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知听着对面传来的阵阵笑声,也笑了:“你们一定很热闹。”
“是啊,可惜没法用手机,要不我就躲别处打电话了。你是不是过了元旦就要忙了?”
“嗯,一月到四月特别忙。不过我可能还会去香港出差,顺便带父母去购物。”
“我倒休假,要到春节过后才回来。”
“怎么突然想起休假?”
“外婆身体不好,医生说可能就这几个月。我攒了很多假,就想着这次好好地陪陪老人家。妹妹也临时打算在正月里结婚,一家人手忙脚乱的。”
敏知啊了一声,竟想不出安慰的话。
高瞻继续说:“外婆最疼我家这个丫头,结婚热闹风光,老人家心里也高兴。我回北京带喜糖给你尝,我家里亲自动手做的芝麻糖,尤其是外婆做的,可好吃了。机会难得。”说起生死,他这样的人也有份难言的消沉彷徨。
敏知轻轻说:“我等着吃你的芝麻糖。我觉得明年,后年,大后年我都还能吃到。”
高瞻沉默片刻:“谢谢。”
恰好几声欢呼从电话那头传来,他忙解释:“他们趴窗户上看流星呢。”
在遥远的地方,漆黑如墨的的海面,有流星从头顶划过。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有这样的美丽,敏知好受了不少,因为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她就有机会亲眼看见海上流星,也有机会一直吃到慈祥老人做的芝麻糖。
“谢谢你。”挂上电话之前敏知由衷道。
手机又响了,接通后破晓急切的声音传来:“敏知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
“别骗我,”他低声说,“你不会回家的。”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在卫颖家楼下。”破晓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用了,我十分钟后就到她家楼下。”
“好,你别挂电话。”
远处传来欢呼声。敏知看看手机,新的一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还没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就迎面碰上破晓。他苦涩而温柔地看着她:“我应该跟你一起倒计时的。”
“别说应该。如果一定要说,就说你想吧,你想跟我一起倒计时。”
破晓抓过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兜里,下巴架在她的头顶:“我想啊,怎么不想?宝宝,这真的是个意外,我不知道她今天会来。你不是说过你放心我?让我处理吧。”
雪花在这个时候细细地飘落,好像大颗粒的灰尘无声地浮在空气里。
破晓温存地吻她的脸颊:“看在我一直这么乖的分上,别生气了成吗?你看,你要我天天跟你汇报行踪,我做到了。你要我不准考虑你是不是忙都要见面,我也做到了。哪怕刚才,我也跟你一起在电话里过了零点的啊。”
敏知眼眶酸涩,不由点了点头,抱着破晓的腰:“嗯,不生气了。送我回家吧。哦,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盒子递过去,“新年快乐。”
那是一只男式手表。卡片上的祝福是:记得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一月终于开始了。没有缓冲的余地,工作量骤然增大。除了帮助审计部门和客户做好税务报表之外,海外office还零星有些咨询项目转过来,并不会因为这是最忙的报表季节就停顿。即使在北京办公室,能直接做tax provision review and preparation的中国员工也不多,所以敏知一边做,一边教。每周只有一天休息,除了睡觉以外要干的事情很多。
她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用来和破晓见面,晚饭后就陪父母。不爱看电视,就捧着个笔记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面抓紧时间在MSN上和朋友聊几句,一面听着老两口讨论剧情。每次她都会感叹遗传的力量多么强大,自己那种温和到有些随波逐流的个性,跟父亲如出一辙。而母亲还是一贯犀利,不过随着年纪渐老成为一种颇具幽默感的絮叨。敏知常想,这是母亲真的变了些呢,还是自己看问题跟以前不一样了。
