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应台第一次打高尔夫球,就是在观澜湖学的。那时观澜湖的东莞场刚建成不久,他的同事柏林一天问他:“你在美国念大学,有没有打高尔夫球?”
“其实在加州的州立大学,无论你修什么主科,也要修满四个体育学分才可毕业,而高尔夫球是其中可供选择科目之一,但我当时没有选,我选上社交舞。”
“社交舞也算是体育?”柏林觉得有点怪。
“是啊!所以四大交际舞我也懂的啊!”应台口吻有点炫耀。
“哈!你想泡妞才学吧!”柏林捉狭取笑他。
“本来是的,但上了第一堂课就已经知道这个选择大错特错了。虽然是女多男少,但倒霉的是那班女同学大多是肥黑妹,你试想想揽着个肥婆跳探戈有什么感觉,找靓鬼妹舞伴你又不抢不过那些鬼仔!”
“哈哈,这倒是!所以你便没修下去。”
“修了一个学分而已,之后便去修保龄球、桌球那些香港仔最熟悉的‘运动’,那时候,高尔夫球是什么我也不懂,怎会去学?”应台直认。
“我打算周末去观澜湖参加一个高尔夫球暑期班,你陪不陪我去?”柏林随口问。
就是这样,骆应台第一次接触到高尔夫,之后便爱上了高尔夫,之后一段日子,柏林也成为他最好的球友。
伊琳怕晒太阳,一次也没有跟他们去。当年,骆应台和伊琳也无法预知,命中注定,在高尔夫球场上,骆应台找到生命中最大的快慰——和解脱,就连死亡,也发生在球场上!
※※※※
“骆总,请问你在果岭旁切球喜欢用P杆还是S杆?”沙河高尔夫球场的女球僮柔婉地问。
“关你什么事?”骆应台对起因不明的问题,习惯用这般口吻反应来自卫。
学了差不多一年球,那天,柏林带他到沙河高尔夫球会打球。他的球龄还浅,领悟不到女球僮的意思。
“没什么,方便我递球杆给你吧了。”女球僮轻声向应台解释。
之后,女球僮在旁不敢再说话。那场球骆应台打得很不爽,技术幼嫩,热身不够,不懂控制脾气。
第二天清早,他们再开球。
在沙河高尔夫球场打球的销费不菲,那里的地理环境太接近香港,可以方便有家室的香港人早出午归,所以果岭费比较贵。本来应台和柏林只是小小的大学讲师,经济还未足应付入会费。今番他们两人能够免费享用两天一宿打两场球,其实是柏林一名学生的爸爸悉心安排,这富爸爸是球会董事之一。
昨日那位女球僮再次出现,本来,球僮的分配是顺序的,除非球员参加比赛或有特权才能指定球僮。很明显,骆应台没有特权,其实他对这女球僮昨天连一眼也没好好看过;命运安排,今天又遇上她。
“骆总,早!真凑巧,今天又是我为你服务。”
骆应台才认真望一望挂在她胸襟上的名牌:“戴连珍,Diana。”
“早晨,Diana。这名字很好,谁替你起的?”
“我们球会董事长夫人替我改好,她说我姓戴,就叫Diana。”
“哦!”骆应台不知为何今天的心情大好,和她开玩笑说,“Diana早已死了。“
“我早知道了,但我不是公主。”
骆应台奇怪这不知从内地何处来的球场小公主也懂皇室大事。
“你怎知道的?你当时还没出生呢。”
“我上网看的啊!”
“那网上有没有说我切球喜欢用什么杆的?”骆应台再捉弄她。
“骆总,我昨天看过了。我在努力学习记住每位客人的打球习惯。昨天的事我怎会记不得呢?”
面前的戴安娜努力上向,敬业乐业的开朗性格,三言两语间已让应台感觉到。
“你老家在哪里?”应台一直用蹩脚的普通话问。
“我唔话你知(粤语,意即“我不告诉你”)。”戴安娜也一直用蹩脚的广东话答。
“你胆敢不回答客人的问题!”这是应台第一次用严肃口吻和别人开玩笑。
“你听我的白话,不,广东话,像从哪里来的?”
在旁的柏林也受不了他们一开始便打情骂俏般的对话,插口说:“骆总又不是那些******的香港人,他怎会听得出来?”
“你们不可以这样说啊!我这辈子一定不会当人家二奶的。”戴连珍稚气地认真发起娇嗔来。
“我们不是说你会当二奶……到开球时间了吗?快上球车啦!”柏林把对话题打断。
骆应台这天开球很顺利,打球有如脱胎换骨,打了九个洞,第一次连续打了三个par。
“骆总,”戴连珍在小卖亭趁应台买饮料时称赞他,“你真的进步得很快。”
应台多买一瓶可乐,递给戴连珍。“这算什么?打了一年多的球,连一只小鸟也没拿过。”
“不会吧!”戴连珍试探他,“你的球打得这么好。”
“难道我要骗自己的球僮?”
“好,你下九洞便打第一只小鸟给我看!”
