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方才的谈话和自己的矛盾说了。卫颖潇洒地吐了一口烟:“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个这么传统保守的人。”
“也许是我向来都比较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的缘故。”
卫颖看他一眼,语气突然变得温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人心里总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要是好好,我也没法儿原谅耿涛。这跟爱情无关,更涉及一些对婚姻生活的基本原则。在我们看来,如果一个男人失去了道德感责任感,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他有权变心,但是欺骗隐瞒都让人不寒而栗。”
徐澈沉默一会,嗯了一声站起来:“上去吧。”他再没有试图改变好好的想法,而是分析了一下最实际的情况:财产分割问题。
好好迟疑了一会:“耿涛的为人没那么差,不会最后弄那么丑陋吧?”
徐澈笑了:“傻姑娘嘿,既然已经决定通过法律途径,咱就得以保护自己的最大利益为前提。对人性不要太高估,或许会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收获意外之喜。况且,我们做这些,都是防止耿涛对你不利,只要他不这么做,就不会损害你们之间彼此的尊重。”
见好好累了,卫颖忙推徐澈:“行了,一切都有我们呢。好好甭操心这事儿了。”
徐澈莞尔,起身拍拍好好的肩:“放心,事情会搞定的。”又看卫颖一眼,她说错话后正我自岿然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样子特别神气。
半夜卫颖接到电话,好好在那边说:“晴晴哭了,我把她拍睡,现在自己又睡不着。”
卫颖心头一动:“怎么?后悔了?”
好好叹口气:“打个比方吧,这就好比切我的手切我的脚。医生说该截肢,可是还是舍不得。好多时候,我特希望我一觉醒来发现只是做了场噩梦,这些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一家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小颖,是不是我太固执呢?如果我能忍,晴晴也许真的会有一个特别美满幸福的家庭。敏知说,懂原谅的人是福。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哽咽失声。
卫颖握着电话心酸不已。她太了解好好此刻的心情。每次都以为自己想好了,学会坚强了,可是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软弱,并且反复发作。最后她对好好说:“你多想想吧,人生并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哪怕这条路不通,也不能回头去验证另一条路会更好。我宁可你现在犹豫多些,思考得成熟些,也好过以后作了决定后悔。还有,敏知当时生气也跟我私底下说过,中国人的忠恕之道可不是放任。”
耿涛过来看女儿,好好颜色稍霁,分明有了回心转意的迹象。耿涛受了鼓励,心下高兴,更是抱着女儿亲了又亲,逗得她咯咯直笑。偏偏饭后他的手机响了好几回,他察看短信,一看之下脸色就变了。
好好冷眼旁观,平静地问:“怎么了?”
耿涛犹豫片刻,最后一咬牙说了实话:“她姐姐给我发的短信。她自杀了。”
好好也是一惊:“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现在在医院,没有生命危险。”
“那你快去看看。”好好笑笑,转头把女儿抱到膝盖上,再没看过他一眼。
耿涛无奈叹气,拿了车钥匙下楼。施家二老这次也动了真怒:“自杀?不是分手了好久,现在还闹自杀?”
倒是好好劝他们:“算了,既然我都决定了要离婚,管他们是不是还藕断丝连。”
施老太太这些日子一直忍着不敢说什么。见晴晴又哭,好好嘴上说着话,神色却恍惚,都没拍拍孩子,老太太就伸手想去抱,手却抖得厉害,不得已坐下去,刚说了句:“老头子你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抱孩子?”眼泪就掉了下来,背过身去肩一耸一耸的。
好好本来说得理智,此时看到年迈的母亲为自己肝肠寸断,刹那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却只能颤颤巍巍地去搂母亲:“妈,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早不想跟他了,这下清净了。”
耿涛后来吃了闭门羹,在楼下见到徐澈忍不住拉着他解释:“我真的再没跟她联系过,谁知道这么久她居然还想不开?”