网上碰到高瞻几次,偶尔聊起妹妹高懿的婚事,做兄长的总有点歉疚。婚礼筹备得匆忙,未免就不尽人意。敏知听了,立刻说:“我下周要去一次香港,你要是信得过我的眼光,我帮新娘子挑一套首饰吧。”
高瞻说你时间宝贵,怎么能麻烦你。敏知打个笑脸过去:“我对替别人花钱挺感兴趣。”高瞻没再坚持,发了一张全家福给敏知看。
敏知一看照片就笑了。俩兄妹可真会长,集中了父母外貌上的所有优点。不过高家父母和外婆看上去比漂亮出色的晚辈更可亲,和蔼敦厚中透着股爽朗的劲儿,让人看了就觉得投缘。
这份好感延续到敏知的香港之行。她抽出半天陪父母逛街,顺便给高家妹妹买了首饰,给母亲挑外套的时候又顺手买了条红色的羊毛披肩给高家外婆。一寄回去高瞻就打电话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想给外婆买条披肩的?这颜色好,喜庆,外婆一披上就不想取下来。”敏知暗自得意。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也许关敏知就是这样,在一味地付出里寻找自己的位置。这未尝不是一种缺点,她虽然有所察觉,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和自己相处。
母亲最近改变策略,把攻心战改成寓教于乐。每天都要给女儿讲故事。张阿姨的女儿相亲成功今年结婚真是姻缘天定原来男方是幼儿园的同学啦,宋伯伯家儿子刚生了孙子可爱得一塌糊涂本来小两口还不想要这个孩子啦。敏知只是嗯嗯嗯,困得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母亲也无可奈何。
破晓跟敏知父母也只见了两次。母亲老说叫他来吃饭,可是一来敏知自己忙得不着家,二来她帮着推托,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按计划破晓要回家过年。母亲趁一个周日做了一大桌菜,让敏知务必请破晓过来。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样子,敏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饭桌上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倒跟破晓聊起了各菜系的优缺点。饭后敏知捧了热茶水果上来,母亲微微一笑:“不容易啊,终于做事有板有眼了。”眼看着女儿挨着破晓坐下,两人在一起确实当得起一对璧人的形容,母亲道:“破晓,要不让敏知跟你回老家看看吧?敏知跟你父母亲自见面问好也是应该的。”
敏知立刻说:“妈,我最近累得跟鬼似的,怎么能去见长辈?第一印象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再说了,我要吃你做的年夜饭,我多少年没吃过了。还有,我也没法请假。”
母亲一愣,心想这丫头精了,跟我玩起花样了,眼光顿时犀利。
敏知紧张,生怕她再继续要求。母亲却笑了:“这么说话不是我家的孩子,没礼貌。破晓你别介意,敏知有时也挺任性的。”敏知松了口气,知道母亲反常的缄默退让正是为了保全女儿的尊严和骄傲,心中五味杂陈。
倒是破晓接口:“春夏交接的时候是我们那里的好时候,敏知那时也不忙了,要是有假跟我回去一趟正好,伯父伯母要是有空一起来,那就更好。”
此事就此揭过,好像从没被提起。
饭后破晓开车带敏知去看电影。北京的夜色还是那么熟悉,路灯一盏一盏后退,照射着全是浮尘的空气。停在红绿灯口时,敏知侧头,破晓的脸在阴影里,遥远又熟悉。她主动伸过手去,他像是等待许久一般一把紧紧握住。
“我们很久没有单独待在一起了吧?”破晓问。
“有什么办法?你我要的东西都太多了。”
破晓有些意外这个时候敏知还会调侃,也不觉微笑起来,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一时歉疚,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出口:“最近工作有些不顺心。上个项目出了点纰漏,可能会影响今年的升职。”
他从来没有主动抱怨过工作上的问题,敏知惊得非同小可:“你怎么不早说?”
破晓笑笑:“你已经够累的了,还让你操心吗?敏知,我是不是很糟糕?”
