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澈推了推眼镜,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还好风度地欠身:“我等你。”他起身要走,又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卫颖:“擦擦嘴巴。”
等他走了,卫颖用纸巾捂住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双大眼睛快弯成了两条缝。
十多天后,她去宿舍找他。房门虚掩着,她敲门,没有人应答,便推开一看,桌上是还没刷的饭盆,地上满是烟头。他坐在那里抽烟,看见她吃了一惊,却没说话。
她有些疼惜地想:“是不是这几天我让他煎熬了?”嘴上就顺溜地说了出来:“哎,徐澈,那天你跟我说的那事儿啊,我想了,我可以答应你。”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终究还是把眼睛转到一边,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嘴。
“啊?”他好像还在梦里,不明白她话的意思。
她干脆直说了:“啊什么?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手里的烟落到地上,他用脚踩熄,平静地抬头微笑:“哦,那天说的话啊,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徐澈的意思。先是不肯相信,徐澈怎么会这样对她?可是他甚至不愿意看她,冷漠地转过头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街上的,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她才知道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重大挫折。很奇怪,人们都说年轻的时候恢复能力强,也说过时间可以让一切变淡,可是她始终不能痊愈。可见伤口这回事,也跟小马过河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体验,大多数人的经历纵然有教育意义,总有小部分的例外。而卫颖,很不幸地成了那个例外。她挣扎过,努力过,终究是枉然。
那年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再后来她开始找工作。
卫长钧说:“小颖,你来帮爸爸。”她却不肯,学着别人擦眼影抹唇膏穿深色套装去应聘。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刚出社会的新鲜感确实让她有那么一阵的忘乎所以。而周围的异性种类开始繁多起来,年纪参差,个性迥异。她跟大部分人都能相处得很好,日子似乎过得异常快乐。只是内心深处,她不知道是哪个部位发生了病变,总是蠢蠢欲动。被簇拥的时候觉得寂寞,被远离的时候渴望热闹。总是感觉不对,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情能让她安稳下来。
直到徐澈开始在她的梦里出现。他甚至没有说话,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她就觉得自己踏实了,舒服了。她想靠过去,像从前那样有点撒娇地说:“工作原来这么无聊。简直扼制我的创造力。那些人际关系真是麻烦,可笑,又丑陋。我再超脱也无法置身事外。”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坚决地把她推开。她想追上去,却发现碰到了玻璃的墙壁,她能看见他,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那墙壁,直到他终于走远,留她一个人在后面徒劳地拍打着玻璃,哭得声嘶力竭。
醒过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汗水。她终于想起,他早已放弃了她。
而她从没有怀疑过,他会一直在那里,微笑着等待她:“要走了?我送你。”
也许真正让她伤心的,是他居然舍得那样让她伤心。她以为曾经发生过的爱情,原来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
她开始尝试着写点什么,画点什么。这样的发泄途径确实有所帮助。虽然付出大量时间得到的报酬并不很多,她一点也不在意。卫长钧疼爱女儿,只好说:“叫你来帮我吧,你要自己闯。闯了以后吧,你又想在家SOHO。也罢,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只是你自己不想帮,就得给我找个好女婿来帮我。”
卫颖笑嘻嘻地不应答,跟着朋友跑出去开车兜风,晚上又去酒吧喝酒。
酒吧很吵。男男女女贴挤在一起,认识的不认识的,在幽暗的灯光下交换着眼神。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可也不想一个人待着,只好把手里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吧的另一侧传来吵闹声。朋友笑着说:“又是争风吃醋。”她好奇地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事件的男主角。愣了一分钟之后,她揉揉眼睛。没错,是那个人。那种沉默的温和的不愿意辩解的表情,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别理他,别理他。再跟这个人说话就是犯贱。”头脑晕糊,理智还挣扎着妄图工作。可是她的腿不受控制地走过去。看到他俯身抱起那个女孩,卫颖性格里彪悍的一面终于发作,她把手里的酒往地上一砸,噔噔噔地就飞奔出去。按照朋友后来的形容是:原来女人穿着五寸的细高跟鞋也可以跑成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架势。
后来一切就不可控制,却在期待中的发生了。那个清晨她从徐澈家离开,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中途就买了瓶矿泉水。生生穿越了半个北京城,走回了家里。脱下高跟鞋,这才觉得撕心裂肺的痛。
很久之后她知道,那天她反常的举动,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害怕再一次受伤。
