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过四年的宿舍楼已经拆掉。楼前停着的长长一排自行车也不见了。想当年多少男孩女孩在前面接吻拥抱,一个一个夜晚依依不舍地道别。
好好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和脸颊,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猪头。如果能够穿越时光,耿涛一定不会再认得她。
“我的汇编语言就考了60分整。”卫颖突然老神在在地说。
敏知和好好马上明白她在耿耿于怀什么。那是他们大四时候的选修课。考试前一天大家都在宿舍里点着应急灯做最后的奋战,对面男生楼却传来鬼哭狼嚎的歌声。从小虎队到罗大佑再到老狼,有合唱有轮唱有独唱,明显不是一个人在发疯,而是一整栋楼的人在发疯。
“怎么回事儿?”好好皱眉问。
韩英答:“毕业呗,他们宿舍明天就彻底关了。”
大家谁也没有说话,继续苦战。闹了好一阵,卫颖实在受不了了,跳下床蹭蹭地走到窗边:“我得骂他们几句,没完了还。”
可是一推开窗她就愣住了,敏知他们见泼辣的卫颖也蔫了,连忙凑过去往下一看,很久都没有言语。
下面是蜡烛的海洋。男孩们把蜡烛摆在窗台上,花坛边,或者捧在手里,对着楼上的女孩大声歌唱。而他们宿舍的正门口,拉出一幅大大的横幅:“亲爱的女孩,我爱你。”
他们曾经偷偷看过的,悄悄心仪过,写过情书,牵过手,又分开的,对面楼的女生。
那是青春的纯洁仪式,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最特殊的表白。
卫颖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们再唱的时候她探出头去跟着一起大声唱。敏知他们这才发现,同一栋楼的女孩儿们已经有很多在这么做了。
当然他们没有复习好。一个宿舍都考得很糟。
“那个时候怎么就那么浪漫?”现在回想,卫颖欷歔不已。
敏知嘲笑她:“要不叫徐澈在你家楼下也拉个横幅:卫颖我爱你。”
“不够带劲,应该是,卫颖今天成我老婆了。”好好说。
“那干脆来一个,卫颖要当我孩子的妈了。”敏知哈哈大笑。
“卫颖开始当黄脸婆啦。”好好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时候,路边的喇叭开始悉悉率率的响,每天傍晚的广播就要开始了。
敏知和好好对视一眼,一起大叫:“谁帮我把这鬼玩意儿给关了?”
卫颖第一年很少住校,第一次住校的时候早晨广播响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正睡得香的卫颖被这么一吵,恼羞成怒地坐起来,对同宿舍的女孩大叫:“谁帮我把这鬼玩意儿给关了?”敏知和好好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好好才说:“关不了啊。”
从此以后这句话就在寝室里传为笑谈。
卫颖听他们又拿自己取笑,只能抱着手哼了两声:“你们对新娘子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尊重?你们对孕妇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啊?太过分了!”
广播的前奏曲此时放完了。突然一声如暮鼓晨钟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悠悠的旋律,好像街头中苍茫回首刹那的心情。
敏知的笑意凝结在脸上。这前奏实在太太太熟悉了。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好好,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明明已经很累了却固执得不肯回去,还抓着卫颖说着什么。卫颖也还在傻傻地笑着。
暮色四合的校园里,莘莘学子们行色匆匆,男孩女孩在树下甜蜜接吻。
老狼的声音低低开始吟唱,一把女声也轻轻跟上。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好好怔在那里,正举起的手无力滑落。就这么一瞬间她被击穿。方才所有愉快的回忆里,她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陷入怅惘。而当这首歌猝不及防地冲入耳膜,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她的生活让她失望透了,觉得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她曾经以为会到天荒地老的爱情失去了,坚信过的永不褪色的幸福成了笑话,未来又如此暗淡充满了未知的痛苦。想到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她不得不和那些她以为会相伴到老的亲人朋友分开,她痛得想要马上放弃。
要站在曾经记录了她最美丽时光的校园,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深深留恋人世间微小的细节。她拥有过那么多,得到过那么多,怎么能够简单地说个再见就算道别?