敏知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怎么可能?你自己别不开心是真的。升职的机会多着呢,你这么能干,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忍不住叮嘱,“回家去就好好散心,别想太多了。”心里却觉得难过,出了什么事情破晓并没有打算第一时间让自己分担。
到卫颖那里说起破晓,她虽然在感慨,心情却比以往平静:“他啊,就是太要强了,苦了自己。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卫颖瞧着她:“我看你也很惨,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敏知一愣,卫颖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忙成这样还不肯早点回家休息,磨心不好做吧?”敏知沉默了很久,起身往自己原来的卧室走去:“小卫,让我睡会,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累。唉,连着几天都只睡四个小时了。”
真躺到床上才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整个脑袋紧绷绷的,眼睛虽然闭上,还是觉得又鼓又涨,十分难受,无法入睡。卫颖给她送毯子进来,见了她翻来覆去的样子,不由失笑,拉了张凳子坐下幽幽道:“下次我见到咱妈就跟她说,急什么啊,我们敏知有大把机会,若干人选等着她挑呢。”敏知扑哧乐了:“你想蒙我妈?没门!”
卫颖嗤之以鼻:“你眼睛里只有何破晓,当然看不到别的机会。”
敏知只是笑,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有魅力的女子。身边女孩都有几个追求者,而她永远只有一个日久生情的朋友或不能开口的对象。唯一一个对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孩也已经离开。
“你啊,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相信自己,没有那种没有你老子照样活得很爽的彪悍气质。”
“有用吗?”敏知虚怀若谷,诚挚地看着卫颖。
卫颖笑了:“咳,我跟你罗唆什么啊?你要是还问我这个问题,就永远也学不会。”
“纸上谈兵。”敏知笑着用被子把头一蒙喊,“睡觉,睡觉,卫姐姐别唠叨我了,要不你去我家跟我妈对唠?”
年关接近,工作愈多,办公室里可用的人手越来越少。王毅和罗伟都被抽调去做税表,罗伟还好,走之前没忘记给自己的本职项目收尾,王毅则彻底放手,把他手边的一堆事情统统扔给关敏知解决。早先项目中企图培养的上下级良好关系并没有任何收获。敏知的耐心和毅力随着时间流逝被消磨得厉害。
在家吃晚饭,吃到一半母亲突然问:“何破晓什么时候回家?”
“下周吧,年三十早上。”
“你说他不肯让你见他父母是什么意思?行了,你那点伎俩骗得了谁?你明明是帮他说了他不想直接说的话,我家的丫头,傻得没救了。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个底,他对你有多少诚意?”见敏知张嘴想辩驳,母亲反问,“他认真地跟你交往却不考虑结婚?你怎么这么爱自欺欺人啊?你得跟他谈谈,他要是不想,我看你们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敏知胸口堵得厉害,恨不得冲出去对着天空大吼几声。她放下筷子:“吃饱了。我进屋休息。”
母亲脸一沉:“还学会给父母脸色看了?为你好还不领情。”
“算了算了,小敏这么累,让她休息。”父亲打圆场。
敏知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灯光照得雪亮,平时忽略的细节此时无所遁形。敏知心中惊异痛楚,却不敢露出来。过了一会她回到客厅,讪讪地跟母亲搭话,母亲倒也没再追究,只是说:“熬了汤,你喝一碗。”
“妈妈,爸爸的头发怎么回事?我记得一直都挺黑的啊。”她偷偷问。
母亲不以为意:“黑什么?早全白了。那是来看你之前的面子工程,染的!这几天没有接着染,露出马脚了吧?下次去逛超市提醒我买染发剂。”
敏知沉默了一会,说:“糟糕,忘记还有点事情没做,我得回办公室一趟。”母亲早已见怪不怪,自行看着电视。
敏知下了楼,在花坛边坐着。天上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路灯显得格外昏暗。一月底的冷风灌过来,她毫无知觉,只有心如刀绞。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小卖部门口。
“姑娘,买什么啊?”大妈笑眯眯地问。
“请给我一包烟和一个火机。”