沙河C场第六号洞是个132码par3洞,应台问戴连珍应该用什么杆。戴连珍思良半刻,又试试风向,顺风,又不用过水塘,最坏只是掉进很容易救到的沙坑,便很有信心抽出一枝八号铁杆给骆应台,答:“用这枝,放松打出去。”
骆应台照做。可惜,打偏了一点点,掉到左边沙坑。
“真可惜!打右一点点便刚好上果岭。”戴连珍在旁说。
平日脾气不坏的骆应台,每天伊琳在他耳边咕噜咕噜也不会发脾气,但在球场上一不如意他便控制不了情绪。
“可惜可惜!可惜什么?我本来想打七号杆的,是你给我选错杆!”说高尔夫最易触发人性弱点是有道理的。
“‘都是我的错……’”戴连珍心中当然知道,球杆没选错,距离是够的,球员多是找借口把责任推在球僮身上。她应对的方法是唱张宇的《月亮惹的祸》。
应台拿她没办法,一言不发便独自急步往前走。戴连珍替他开球车,一边开车还一边唱着“都是你的错,在你的眼中,总是藏着让人又爱又怜的朦胧……”当然,骆应台还在鼓着气走在球道上,听不到。他的球友柏林在旁则听得清清楚楚。
“骆总,大少爷,”戴连珍走到应台的球前,“我拿了S杆和推杆,你喜欢用那枝自己选吧!”
应台再骂:“在沙坑用推杆?你害我一次还不够吗?”
戴连珍在旁不说话。应台定眼再看,球在这浅沙坑的落点真的可以用推杆推上去的。但应台从来未试过在沙坑用推杆,半信半疑接过戴连珍手上的推杆走进沙坑。戴连珍用一个肯定的眼神向他点一点头。应台心中的怒气全消,集中精神,猛力一推,但见球儿的冲力足够从沙坑边缘弹上去果岭,顺势斜下滚着冲向旗洞,一撞而进。
“Birdie!”戴连珍率先大叫。
这是骆应台生命中第一只小鸟,不知如何反应。在旁的柏林凝望着他,却摇着头说:“真神奇!应台。我未结婚,如果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娶这球僮回家。”
“什么?关她什么事?”骆应台不服。
“人家说第一次的小鸟球是球僮带给球员的。她给你的运气真好!看来你以后打球一定要找她当球僮了。”
戴连珍从洞中把球检起来,交给骆应台。
“骆总,这是你的第一次。你一定要好好保管这枚球,用笔在上面写上今天的日期,沙河C场第六号洞,签下你的大名,放在家中,不要再拿出来打,知道吗?”
戴连珍说得像妈妈苦口婆心的语调,令应台整个人都软了。连在球上写日期签名字也写错,连忙唾一口沫擦了再写。
“Diana,不要再叫我骆总了,我又不是从商,以后你叫我应台好了!”
“好的,应台。”戴安娜答得很爽快,“我希望你将来打第一只老鹰,第一次Hole-in-one我也是在场当妳的球僮。”
“咦!连英文你也会说?”
“我从四川来深圳当球僮就是想趁年轻出外闯一闯,多学些新事物,我正在学英语,很有趣的呢!你可以用英语问我,教我说好吗?”
“How-old-are-you?”
“这句我听得懂,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年纪多大,I-don’t-tell-you…you…you…guess?”戴安娜的洋泾浜英语,令应台哑然失笑。
应台定眼望着面前的小姑娘,球僮服装把她包得寸肌不露,但眉眼嘴角都洋溢着欢乐,年轻少女的神情飞扬,和绿油油的高尔夫球道浑为一体,油然生起一片庇护和濡养赤心。
打完B,C两场共十八洞,骆应台意犹未尽,还想再打A场九个洞,不知是想多打一只小鸟,还是舍不得戴连珍。
“下次吧!”柏林反对,“我学生的爸爸约了我们在会所吃午饭。人家请我们打球怎也要见见人吧!”
应台气鼓鼓免为其难地跟柏林回会所,连刚才的小乌球也忘了带走,留在球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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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台,这位是唐有华,我的学生。”柏林在餐厅向应台介绍。
“我是有华的爸爸唐学能。”右边的中年人,一身商务高尔夫球装束,和他的女秘书Anna走进来,很礼貌伸出手来介绍自己。
“你好,两位唐先生。”骆应台逐一和他们握握手,然后一起坐下。
骆应台很拘谨,他最怕应酬,也怪柏林不预先跟他讲打完球还要应酬学生家长,名副其实的先“打”后奏,有点像利用了他,又不知道柏林事前有没有答应人家什么的,心想早知不来打球。
唐学能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双手递给骆应台。骆应台看一看,全是简体字:“唐学能,中杭科技投资公司董事长。”
“幸会幸会。”唐学能的普通话骆应台听得很顺耳,“两位老师,这球场好玩吗?”
骆应台和柏林两人也只有30多岁,给面前这位50多岁的商人叫作老师,难免有点腼腆。柏林的普通话比较好,马上回答:“好玩,好玩!对我们这种高球幼儿生什么场也好玩的。多谢唐董邀请。”
“如果你们喜欢打这个场,什么时候来玩我都无任欢迎。”说罢转向女秘书说,“马上替这两位老师弄张会员贵宾卡。”
“谢谢,谢谢……不用不用了……”骆应台很是吃惊。
“没事没事,我担保一定不会要你们花钱的。”
“唐董,不是钱的问题,”柏林也觉得事情来得太快,马上打断唐学能,“我们大学的合约规定我们收受利益一定要预先申报,手续很麻烦的。”
“对对!在香港是这样吧!你们什么时候想来打球,跟我秘书Anna发个电邮或通个电话便可以了,你们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贵宾。”唐学能自打圆场,Anna一直在旁点头微笑。
“不敢当,不敢当。”柏林答。
“不用客气,将来可能有事情要麻烦两位老师的。”
骆应台一听便知柏林一定有什么瞒着他。除为了打球,还有什么值得出卖自己?骆应台很想追问下去,被但柏林挡住。
“爸爸,你已认识了我的两位阿Sir,我要先回香港了。”在旁的唐有华才说出第一句话便请辞。
回程中,任骆应台怎问柏林,他也不肯说出原委。
“以后我不再来沙河打球好了!”骆应台充满愤懑鄙夷地对柏林作出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