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那几年,真是过得难受。情况,你都看到了。我那时会经常后悔,就是因为她家里反对我出国念博士,我和井云升才彻底分手的。其实他们家都给我在家乡找了工作了。放弃那么多,却没有看到希望。我不用对你隐瞒,当时我一次又一次地跟自己发誓,我一定要拿到学位,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我对未来有太多设想太多抱负。”
在这样的心态下,果然很多人和事都会显得微不足道。体会到这一点,敏知居然不再难过,而是替他心酸。这个阶段谈感情,对他而言,真是透支。
“如果,”他低了一下头抿了一下嘴唇,又抬头看着敏知,继续说,“如果我只是想和一个女性在一起,那我一定不会选择你,因为你,真的特别好。我如果那样做没法原谅自己。敏知,我曾经说过,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我都不想失去你。所以跟你在一起,对我而言是个巨大的冒险,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做到百分百的完美。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很多东西,是客观存在的矛盾。我没有任何时间精力去经营一个家庭,我不会笨到相信可以让你一个人来经营。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确实没有准备好。抱歉,是我拖累了你。”
“我曾经以为,你要不要结婚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可是现在我觉得不是。”敏知开口,微微地笑着,“我们的感情本身,也存在着问题吧。破晓,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你的感受,你跟我在一起的感受。”
他静静地和她对视。她眼中没有了他常见的忧郁无奈和渴望,而是绝对的平静,坦白,和温柔。
“很累。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最好,我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女朋友。你给了我女人能给的一切,可是我也知道你在压抑自己。我没法呼应,我真的努力过了。”
有些爱,太沉重,让人难以呼吸。
而你所有的言辞里,都是理性大于激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敏知想说:“我改,我都改,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可是残留的自尊阻止了她。更重要的是,那么多次否定之后她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做到什么让他幸福。
风继续吹过来。破晓的围巾拍在大衣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言语已经无力,这个时候他们都明白,不管如何努力,最终还是失去了彼此。
走到楼下破晓的车前,她的四肢发软,几乎难以站立,却还是镇定地微笑着,她知道破晓的缄默,是要把说最后那句话的权利留给自己。
“对不起。那么,我们分开好了。”她说。
他一言不发。
要进门的时候,敏知终于忍不住回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破晓双手插在兜里靠在车上默默看着她离开。怕再多看一秒就会转头奔回他的怀抱,她猛地拉开门冲了进去。
他们没有再联系过,从彼此的生命里彻底地消失。
转眼就到了四月,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敏知自己都很诧异,这段时间的工作反而更加出色。
下班或者周末,她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地铁里,商场里,时间仿佛突然多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有一次她经过一面镜子,眼角余光瞟到,不由站定了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神情紧张,手上死死地握着一个手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显摆黑莓呢。
她笑起来。原来她还在下意识地等待一个短信,一个电话,然后奋不顾身的,哪怕穿越这个世界所有的山水,去见一个人。
她去了一趟雍和宫。薄薄的夕阳余晖从厚实的云层后面洒下来,树的枝丫好像浮动的影子。辇道笔直,巍峨的宫殿被笼罩在氤氲之中。
她买了一大把香去点,一阵风刮过,哗的烧过来,她忙着甩啊甩,一面笑自己没有经验。等把香插到香炉里,才发现手上被燎了一个老大的泡。
她跪下去拜佛,心里早想好了愿望,那就是早日走出这段阴霾,组建自己的家庭。可是默念的时候那些语句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想跟何破晓在一起。”
