
姜同志、李同志带领着全木那一班人,刚爬过那两个圪梁,就听到指导员那一班人和敌人互打的枪声了,但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他们也本来该进洞口了,走到洞下面,却又顺着沟向南冲去了。他们是想从杨桃沟的左边插过,转移到外线。
一班人顺利的冲出沟去了,但刚一出沟口,就和敌人碰了头。敌人架起机枪便来向他们扫射,没办法,这才折回来准备进洞。
李同志、全木领着人们进洞了,姜同志却还是那么沉静。
敌人追上来了,正在一个西瓜地里乱摘西瓜吃。姜同志趁着这个机会,摘下来随身带着的那个小望远镜,了望起来。
这个小望远镜,是一个朋友为了他领导打仗方便,赠给他的。他把它对到眼睛上,凝神的望着敌人,他是想看看是日本鬼子还是伪军,倘是鬼子进洞再说,倘是伪军,马上叫下人来就和狗日的拼!
他凝神的望着,天色虽已很亮了,但不知镜子上沾了土还是怎样,没等他看清楚,身后西南方向早来了敌人,他扭头一看,赶忙收拾起小望远镜,准备进洞,却已迟了,他迅速的向四下重望了望,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沟沟,于是弯着身子,连忙爬了过去,躺了下来。
敌人上来了,四下里马上静的那么可怕。刚刚升上来的太阳,发着怕人的光亮,十分清洁的天空里,此刻也仿佛被阴森、寂静所统治,不允许一切生物存在似的。敌人到来前的情景,真比旧小说中所描画的一个恶魔到来前的情景还恐怖的多。
一会儿,圪梁上脚步声在响,敌人在搜山了!
突然敌人像是发现了目标,一个人跑着,鬼子顺沟撵了下去。像是没有撵住,鬼子“呜啦呜啦”的叫起来。
姜同志躺在小沟沟里,屏着气,一声也不敢哼。
一会儿,一切又寂静了。姜同志听了听,再也听不出什么动静,他就慢慢爬起,爬出那个小沟。
他站起来,紧了紧腰带,提着原先的那根棍子,顺着沟,向前走了。他的心有点儿忙乱。他向前走,是想找个较好的地方隐蔽,还是想转到一个小山庄找个老乡探听一下情况呢?这时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他匆匆的顺着沟跑下去了。
跑了没几步,路旁仿佛有人轻轻的在叫喊。
“别走!别走!看敌人!”
他顺着声音,细细看去,一个人正躺在离他不远的一个沙土壕里。
那人伪装的十分好。下半身被沙土埋着,上半身上,堆着一堆茅草。倘不细看,谁也想不到那下面会有人。
突然,山岭上真的又有了脚步声,他赶忙学着那人,把自己伪装起来了。他的下身,刨了些土埋住了,头顶上,也放了些乱草。他的伪装,也许比那人还要自然些,可是他总是有些心乱。因为他从乱草缝里,明显的望着敌人溜溜的从圪梁上走过去了。他想,如果敌人仔细往下看,也定能看见他。
他的心,有点发慌,敌人过后,他再也不能待在那里了,翻身顺着沟跑下去了。
他顺着沟一直跑着。在这条沟里的一个敞着口的窑洞前,有两个老婆婆,还安祥的坐在那里梳头。
那边在剧烈的搏斗,这边仍然安祥的该干甚干甚,这本来已经是生活在敌后的人们的一种习惯了,但他这时却觉着好气又好笑。
这两只糊涂虫,真糊涂的气人!
“快进去吧,敌人过来了!”
他一边跑,一边这样生气的对那两个老婆婆说。那两个老婆婆,才慌张的钻进窑洞里去。
他茫然跑着。在杨桃沟南面的一个小水沟旁边,碰到了一个人。那人也仿佛刚遭受了一段什么危急似的,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未变过色来。喘着气,脸上汗水一道道的流着。
他一看,原来是七区救联会的韩凤高同志。
他们两个人一见面,彼此仿佛都安下了些心。互相一问,才知道方才敌人在圪梁上撵的就是他。于是他们就边走边谈的互相诉说起各自危急的遭遇来。
这时,杨桃沟、斜道沟都没有了什么动静,只是漆树坡的西南面,还一直在打枪。这使他们很放心不下。因为那两班人分开后,西面窑洞的情况,他们一直还不知道。
对于那一班民兵和全漆树坡的老百姓的关心(全漆树坡的男女老少,就都在西面那个窑洞里),使他们非去探听一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