当时她却只想起许多的细节。他站在楼下耐心地等待扭伤了脚的好好,她飞奔下去,嘻嘻哈哈装作不在乎地打个招呼:“嘿,师兄。”她听过他的吉他之后立刻去买了一盘校园民谣。她每周五坐车回家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到处张望,看他会不会就在附近。她抱着小兔颠颠喜笑颜开,手上的温暖渗透到心里。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爱上了他。可能,比他还要早。
徐澈再次离开北京的那个夜晚,卫颖站在十八楼的阳台上点燃她生平第一支烟。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那红起来又暗下去的烟头在漆黑的夜空下如沉默的歌声:“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就像是我忽远忽近,告诉你,它来自我的心。”
“任凭这夜越来越深,你在我心中越来越沉,压得我,不能翻身做自己的主人。”
“任凭这旅程越来越孤单,你在我心中越来越茫然。丢不下的行李,是我不变的心。”
卫颖真正下定决心辞职,是在跟上司拍了桌子之后。上司比她大上八九岁,从开始上班没多久,就对她相当照顾。卫颖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其中微妙,可是对一份工作不满意,是因为上司对你太好?这理由恐怕卫长钧也不能接受。
平时说话暧昧一些并不是问题,可是忍不住有肢体接触就超出了卫颖的忍受范围。卫颖当场冷了脸色,说了几句让人难堪的话,拂袖而去。走到大街上风一吹才觉得清醒。说实话,就工作本身而言,她还是愿意继续的。一直以来,她都想证明她并不是人们眼中不能吃苦的大小姐,所以在咖啡馆里喝了几杯以后她决定重振旗鼓,把不愉快的事情忘记,继续回去工作。
工作的任务渐渐变得繁重,分内该做不该做的事情都压了下来,还动辄得咎。卫颖还年轻,试着去找上司的上司理论,对方起先还有些耐心,最后给了脸色,卫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蠢事。自己哪里有什么特殊的才干,值得人为她去操这份闲心?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办公室,上司又过来找碴儿,她实在忍不住反驳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
离开之后卫颖觉得异常难受,并非因为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而是对自我产生了厌恶情绪。不懂得看人眼色,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甚至会联想到,是否被所爱的人伤害也是因为自己没掌握好度的原因。经过街边的商店,玻璃倒映出一个笨拙的还有些脾气的傻瓜。她恶狠狠地冲那个傻瓜做了鬼脸。
如果是关敏知,估计这样的自责得花上几周才能消化。卫颖却及时摆脱了这种情绪,反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明确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适合自己,而恰好也很幸运地可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她没再多为难自己,辞职走人,在家干活。
大半年之后,卫长钧有天特意亲自打电话叫卫颖回家吃饭。一进门她就看见父亲和母亲其乐融融,心里正纳闷,看见相熟的郑家伯父伯母,连忙问好。再一看,沙发上还坐了一个眼睛虽小却很会放电的年轻男子。
桃花眼和卫颖对视片刻,卫颖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啊小花蕊儿。”桃花眼也不计较,笑眯眯地说:“小颖,好久不见了。”此人大名郑华瑞,跟卫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彼此算是发小儿,只不过高中就去欧洲念书,一见面差点没有认出来。
发小儿见发小儿,自然话很多。尤其郑华瑞这样能说会道又会照顾女性的人,遇到了言辞犀利作风爽快的卫颖。双方家长看了都甚是满意,彼此递了眼色,开始暗自琢磨在哪里摆酒席比较风光的问题。
郑华瑞和卫颖心里也很清楚这次见面是为什么,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也就经常性地一起出去吃饭聊天喝酒。在卫颖的再三逼问之下,郑华瑞终于承认,自己失恋了,所以跑回国,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卫颖瞪大了眼睛:“你也会失恋?”
郑华瑞愤怒地反驳:“为什么我就不会?”
“你不是一向对女性都很有一手的吗?高中第一年就在几个学校都有女朋友。要不是你后来出去了,全北京都得被你祸害了。据我现在观察,你愈发炉火纯青了。”
郑华瑞被她气得半死,憋了好久才说:“我对她是认真的。”只差没有说我虽然是花花公子的外表但是有一颗纯情少男的心了。
卫颖突然认真起来,把下巴放在杯子缘上,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有时是逃不掉的。潇洒啥的都是说说而已。”
郑华瑞眼里精光一闪:“妹妹,遇到什么事儿说出来给哥哥帮你参谋参谋。”
“呸,说你胖你就喘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走出酒吧,郑华瑞很自然地就握住了卫颖的手。跟郑华瑞在一起卫颖很轻松,跟徐澈在一起则是放松,说起来似乎差不多,不过其中微妙差别卫颖能分得很清楚。徐澈让她觉得可以依靠无所忌惮,郑华瑞让她觉得很有趣不用想太多。
郑华瑞有次不小心给卫颖看到了那个女子的照片。浓眉大眼,说不上特别漂亮,但是别有一股异域风情。卫颖哇了一声,赞不绝口。郑华瑞关掉电脑窗口,沉默地看了卫颖一眼,她就是这点好,从来不会恃美而骄,赞美别人也总是真心诚意。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有好一阵没有说话。
卫颖抬头,灯光下郑华瑞的神情迷惘而失落,那是不得不割舍自己心爱的人时的表情,卫颖曾在自己脸上看到过。这个瞬间她的心异常柔软,去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扔了一罐给郑华瑞:“要不要聊聊?”
