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临别时他说过的话,卫颖镇定下来。她得相信他,否则千里迢迢跑来一趟干吗?这么容易怀疑,不也等于否定卫颖她自己?她在楼下抽了支烟,哆哆嗦嗦地打车回宾馆。
她等了他足足二十天。几乎整栋楼的人都认识她,每天清晨起,她就在楼下等,一直到晚上。楼里的住户有几个热心的,一直跟她说:“不要着急啊,你回去休息,人一回来我们帮你盯着,一定让他立刻去找你。”
她微微地一笑:“谢谢。”到第十天的时候她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如果要走,不会一点交代都不给自己,那么,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徐澈的房东也住在同一栋楼里,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一开始口风特别紧,总是警惕地看着卫颖,在心里盘算那个房客到底给自己招惹了什么麻烦。到后来看到她急得嘴上燎泡,老阿姨也有些心软,一边摇头一边说:“你真是他女朋友?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你。倒是老见到另一个小姑娘。”卫颖难得放下身段,几乎有些低声下气地说:“阿姨,您就开一开他的门吧。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您也不好交代,对吧?”老阿姨吓得退后两步:“这怎么行?说好了我们不能随便去房客屋里的。”
卫颖想了想,问:“那他平时屋里出了什么问题,比如洗手池漏了也是要您去看看的,对吧?”老阿姨叹了口气:“姑娘,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这种事情我不能做。”
卫颖无言。谁能相信她没有任何恶意呢?谨慎小心点没有错。她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搅您了。”安静地离开,还顺手轻轻把门带上。
她坐在楼下花坛上,默默地拉拢领口。
有小贩兜售煮熟的玉米,香喷喷的老远就能闻到。卫颖机械地买了两个,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任由它们在自己手里变得冰凉。
“姑娘。”突然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正是房东阿姨,“我正要去检查一下煤气,你要不要跟过来帮把手?”
卫颖立刻跳了起来,跟着老阿姨上楼。老阿姨一直絮叨:“我女儿说那天看见你跟徐先生在楼下,真的是男女朋友的样子。她说徐先生是个好人。所以我就带你去看看。就看一眼啊,顶多十分钟。”
房门打开了,屋子里干净整齐,不像是被人胁迫或者匆忙离去的样子。卫颖先松口气,四下仔细地看了一圈,并没有留给她的只言片语。
她默默地走到门口,老阿姨蹙着眉:“徐先生不会真的失踪了吧?他倒是交了半年的房租,不过要是他过几个月都不回来可怎么办?”看到卫颖苍白的脸色才住了嘴,试探的问,“你还要等他不?”
“也许吧。”她极轻地吐了三个字,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老阿姨惋惜而同情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径自锁了门上楼去。
等待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仅仅成为了一种习惯,一个固执,她一定要再见到他,听他说个明白。
卫颖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徐澈又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不想自己插手,所以暂时离开去解决。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低估自己爱的男人。之前的误会已经是铭心刻骨的教训,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她去了一趟公安局。接待她的小警察一看是个美女就十分殷勤,再一问原因就乐了:“你只是他的女朋友?”卫颖压住火气说:“是。他跟我说过他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我认为我有足够的理由报警。”小警察憋了笑说:“我会帮你问问。”
卫颖无奈告辞,下次再去,就得到明确答复,没法立案,原因是邻居是看到他提着旅行包离开的。小警察见她失魂落魄,不由追到门口安慰:“卫小姐,说句实话,跟女朋友玩失踪的事情挺常见的。”卫颖笑了笑:“也许吧。”显然并不领情。
她不得已给好好打了个电话,只说自己想联系一下徐凌,还没等好好问原因就挂了,生怕给孕妇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徐凌接到电话并不吃惊:“是你啊,我哥提过。他没出什么事儿,不用担心。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去。卫小姐,我父亲最近生病住院我很忙,先这样吧。”
电话那边传来忙音。她苦笑两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她撑着一把伞,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怀念的,爱过的那些时光一次次在脑海里重复播放。而这细雨下的南方城市,阴郁陌生。
穿过城市有一条河,雨季水涨,哗哗地从堤下流过,浑浊而湍急。
她掏出手机。父亲,母亲,郑华瑞,都打过无数次电话来,她一直没接。短信也是看过就删,永远只有一个回复:“我很好,勿念。”
好好在这个时候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你爸爸给我电话找你,你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的在跟表哥浓情蜜意?”