“首先,你眼光太差,活该。这么一个女人,自杀?你要她真的去跳楼你看她肯不肯。不痛不痒手上划个小口子就叫自杀?”没等徐澈说话,就有人在楼梯口那边接话,转头一看,卫颖站在那里抱着手冷笑。
耿涛目瞪口呆,心想这个女人真是铁石心肠。
哪知卫颖还不依不饶:“其次,这件事儿最大的过错方就是你。你干吗吃窝边草?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倒以老婆孩子为由撇清了,人家天天见到你,憋着股火要把你抢回去不也挺正常?”
耿涛发愣。
卫颖又道:“最后,即便你真的已经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你也是这个家庭中一个不安定因素。半年多还有女人为你自杀,保不准哪天又出什么状况考验好好的神经。我劝你还是早点让大家解脱。爱找几个就找几个去。”其实说到底,她压根不信耿涛说的一个字。
耿涛大怒,指着她的鼻子痛骂:“我们夫妻的事情你少插手。好好就是傻,什么都拿去跟你说。就是你这样的女人不断给好好洗脑,搞得她家也不要了,整天就跟着你们这群八婆以男人为敌。别人都劝和不劝离,只有你,看不得我们家幸福。”
徐澈脸色骤冷,一把扯住他的手,咬着牙吐出一个字:“滚!”他看着书生样,手劲却很大,眼神也颇具威慑力。耿涛不欲跟他发生进一步冲突,拂袖而去。
他回过头,卫颖还愣在那里。她自幼骄傲,所过之处备受礼遇,这样被人当面斥骂还是第一遭,一时缓不过劲儿。
徐澈心疼极了,一把搂着她:“他犯浑,别理他。”
“我是不是真的管太多,说太多?”她犹疑地问,声音里那点脆弱让徐澈怒火中烧,想要追上去揍耿涛一顿。
“别说傻话了。好好爱面子要风度,有些话她不说,你帮她说,正解气。”
“我知道我有时候不是很懂处理人际关系,会把事情弄糟。”她泄气地低头。
徐澈握着她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我知道你早就对耿涛不满,以你的脾气,这些话估计老早就说了,不是一直忍着,忍到今天他实在太过分才爆发?你这丫头脾气大,可是绝对不是个没分寸的人。”他又把她搂到胸前紧紧地靠着,“路见不平都拔刀相助呢,何况是施好好的事儿。”
卫颖趴在他胸前,他的温暖气息随着胸腔共振的节奏传递到她脸上,原本一腔羞愤化为乌有。
他原来这么护短。她这叫什么拔刀相助?逞口舌之快,徒劳无功。
她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又岔开话题:“我发现你挺会说话。”
他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愕然了片刻才说:“我,我这都是被激得超常发挥。”
卫颖想笑,却突然难过起来。如果他是自己的家人该有多好,那么就完全不必为爱情痛苦了。
那边徐澈还在认真地叮嘱:“你别自责。如果你实在自责,那就别把这些告诉好好,别影响她的判断。”
她虚伪地礼貌起来:“嗯,知道了,谢谢你。”对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视而不见,径自走上楼去。
不久后好好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也许是卫颖对耿涛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耿涛上门作了最后一番表白。女儿被抱到别的屋里,隐约传来咿呀之声。他心头酸楚又不甘,凝视着妻子:“成,我放手。你要离就离吧。我的确没什么资格拖累你。只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说,是我做错了,可是我爱你。”
好好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这一年以来,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此刻终于号啕大哭,伤心欲绝。耿涛上前一把抱住她,屋里晴晴也放声大哭,搅得他整个心都碎了。好好掐着他的胳膊,又抓起沙发上的枕头劈头盖脸地砸他:“为什么啊耿涛?你干吗这么做,你这么做了我们就再没法回到过去了!”