“唉,她应该还是爱我的吧。可是性格怎么就这么不合?”郑华瑞终于开始倾吐,一聊就是一宿。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看到卫颖蜷成小球靠在自己肩膀上,终于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卫颖迷迷糊糊地回应,等两个人都清醒一点,才觉得这个吻实在有些别扭,无法继续下去。
从那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就没有以往频繁。双方都没有心理准备要成为男女朋友,蒙在鼓里的只有父母们了。
卫颖天天猫在家里,直到孕妇施好好约她出去逛街才不得不欣然从命。两个人正在给小孩儿挑衣服,拿不定颜色,好好突然抬头跟人打招呼。对面的年轻女孩也怀孕了,见到好好只是微笑点头。卫颖觉得她似曾相识,再仔细一回想,正是那时徐澈在酒吧里搭救,后来又出现在照片上的女孩子。
“陆薇以前是我二表哥的女朋友,唉,我们关系原本挺不错的,现在她估计也不想见到我。”好好后来感叹。
卫颖一愣,心里原本怀疑的事情成了真,一下要面对,自己也觉得臊得慌,当时的确太冲动了。
过了两天卫颖给好好打电话,闲闲地问起徐澈的情况,好好也闲闲地把徐澈最近落脚的城市住址连同手机说了一遍。卫颖听一次就记住了。
坐在飞机上卫颖俯瞰下面的云海,心里十分感慨。自己都有些吃惊,居然想到什么就做了什么。年纪也不小了,勇气倒还跟少年时一样。不过那也许就是卫颖,说是她的运气也好,性格也好,总之她常常有机会让自己任性。
直到飞机快降落的时候她才突然有些紧张,如果徐澈已经有女朋友了怎么办?毕竟自己当初走得那么决绝。只思索了两分钟她就释然了:她欠徐澈一次主动争取,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试试,只要徐澈流露出一丝为难,她绝对不会勉强,扭头就走。
那个傍晚徐澈刚回到住的地方,手机就响了。他正心头沉重,不愿被打扰,可是还是瞟了一眼号码。一看之下想也不想就接了起来。虽然刻意没存,但是他却牢牢记得那是属于谁的。那边卫颖气呼呼地问:“徐澈,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女朋友?如果是,你为啥还来见我,你就不能让我好好地呆着吗?”
徐澈突然明白了,握紧手机,第一次觉得有些生气:“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我什么时候有女友了?哦,陆薇,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卫颖在电话那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徐澈你这个浑蛋。我就在你家楼下,冻死我了。”他把电话一扔,飞奔下去,看见她在那里哆嗦。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有些变态地故意停住脚步,在心里想:“这丫头,连哆嗦都显得那么骄傲,那么好看。”随即冲上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他们俩紧紧拥抱着,好像从来没有分离过,又好像那些漫长的分离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铭心刻骨。周围的人不断经过,好奇地看着他们。终于他松开手,卫颖略仰着头,几乎鼻尖对鼻尖,带着点从前的娇憨埋怨:“我骨头都快被你勒断了。”
她实在是美丽,他忍不住吻她,却又怕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太过激烈有碍观瞻,只能眷恋地蹭了蹭,拉着她的手:“我们上去再说。”卫颖却突然抽开手去,徐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带着失落而受伤的神情看着他们俩。徐澈心头一紧,想:“事情终于糟糕到这个地步了?”
卫颖想的却是:“得,刚才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这里怎么马上就冒出一个?这眼神可不会错。”转念又一想,“有人喜欢他想追求他也不奇怪吗?”抱着手等着看他会怎么处理。
徐澈略一沉吟,握着卫颖的肩果断地说:“小颖,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必须处理。你先到××宾馆去,我明天一定去找你。记得开着手机。”卫颖直直地看到他眼底,她所熟悉的,那种让她安静地力量一直都在。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什么也没问,拉着箱子走到街口打车。
那一夜睡得不踏实,好几次醒来喝水。她裹紧被子,恍神想起那个夜晚,徐澈紧紧地拥抱她,他的吻烫而有力。现在他又再次离她那么近。她笑了,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查看闹钟,即使睡梦里听到一点响动也会惊醒抓起手机看是不是有自己的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床,哪怕洗漱的时候也一面竖着耳朵听手机。然而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再到晚上,除了父母和郑华瑞的电话以外,没有人找她。
一过午夜十二点,她就下楼打车直奔徐澈的住处。没有一丝光亮从门后透出,她试着敲门,没有人应答。终于惊醒了邻居,愤怒的开门。还没等对方开口骂,卫颖一把抓住那个中年男子问:“请问,您今天见到住在这里的人没?”楼道幽暗的灯光下,她强自镇定的脸显得异常年轻异常生动明艳,那个男人忘了发作,只是摇了摇头:“好象昨天就出去了。昨天晚上我看见他和一个女的,还有几个男的一起走的,他手里还提着旅行包。”
卫颖彻底懵了,颓然松开手:“噢,谢谢。”男人也不禁同情起她来,说:“你过两天再来吧。说不定出短差去了。”卫颖扯了扯嘴角,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到楼下去。
那是寒流来袭的南方。空气中充满湿润得有些尖锐的冷意。卫颖把手死死地攥在兜里。好像噩梦再次重复,她听见自己牙齿格格地响。怎么会呢?他怎么可能再一次地这样丢下她,没有任何的理由和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