卫颖哈哈大笑。所幸周围没有人,否则一定以为她疯了。
她一把扔了伞,任雨水落在脸上,头发上,肩膀上。那种凉丝丝的感觉顺着皮肤一直渗到心里。
何必呢?何苦呢?为了一份爱情卑微若此。她卫颖做不了王宝钏,甚至做不了一个男人眼中乖巧温顺讲理的女人。
管它是命运安排还是人为的障碍,她决定放手,就好像当初决定抓住那样肯定坚决。他的解释刹那间变得无关紧要,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卫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想也没想扔到了河里。把脸上的雨水一抹,跳下河堤回宾馆取行李,当天就飞回了北京。
回到家她被卫长钧骂得天昏地暗。长这么大,卫长钧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是我把你惯坏了,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连家里都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担心得睡不着?”她沉默着没有为自己辩解。
她并非不知道家里人担心。她只是不知道除了报个平安之外有什么可以说的。她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痛苦,你不想对任何人开口倾诉,哪怕是你最亲的人,只想躲在角落里安静地独自待着。
卫长钧骂够了,看着女儿消瘦憔悴的脸,心疼得要命,只能挥挥手:“回去休息吧。”
隔天郑华瑞来看她,什么也没有问,就陪着她喝了一宿的啤酒。卫颖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安静得像一只猫。
早晨醒来,她顺着香味一路走出去,桌上有豆浆油条葱油饼,郑华瑞得意扬扬地看着她:“我刚在楼下买的。”卫颖终于笑出声:“不错,够哥们儿。”
卫长钧后来说:“你不在的时候,华瑞也急得不得了。天天跑来问情况,还安慰你妈妈。小颖,你太任性了,这样不好,得找个人管管。”他沉吟片刻,终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结婚吧。”
出人意料的,对于这桩婚事郑华瑞没有反对。卫颖也没有表示异议。他们先买了戒指订了婚,然后开始筹办婚礼。
卫颖表面上没有消沉多久,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跟郑华瑞谈笑风生,有时还手拉着手亲密进出。郑华瑞有次忍不住说漏了嘴:“你比别的女人都彪悍多了。”卫颖瞪他一眼,伸手去拧他的耳朵,他吃痛告饶:“没有贬义,真的没有。”等她松了手,他冲她眨眼,“说真的,我都有点崇拜你了。”
他看她的眼神明显比以前多了点温情热烈。卫颖骂道:“受虐狂啊?”突然又笑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以为的没心没肺的,情场中悍然来去的郑华瑞倒有颗敏感体贴的心?
眼看她的态度软化,他笑嘻嘻地凑上去亲了她一下。
他们俩都是有闲又号称有品位的,所以慢慢腾腾地开始研究细节。光一个请柬的式样就提出了若干种方案。
卫颖急了就臭骂郑华瑞:“怎么?你还有个梦想中的婚礼不成?”
“就许你们女人对婚礼有这样那样的要求,就不许我们男人有点儿想法了?”
“你这人就是各色。”
“你不色你就听我的呗,指手画脚的干吗?”
“难道是你一个人结婚?”
“噢,这下你想起来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啦?”
吵了好多天,他们最终去拿成品。回到家楼下,远远看见站着一个人,卫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郑华瑞的手。
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那人摁灭烟头抬起头。看见卫颖眼睛立刻一亮,再看到郑华瑞,那点光芒消失了。
卫颖手里的袋子上有大大的百年好合字样,落在那人眼睛里,他不动声色,温和沉静地笑了笑:“小颖。”
郑华瑞忙伸出手去:“是小颖的朋友吧?我是郑华瑞,她的未婚夫。”“你好,我是徐澈。”两个人握了手,郑华瑞拿了袋子对卫颖说:“我先上楼,你跟你的朋友多聊会儿。”
等他走了,卫颖才淡淡地问:“你来干什么?”一面打量他。他状态很糟糕,眼眶深陷,胡子也没有刮干净。
徐澈沉默了一会儿:“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卫颖挑挑眉,和他对视。
她知道他是来解释的,她也知道,在看见郑华瑞之后,道德极为自律的徐澈很有可能不会再做解释。
徐澈却仿佛看穿她的心,突然笑了:“你想不想听呢?”