情人节比春节到得早,那天敏知加班到深夜两点。也许是因为独自在异乡生活过,她对节日有了免疫力,能过最好,不能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且经过这些事情,她对形式越来越不追求。不过破晓并没有忘记,晚上来接她下班的时候带了玫瑰,还送了一条漂亮的项链。敏知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戴项链的样子,嫣然一笑:“糟了,我都没给你买巧克力。”破晓大笑,像个孩子扬扬得意:“以后补偿我。”车子刚开出去没多久就听见敏知小小的鼾声。
年三十晚上敏知八点才回家,吃过年夜饭,她对母亲说:“倒数的时候叫我啊。”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等再一睁眼,一室阳光灿烂。敏知跳起来看表,已经是大年初一中午十一点了。
“妈,怎么不叫我起床?”敏知埋怨。母亲笑了笑:“你累成那样,我怎么忍心?”见女儿郁郁,忙说,“我跟你爸看春节联欢晚会,不知道多开心。不过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看。”
敏知笑了,跳起床来洗漱化妆,走出客厅神清气爽地抓起车钥匙,招呼父母:“走,我们一家出去兜风。”母亲嘟囔着:“外面到处是人,犯不着跟人挤。”父亲倒笑眯眯:“挤就挤,过年嘛。你也爱较真,挤就是乐趣之一,热闹啊。”
才说着话,破晓拜年的电话就来了。敏知一面接听,一面挽着父亲的手走了出去。也许是睡饱了,突然觉得心中块垒消散了许多,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破晓回去之后也很开心,每次他那里总是热闹成一片,说话也感觉比平日放松惬意,有时还带着醉意。后来敏知改为下午给他电话,发现他要到两三点才起床:“一回来,全是同学朋友聚会,每天都喝到凌晨四五点,醉得不行。”
敏知笑着叮嘱:“小心别把胃喝坏了。”挂了电话,允许自己有一分钟的遐思,怀念自己山明水秀的家乡和同学朋友。说不羡慕破晓,那是假的。可是立刻又收了心神,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卫生间走出去,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元宵节的晚上吃了汤圆,母亲说:“何破晓回来了吧?你跟他的事情,还是要谈清楚才好。拖得时间长了对你们都没好处。”
又来了,敏知的头立刻涨得有两个大。刚吃下去的汤圆此时腻得发慌。
母亲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循序渐进谆谆教诲,递了个眼色给父亲,父亲就笑眯眯地接口:“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后天就回去。”
敏知大吃一惊:“不是说好待到三月中的?”
“你的工作太忙,还要分神来照顾我们,陪我们,这怎么行?”
敏知还有些傻愣愣:“你们在我好吃好喝,真的。”
坐在一边一脸严肃的母亲乐了:“你本来三餐在公司解决回家就可以直接睡觉的,现在还得多跑几趟。周末也得操心。我们让你更忙,以为爸爸妈妈看不出来?”
敏知呆住,她以为她已经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看穿。
说实话,她不是没有希望过父母能够早点回去,让自己松一口气。哪怕就在刚才,都觉得郁闷得还不如不回家。可是此刻心底却隐隐好像被针扎一样,惭愧,歉疚,不舍,统统涌上心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母亲叹口气:“敏敏啊,其实爸爸妈妈不是想逼你,我们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们只是想早点看见你结婚生子,趁还有能力的时候帮你照顾孩子。父母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后未必可以帮到你,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了。”
胸口又酸又涨,想要忍住眼泪的感觉最为难受。敏知别过头去,生怕父母看出异样,克制住哽咽:“妈,你说什么呢?你们身体健康平安,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
父亲摸摸她的头发:“这两天我也给你妈做了工作。我们也想通了,你大了,有些事情我们虽然急,也急不来。不过敏知你问问自己,何破晓真的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吗?”
“他也不容易。他其实做得很好了。爸,妈,我们其实正式在一起也就不到一年,真的太操之过急。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