耿涛红了眼睛,搂着她低低地说:“是,是我浑蛋。”哪怕一秒也不能再多待,他松开手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猛地在壁上一砸拳头,抱住了头。
离婚后,耿涛每周见女儿两次,直到他公派出国。如此一来,小晴晴对父亲的感情相当深厚,却也很适应父母不住在一起的事实。
而卫颖和徐澈,却没有再见面。楼梯口那个拥抱再次让卫颖惶恐沮丧,下意识地躲着徐澈。其间交了两个男朋友,都无疾而终。要到敏知快回国前的半年,他们才无意中碰上,而且是在卫颖相亲的时候。
卫颖在漫长的相亲过程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收获是她有了笔下人物的原型。有被她美色诱惑穷追猛打的,也有认为她这么漂亮但是年纪不小没嫁出去一定是有性格隐疾的,还有认为她外在不错就是没有固定工作比较不适合当老婆的,再有就是知道她是卫长钧女儿而大献殷勤的。
靠谱的不是没有,只是总没有擦出火花。有时卫颖觉得不错了,对方却悄然撤退没有理由,搞得她一头雾水。
那天她正和最近相亲的对象进行第三次会面。对方文质彬彬,是个老师,叫洪易,据说因为为人太过挑剔而不太有恋爱经验。卫颖当时穿了红色的T—shirt,牛仔裤,又因为眼睛不适而戴了副黑色平光眼镜,越发显得像个年轻小女孩。
咖啡喝到一半,洪易问:“你以前的男朋友跟你还有联系吗?”
卫颖下意识觉得反感,却笑笑答道:“偶尔。”
他们坐的是咖啡店特别设置的情侣座,两个人在圆弧形的座位里挨着,又能看到对方的脸。感到洪易离自己太近,她往后靠了靠。
洪易觉察到她的不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作为男朋友,我有权知道这些吧?”
卫颖差点一口咖啡喷出口,立刻笑着说:“见面几次就成为男女朋友,大概太快了点。”
洪易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卫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脸凑近,随即脸上一凉,接着唇被覆住。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洪易,霍地站起来:“你想干吗?”
洪易一愣,说:“你不是觉得我不够主动吗?”
四周的人开始望向这个隐蔽的角落。卫颖忍住气,在座位最外侧坐下,质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我们既然再见面,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你却要否定,就是以退为进。”洪易愤愤。
卫颖被他的逻辑惊得呆住,好半天才说:“你误会了。我不会跟你玩什么心机,请你尊重我。”
洪易瞪着她:“吻你就是不尊重你?卫小姐,你也矜持得过头了。你可以拒绝我,有必要像对付流氓一样对付我吗?”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这种羞辱,他反应激烈。
卫颖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人自己无法理解,可是当这样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要怎么与之讲道理真是很成问题。她按捺了脾气说:“我没有把你当做流氓对付。只是你这么做很不合适。”
洪易起身,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又折回头扔了张钞票在桌上。
卫颖一面用纸巾擦着嘴唇,一面苦笑。这位洪先生其实没那么糟糕,两个人却稀里糊涂地搞砸了。
“你没事吧?”一个男人站在阴影里问。
她的脖子顿时僵住,要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转过头去礼貌地微笑:“徐澈,真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公司就在这附近,我有时会到这里喝一杯。”他走到亮一点的地方,眼神做了询问,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你都听见了?”卫颖尴尬地问。
“是。”他声音里有一丝笑意。他靠在沙发背上,含笑看着卫颖,“其实我之前也遇到过一些朋友,他们的经验是,对女人需要用一点点强,也就是,要主动进攻一点,因为女性都是口不对心的家伙。”
见卫颖挑眉,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我知道你不是。只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刚才那位先生,很可能就是接受了某些忠告。”
卫颖哈地笑了:“嗯,他就是没有太多跟异性相处的经验。也许我该回去再试着跟他联络。”
徐澈垂下眼咬紧下颌,忍了一会儿才说:“小颖,直接找一个懂得爱护你的男人吧。调教一个男人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有些话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有这么容易吗?如果连你都不能爱护我,我还能指望别人?”说完了,她自己也大吃一惊。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卫颖软弱地意识到,自己一年多前所以为的心如止水,只是受伤害之后的后遗症。隔这么久再见到徐澈,她居然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她慌乱地想去抓皮包离开,却被他一把按住。
“我能。”
“啊?”