卫颖愣了很久,终于说:“又是什么苦衷之类的鬼话吧?”她摊摊手,自嘲的笑,“命运这玩意儿,我不太相信。在C城等你的那二十多天我就想明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既然走了,作了这个选择,就不会再回头,哪怕是真的错怪你。拖泥带水没有意思。老这么折腾干吗呢?我累了,”一直倔犟得像个战士一样的卫颖终于露出疲惫得不能再重荷的神情,平静地看着徐澈,“我真的累了。我得找个人从此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过一辈子。”
徐澈点了点头,苦涩地笑笑:“很抱歉。我其实不该来找你。”
卫颖侧身一步让出道来,徐澈从她身边经过,他的体温倏忽掠过,之后是更加清冷的空气。
回到家里,音乐声细细地流出来。卫颖吃了一惊:“哪里找出来的CD,”郑华瑞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刚才随便翻的。”
她脱着鞋,皱眉道:“你不是只听古典和摇滚吗?”
“换换口味也不错。”
刚好换了一首歌,那个男声唱:“当爱过的人又再出现,你是否会回到我身边。电话那边流着我的眼泪,你也知道那是为了谁。”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愣,尴尬地对视一眼。卫颖亟亟走过去,啪的关掉音响,用种近乎失态的粗鲁态度说:“妈妈刚才打电话过来,说要加请几桌老家的朋友,叫我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安排座位。”
郑华瑞静静地看她一会儿,拍拍身边的沙发:“过来吧。”卫颖走过去,干咳一声说起正事。
商量了一会,郑华瑞突然转头抓抓头发问:“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就为他神魂颠倒的?”
卫颖半天没说话。郑华瑞的样子有些失落,就像不甘心的小孩。她扑嗤一声笑了:“是,他没你帅没你酷,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是过去时了。”
郑华瑞见话题已经摊到桌面,索性就全问了:“刚才那张唱片是他送给你的?”
卫颖转着手里的笔:“不是。不过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总是听这张唱片。”
郑华瑞轻轻地哼了一声,感叹:“早知道这样,我也该在国内上大学。”
卫颖笑眯眯地说:“是啊,国内上大学可好玩了。”
“别得瑟了,我不过就夸了两句。你以为我在欧洲不爽?告诉你,我经常心血来潮跨国旅行。”
卫颖勾勾嘴角:“很浪漫啊,跟谁哪?总不是一个人吧?”
郑华瑞不说话了。突然之间,他有那么一点嫉妒,因为那首似乎能抚摸灵魂深处的歌,代表了他不能理解,也不曾参与的卫颖的过去。
他也有那么一点遗憾,遗憾自己的过往不管多么美好,终究没有能延续到现在。
卫颖看了他一眼,眼神变得柔和:“华瑞,你为什么会想结婚哪?”
“人总是要结婚的嘛。难不成我要被我妈念叨一辈子?”
这人诚实得可爱。卫颖乘胜追击:“那为啥要跟我结婚呢?”
郑华瑞看着她的眼睛不吭气儿。
“说实话嘛,我保证我也会说实话。”
“你们女人最善于诱供,然后秋后算账。”郑华瑞往沙发上一缩,抱着靠枕哼哼。
卫颖倾过身子揪他的耳朵:“快点说。总不会是因为你爱我,你特别爱我,所以想娶我吧?”