她捂住脸,失声痛哭。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不苍黄的眼等岁月改变
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的斜
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
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
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
转过年轻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
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
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
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
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
都是年轻如你的脸
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亲爱的
亲爱的
亲爱永远
永远年轻的脸
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卫颖也愣住了,看了身边的好好一眼,从前的欢声笑语轰隆隆地滑过耳边,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周围的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这三个女人。有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哭得泣不成声,只有一个抿着嘴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坚定地放在坐轮椅的女子肩上,像是想把力量传给她。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徐澈和耿涛赶到了,正想上前打招呼,却几乎同时辨别出了这是一首什么歌。徐澈愣在原地,而耿涛骂了一声操,走到一边掏出一支烟蹲下,却没打火,而是抱着头无声地哽咽起来。
我们这些曾经因为年轻而张扬过,骄傲过,付出过,伤害过,也被伤害过的人,终于,要面对病痛,衰老,和死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2007年的冬天到了。耿涛回美国之前给徐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去办完离职手续就回来。好好听说后,也只是微微一笑。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稀疏,脸庞肿胀。女儿却一点也不觉得有异,总是吧嗒吧嗒地跑过来张开手臂:“妈妈,抱。”然后响亮地在她脸上亲一口。
就像她的病,也许会出现奇迹一直这样活到头发都白了,也许会出现意外的恶化必须仓促地和所有人说再见,她也许会和耿涛在一起,也许不会,谁知道呢?未来的日子还那么长。
敏知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出差。突然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却是快递公司的人。
她疑惑地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条项链,吊坠相当特别,是一个朴素的银色长方形,她手指在边缘小凸起处一碰,哒的一声长方形像窗子那样打开了,留下一个雕着玫瑰花纹的框,而框的右上方吊着一颗璀璨的水晶,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她甚至不需要看附在盒子里的卡片,就知道这礼物是谁送来的。
项链在掌心沁凉,她握紧坐在沙发上。十一月的黄昏在外面晃动,像是一个老故事。她拨电话过去,对方好像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你好,敏知。”
她笑笑:“生日快乐,破晓。”
“谢谢。”
“为什么有人过生日还给别人送礼物呢?”她问。
破晓带着笑回答:“我乐意别出心裁啊。”
她跟着笑了一会说:“这太贵重了,我没法儿收。”
“放心吧,贵不到哪里去。难道你以为那是钻石?”他调侃,接着声音突然变得很低,“敏知,离开这么久我每天都在想些事儿。如果你已经不在原地了,那是我活该。可是如果你还在,我得飞快地跑着回去。”
每次他稍微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那种牵挂大概一辈子都没法戒除了。仿佛还是昨天,他的生日聚会后,他从沙发上抱起她,她贴着他的胸口。那个瞬间,她以为那就是天荒地老。
只是现在的敏知,自己已经站在广袤的原野上,头顶是无尽的星空,再不需要任何人替她开一扇窗才能看见星斗。
“你那么带劲儿地跑,应该是朝前跑啊。”她笑着岔开话题。
他也不动声色地顺着她:“当然当然,不进则退。我下周又出长差了,回来再跟你联系。”
挂上电话,她坐了一分钟,把项链小心地收到盒子里,又郑重地放在抽屉底。抽屉里还有他们的一张合影,阳光斑驳地洒在照片上,而照片上的景色却是黑夜,他们俩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后面是流光溢彩的喷泉。
敏知走后没两天,徐澈跟高瞻去打篮球,打完接了卫颖吃饭。正坐在那里聊天,有人叫卫颖的名字。卫颖回头一看,却是老同学李正云。
李正云乐呵呵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坐下来以后四处张望:“你那死党呢?”
“去美国出差了。”
“哟,这么巧?”李正云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破晓也去了美国。你说这俩不会跑拉斯维加斯闪婚了吧?”