“我能爱护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护你。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你需要的是什么。我以前的毛病就是想太多,为别人想太多,为你也会想太多。你其实只需要一点,那就是我宠你,把你放在所有事情的前面,把我整个生活都对你摊开随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甜蜜的情话,他承诺的未来实在诱惑。卫颖目瞪口呆。
C城浑浊的河水从眼前流过,她猛然一惊,脸上挂起警惕而且戒备的神情,像一只刺猬。
“每一次我试图跟你一块儿,都让自己特痛苦。”她声音干涩地解释着,“一而再可以,再而三我就是傻子了。”
她的样子让徐澈心疼。他瞅牢她:“不会了,我发誓。”
“得了吧,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他恳切地看着她。
“别开玩笑。我还会继续相亲,你这么说是想给我心理负担?”她嘲讽。
徐澈盯着她:“小颖我知道你需要想想。不管你要想多久,不管你要做什么,都请跟我保持联络,好吗?我想知道你的近况。还有,我等你,怎么着都等你,一定等你。当然,你要是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别管我,直接上。”
卫颖四肢发软,终于摸到皮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
在爱情这场战争里,卫颖言行矛盾,笨拙失措,痛失江山又不甘心臣服。
回忆终于结束了。卫颖走到那次她和徐澈避雨的地方,自顾自地坐在玻璃窗下的窗台上,丝毫没有理会周围行人的目光。
晴晴四岁生日聚会上莫珊的话还在耳边: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支撑他一直走下去的,是你。而就是站在这个地方他曾经问过自己,能不能重新开始。
能不能?可不可以?真是烦恼的问题。
一定要像某个人那样足够宽容,足够坚强,才敢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关敏知,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真他妈的想你。”她自言自语。
手机应景地响起,正是高瞻的短信:“周末去爬山?”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天下山途中大家休息,卫颖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水,转头看见高瞻远远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她走过去,看见夕阳给他棕色的皮肤涂上一层漂亮的金色。他轮廓分明劲朗,神情却有几分落寞。
“原来你也抽烟。”卫颖说。
他转头挑了挑浓黑的眉,举起手里的烟示意:“偶尔抽。你要不要来一支?”立刻又笑了,“忘记了,不能怂恿你抽烟。”
卫颖敏捷地跳上石头坐下,高瞻惊奇地说:“小卫你进步了不少。”卫颖仰头有些得意地说:“我是慢热型的,一旦打通任督二脉,武功吓死你。”
“行啊,下次去墨脱,你可以考虑跟着一块儿去。”
“嘿,去就去,谁怕谁?”
高瞻笑了会,把烟摁灭,习惯性地皱起眉看着天边的晚霞:“敏知……她还好吗?”
“我也很少接到她的消息。她去的地方有时很偏远,手机信号很差。她工作又很忙,通常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卫颖低头揪着石头缝里的草,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风温软地从耳畔吹过。
“敏知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她终于说了一句。
高瞻笑笑:“我知道。”
“大远,”她抬头恳切地看着他,“我见过很多人,有的和多年男女朋友分手之后不到两个月就另结新欢,有的另一半尸骨未寒就喜结良缘。我能够理解人多怕寂寞孤独,也许换我自己也只能这样。可是我仍想对你提个自私的请求,你能不能,多给敏知一点时间。我不仅仅是为了敏知,也是为了让自己还相信…”
高瞻没等她说完就笑了,跳下去站直了身子冲她眨眼:“小卫,别丧气。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值得坚持的东西,总有些美好的事儿。”
这是一种默契的承诺,卫颖放下了心。
徐澈和卫颖折腾这么久不变心,很童话。为什么这么写,其实卫颖已经帮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