郑华瑞反手抓着她的手腕,凝视她的眼睛,收起嬉皮笑脸,诚恳地说:“我挺喜欢你的,我们又合得来,干吗不结婚?我们在一起会挺轻松愉快,而且,”他顿了一下,“我想假以时日,我应该会爱上你吧。”
卫颖抽回手,坐在那里低头凝神,过了一会说:“谢谢你。”
“那么你呢?是不是因为感情受挫想要疗伤?”郑华瑞问得坦白。
“不完全是。我很累,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每天有人跟我说说话什么的。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有商有量。虽然我爸妈不是好榜样,不过我还是挺想试试看。你是个挺好的对象,真的,我不是吹捧你。”她带着笑意看他。
他也笑了:“你有眼光。”紧接着又说,“我说你比别的女人彪悍。我原本以为,你会因为家里的关系有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心理创伤,婚姻恐惧症啥的。”
卫颖大笑:“这话跟我说说就行了啊。别让我爸妈知道。”
郑华瑞严肃点头:“得令。这以后是咱家的天字第一号秘密,打死我也不说。”
卫颖听到咱家这两个字,心头呼的一暖。
等郑华瑞走了,卫颖上网跟敏知聊天。敏知说:“想不到你是这么注意细节的人。单听你说这些准备过程我就头大了。”
卫颖打个笑脸过去:“我也不知道,我特享受这个过程。”
“你忙这个,正事也不做了吧?”
“嗯,我就想忙,忙得啥也不去多想。”刚打完这句话,卫颖就愣了。
原来是这样。
她匆匆下线,跑到客厅抽烟。心里一阵紧一阵疼。她一手按着胸口蜷起身子,看着手里的烟缓慢燃烧。
TMD,我再彪悍也还是难过啊。她这样想。
索性跳起来打开音响,任那熟悉的音乐流淌出来。
当爱过的人又再出现,你是否会回到我身边
电话那边流着我的眼泪,你也知道那是为了谁
时间带走的日子会相信,我所交给你的心
过去的温柔让我颤抖,我还想着从此以后
写在心里的话也会改变,是曾经躲避的誓言
昨天不懂的事又会重来,你的心是否依然在
别在意今天能不能永远,想我的时候不会孤单
散开的头发遮住了肩膀,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
是谁遇见谁是谁爱上谁,我们早已说不清
是谁离开谁是谁想着谁,你曾经给我安慰
(老狼:昨天今天)
在那个泪流满面的夜晚,卫颖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这个人伤心了。
到了周末,郑华瑞过来和卫颖写请柬。他不时凑过头来看,乐呵呵地取笑她:“你的字可不咋样。”卫颖甩甩写酸的手,给他老大一个白眼:“也不看看你自己的。”
“我脱离祖国的怀抱好几年,这是很自然的。”郑华瑞理直气壮地说。见卫颖突然停了笔,问:“怎么啦?遇到不会写的字儿?来,哥哥教你。”
“少来,三个石字怎么念?”卫颖冷笑。
郑华瑞愣了一下,在纸上写出来端详一会儿才说:“不就是一个磊字吗?当我真的文盲啊。”
卫颖捧腹。笑完了才解释:“我的一个好朋友,我还没跟她说我们要结婚的事儿。”
“男的女的?”
“女的。”
“哟嗬,您还真前卫。我可太荣幸了,要娶一男女老少通吃的主。”他还耍着贫嘴,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在琢磨是否该通知那个欧洲的女孩子,如果通知,又该是怎么样的口吻。想到这些,觉得胸口犯堵。
卫颖隐约猜到他的心思。郑华瑞就是这个脾气,心里有事瞒不住。是好,也是不好。如果卫颖真的爱他,估计这会儿会相当不好受。她叹了口气:“别闹了,瞎说什么呢?你不是说下午要跟伯父去打高尔夫的吗?明天再来写吧。”
郑华瑞一看表,拍了下头:“你不说我真忘了。我先走了啊。”
等他走了,卫颖给好好打了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声音跟从前不太一样,似乎心情正不好。
卫颖小心翼翼地说完,好好愣了半天:“你是说,你要跟人结婚了?新郎叫郑华瑞,是你发小儿?”
“嗯。”
“那徐澈呢?你不是两个多月前还去看他的吗?”
“我跟他那时已经结束了。”
好好深吸了一口气,听得出在努力克制自己:“那也不能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啊。徐澈是清白的。要不他怎么会被放出来?小颖,你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卫颖怔住。
“算了,稍后再说吧。”怀孕的好好本来就心情起伏大,家里出事还瞒着她,她罕见的以一种相当不礼貌的方式挂了电话,留下卫颖抓着手机好久没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