银杏道旁的草丛里有一只皮毛很脏的黄色大猫,胖得肚皮都贴着地了,正匍匐着要去扑一只麻雀。敏知抱着手站在那里看,脸上微笑,心里却在想:“我真的舍不得。原来这么多年,都浪费了,还是,爱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那些心情是我的财富?道理我都懂,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希望,我们能够最终在一起?”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想得越多,敏知越能理解破晓,甚至可以说,她佩服他。他有他的原则,从来没有给过不切实际的承诺。他已经尽力了。他只是没法投入地去爱关敏知。这种事情,又何来对错之分?敏知感谢他所有的努力,也感谢他离开后的干脆果断。如果不是他最后关头用诚实推了她一把,她也许现在还沉浸在难以取舍的痛苦中。他毕竟给了她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身边有情侣亲昵地走过,一个眼神都能传达所有心情。敏知悚然一惊,顿觉冷汗涟涟:原来好好说的是真的,我的问题这么严重。
她既然能感受他的压抑忍耐,他就不能够吗?关敏知的确自以为是,这种忍耐不但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高贵可爱,相反,十分自私。因为带给破晓极端的压力。也许她真正该做的,是要么彻底放开怀抱不介意,要么直言不讳。
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很奇怪,自责和痛苦越深,她反而越觉得轻松。就好像在用一把手术刀在给自己做手术,把那些致命的毒瘤给切除。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驻足。街边停着一辆切诺基,车牌号特别熟悉,应该就是她曾经存在手机里的那个。她突然有种想打电话给高瞻的冲动,可是又忍住了,只是拉紧风衣的领口,转身要走。
她不想对高瞻不公平。她不愿意轻易就麻醉自己,抓住浮木。
然而不远处,高瞻正在默默地看着她。
“嘿。”她笑笑。
他走过去:“要不要吃个饭?”
她愣了一下,立刻猜想到自己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吃辣的,我请客。”她回答。
他们去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家餐馆。敏知点了最辣的菜,吃得满脸通红。见她眼泪横飞,高瞻又好气又好笑。电话响了,他接听:“唱卡拉OK?你明明知道我……”他突然停住,看着敏知,“我朋友在钱柜包了房间,你想不想去放松一下?”
“成啊。”敏知一边喝冰水一边点头。
敏知在卡拉OK房里吼了一晚上,高瞻坐一边跟朋友感叹:“这个子不高,肺活量倒不小。”朋友坏笑:“声音真不错。大远,上去跟人合唱一曲?”高瞻瞪他们一眼:“知道我五音不全,就想看我出丑?真是交友不慎。”转过头看看拿着话筒的敏知,不再多话,靠在沙发上,注视着屏幕上她每句唱出来的歌词。
回到家已经是四点多。高瞻送敏知到楼下:“多睡觉,少想事儿。”敏知笑着点头:“开车小心。”
分手后她并没有上楼,而是走向停车场自己的车子,向西北方向开去。
她凭着记忆努力寻找。从前一大帮同学骑着破自行车出来玩,这些地方不知道来过多少次。可是窗外的景物已经几经变迁,面目全非,要非常努力才能看出旧日的影子。
她最终在一条小河边下车。天边已经露出晨曦。河面平静,倒映着高高的白杨树的影子。清晨还冷,呵出的气还是白色的雾。
她跺着脚,又跳了两跳,然后往前走。走了不知道多远才停住,注视着这开阔苍冷的北方黎明,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以为自己要哭,正想伸手去翻兜里有没有带纸巾,却看到照射到树梢上的第一缕曙光。
她异常平静的微笑了。
原来破晓时分,是这样的。
天气渐暖,王归农一个短信诏令,卫颖忙不迭地收拾东西。敏知回到家,见她兴冲冲的样子,不由好奇:“怎么爬山要带这么多东西?”卫颖说:“外加野营。”一面顺手指了指另一个包:“喏,给你准备的。我塞了点东西进去,咱俩分担一下。”
敏知好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啊?还玩先斩后奏了?”卫颖给她一个凶狠地眼神:“瞧不起我是没有野营过的土包子?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敏知揉揉肩膀脖子上的肌肉,似乎真的都要成化石了,出去走走正应该。她走过去帮卫颖整理:“这个得带上,那个不用了,用不着。带裙子干吗?换成保暖内衣。”又亲自给王归农打了电话问清楚了要去的地方路线,上网做了功课,才确定好该准备的一切用品。
卫颖取笑她:“凡事都要作计划,你实在太适合做政治工作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这是良好的习惯。当年在国外……”她顿了顿,很快地带了一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