卫颖在心里暗自叹气,大概在好好那里同学们看到破晓安慰敏知,居然没人知道这俩早出了问题,这就是低调的坏处。
“怎么可能呢?”她只是说,飞速瞟了高瞻一眼。
高瞻挑挑眉,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卫颖偷偷问徐澈:“你们男的怎么都这样啊?我本来想安慰他的,结果他这么个样子,我又觉得他不是那么在乎敏知了。”
徐澈一口茶呛道:“宝贝儿,别瞎琢磨了。男人得有点气度,知道不?再说,也许现在高瞻正在家里暗自饮恨来着。”
卫颖撇撇嘴笑了。
敏知在纽约办完了公事,从前在西岸的朋友给她打电话:“好容易来一次,过来看看我们。我们几个打算去拉斯维加斯听演唱会,你也顺道过来吧。”
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就爽快地答应了。
到达拉斯维加斯的时候是下午。她放下行李去找朋友们。阿拉丁的自助餐是她的最爱,几个人边吃边聊,肚子吃得滚圆。
朋友去听演唱会,她一个人漫步在拉斯维加斯的街头。看看表,离整点还有半个小时,她穿过拥挤的街道,在Bellagio旁边的咖啡厅里要了杯咖啡,看着外面被灯光映亮的水面。
她掏出手机给高瞻,卫颖和好好发了短信,心中突然一动,进入信箱里看从前的短信。
那些短信她一直没有删。也许是真的忘记了,也许是刻意还想留下点什么。
“我去上班了,今天下雨,你开车小心。”
“开会中,无聊,想你。”
“听说有个餐馆不错,明天带你去吃。”
“吃夜宵吗?我来接你。”
她爱过的那个人,亲手一字一句打出这些话。
从前的日子里,这些短信是寒夜里的火焰,击退她每一次软弱。即使到现在,她也一点儿不为自己曾经的软弱,退缩,妥协和挣扎而后悔或者羞愧。她知道自己绕了很多很多弯路,可是这些弯路带给她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她就好像一个孩子,在意想不到的风景面前停留,然后一低头发现自己的篮子里多了很多新鲜的花朵和水果。
泪水渐渐涌上来,她不知道那是喜悦还是悲伤,只知道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然后她就真的这么做了。
拉斯维加斯是个奇怪的城市,谁也不会大惊小怪。周围来往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打扰她。仿佛一个年轻女子的哭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过了好久,她哭够了,狼狈地想找张纸巾擦脸,早有一只手递过来,手指修长洁净。
她抬起头,迎上破晓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下意识地问。
“这几天我每天都在这里晃荡。我想,你应该会来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翘起嘴角,眼泪却滑落下去,落在手机屏幕上。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是不是只做到了这么一件?”他有些懊丧地问。
“似乎是的。”她用力地擤鼻涕。
“可惜假期太少了。”他轻轻地说。
她抽抽鼻子:“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会很忙很忙。你这个家伙,永远都停不下来。”
他哈哈大笑,颔首说:“这大概是本能吧。”
时针往整点指去。人们不断拥向湖边,很快就围满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片灯光的会聚处,问:“敏知,你呢,你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吗?”
“嗯,我做过一个职业规划。打算好好地赚钱,等升到partner赚一笔之后跳槽,去非营利组织里工作,然后周游世界。”她笑着说,“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是个简单的人,想过简单的生活。”
灯光映在他明亮的眼睛里,他的笑容依旧那么漂亮,虽然带着太多的伤感:“快开始了,我们也过去吧。”
他抓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湖边,站在人群后。
音乐声终于响起,婉约悠扬。
她曾经满怀希望地在日记里写: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阳光照射下来,四季的流转里我不断和过去说再见,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要跋涉过千里万里路,要遇到千千万万个人之后,我才能最终再和你相见。
可是原来,跋涉过遇到过之后再回到你身边,只不过是为了又一次的渐行渐远。
其实我们在一起,是真的快乐过。
那些伤害,不过是为了衬托快乐的可贵。
人生一定会有妥协和放弃的吧?她站在他身边,很想这么问。她也知道他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他的掌心紧紧地贴着她的,好像在长安街头等红绿灯时,他从驾驶座那边伸过手来。
他的确爱过她。她再无怀疑,所以日后想起他,心里应该还会牵挂,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朋友和亲人。
她知道琐碎的平凡生活是什么样子。所以对有些人,要在合适的时候说再见。
分离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没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幸福的必要条件,只有每个人自己才是。
Andre Bocelli和 Sarah Brightman的声音在晶莹跳跃的水珠间回荡,高亢浑厚磅礴,荡气回肠。
Time to say goodbye。
奇怪,一点也不伤感,而是勇气顿生。对于破晓,她充满了信心。对于自己,也一样。
她抽开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水幕冲天而起,音乐到达最高潮,在丝绒一般的星空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人们屏息静气,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和音符。
Time to say goodbye
这是真正的道别。
音乐声戛然而止,最后一颗水珠落回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破晓转过头,只来得及看见璀璨灯火下那个背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拥挤人潮中。
过去的,终于过去了,而生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