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没有多说话,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计划。等她发觉高瞻在那里看着她笑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卫颖家楼下,立刻哎呀了一声涨红了脸:“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看你想心事想得太入迷,怕打扰你。”高瞻打趣。
敏知忙辞谢着下了车。高瞻摇下车窗喊:“关小姐。”她走过去,听见他的声音少有的温和,“如果你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吧。我跟我们财务总监私交不错。”
敏知一愣,随即说:“谢谢。不过,你能不能别叫我关小姐啊,叫我敏知好了。”
高瞻挠挠头,倒不好意思起来,冲她挥挥手:“那我走了。有事联络。”
过了一周,敏知到车行办了手续,正式加入有车一组。因为高瞻事先打了招呼,车子买得十分实惠。
关于国际能源的项目果然如敏知预料的那样不太顺利。作为经理,她察觉很多该自己最先知晓或者经手的事情并没通过她。她冷静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除了审计部爱擅自越界之外,最大的问题来自于自己手下的罗伟和王毅。前一个问题自有Frank去操心,可是后一个,却需要敏知自己解决。
有天敏知有急事亲自去找罗伟,一眼看到他隔间里放着的“怎样学好广东话”CD,却只能装作没看到。她和手下的几个女孩喝茶,女孩们告诉她,今年国际部本来有两个经理职位,大家都以为王毅和罗伟要升了,没想到却从美国调回来一个敏知。
“原来如此。”敏知暗自叹气。是自己的到来让两位资深员工产生了危机感,不得不寻求表现自我的机会。因为敏知初来乍到,自然会被架空。也许在他们眼里,敏知这样一个不谙国内办公室政治的女子,实在很蠢吧。
“对事不对人这一条在国内行不通,他们居然跟我玩起人事游戏来了。”跟破晓吃饭的时候,敏知忍不住抱怨。破晓自己就从敏知这样的境遇过来的,当然了解她的无奈,他就曾经跟人开玩笑说过:“回来的人,第一个项目艰难,第二个项目困难,第三个项目再难也视如等闲了。”凑过去亲亲她的脸颊,破晓说,“乖,好好吃饭,吃完了我教你几招。”
“你那个在自学粤语的下属无疑是Frank一派了。”饭后敏知洗碗,破晓从后面抱着她有板有眼地分析。
敏知点头:“是啊。他总是越过我跟Frank直接讨论一些structuring ideas *(注释),那些都是Frank感兴趣的,自然来者不拒。”
“那另一个呢?”
“王毅跟罗松枝走得很近。罗松枝虽然是审计部的合伙人,但是影响力大啊,而我们部门流动性大,Frank说不准哪天就回香港去了,讨好罗松枝也许比讨好Frank有利。”
破晓在她耳朵边吹气:“看来小关同学脑子很清楚,看问题很一针见血嘛。”
敏知用手肘拐他,他吃痛反击,去呵敏知的痒,敏知大怒,反手把泡沫都抹在他脸上。他到底力气大,抓了敏知的两个手腕推到背后,整个人压过去,笑嘻嘻问敏知:“服不服?”
敏知扭头,却被他腾出的右手捏住下巴,一个吻就这样落了下来。渐渐的,他扣敏知的手松开来,捧在敏知脑后,而敏知的手也环上他的腰。
“好对付的,是第一个。”吻完之后,破晓抵着敏知的额头,低低地说。敏知还没回过神,傻傻地啊了一声,破晓轻笑,咬了她的耳垂一下,“笨蛋,说公事。”
“哦……”
“你对付他不成问题啊。他只要能力没你强,经验没你丰富,你老板眼睛是雪亮的,很快就不会理那套卖弄了。你要做的,就是镇定,表现好你的专业素养。”
敏知嗯了一声,自己说了起来:“其实对王毅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我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怎么讨好罗松枝,还是等等再说吧。”
“你先把罗伟拿下,他也许还能帮上忙。”
敏知搂住破晓的脖子:“知道啦何先生,关小姐没那么笨。”她喜欢把下巴搭在破晓的肩头,好像一个孩子赖着对方,无比亲密。破晓被她柔软的依赖着,她头发上的香气包围了他。他直了身子,把她拉离自己的怀抱,深潭一样的眼眸盯着她,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时,恶作剧似的把她猛地抱起来,坐在料理台上和自己一个高度。
敏知觉得自己病了。那股热力好像一股蓝幽幽的火苗,从她的胃部开始燃烧,不动声色地越烧越旺。她的四肢发软,她的额头脸颊滚烫。嘴唇,耳边,锁骨的血管在突突地跳,皮肤变得极薄,密集的神经把每个触碰所带来的痛痒都无限放大。可恨的是破晓的嘴唇手指才不管她病得怎么厉害,探寻辗转着加重她的症状。
她像个小猫一样低低地叫着,他停下来,额头抵住她,有些微的汗水蹭到她的脸颊:“抱歉。”随即松开手,双手撑在料理台上,调整着呼吸。
敏知伸出手爱惜地摸摸他的头发。他抬起头。厨房的灯光那么强,她脸上温柔的神情一览无余。她并不是一个不通世故纯真的女子,相反,她在工作上历来沉稳明慧,只是每次面对他,她像个彻底的孩子,干净简单。她没有追究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为什么又突如其来地消散,只是去找他的手背,轻轻地覆上。
他把她抱下来,拉到沙发上坐在自己膝盖上。她靠在他胸口,玩着他因为长期打球而带着薄趼的手指:“破晓,年底有假期,我们再去一次去拉斯维加斯吧。”
“好啊。不过你去过那么多次,不腻吗?”
“我想跟你再去一次Bellagio看音乐喷泉。”
他握住她纤细的腰,脸颊在她头发上轻蹭:“行,没问题。”
“你想去约旦吗,想去阿根廷吗,想去埃及吗?”
“想,想,想。”
“那以后我们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去,好不好?”
破晓吻了吻她的额头:“乖,你明天还要早起,早些睡。等我们有假期的时候再商量,否则你没法安心工作了。”
敏知哈的一笑:“你为什么要这么了解我?”跳起来去拿外套,神气活现地指着破晓命令,“小何,送我回家。碗你回来自己洗。”
“是,女王陛下。”
立心要表现自己的敏知很快就让Frank刮目相看,不时会主动跟她讨论问题,对于她在工作中的表现也有难得的赞誉。罗伟去找Frank讨论,Frank总让他把敏知也叫来。通常这样的情况下敏知并不多话,但是每次发言都切中要害,观点犀利,提出的办法往往也最为有效。过了一段时间,罗伟觉得无趣,减少了这样的举动,言谈之间对敏知也多了些恭敬。
敏知对他更加倚重。有几次加班晚了一起到楼下吃饭聊天,她有意无意的提起公司承诺她明年可以升为senior manager,罗伟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敏知是可以对他升职说上话的人,自此两人关系变得默契融洽。
工作进展还算顺利。大组会议上,罗松枝还特意嘉许了敏知。敏知并没有去看Frank的表情,也知道他一定有些恼火。对于国际税务部的事情,罗松枝知道得太多,也插手得太多。
罗伟有次跟敏知吃饭,开玩笑地说起王毅会去罗松枝那里打麻将。敏知和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那么详细的客户反应,除了国际税务部的自己人,还有谁会捅到罗松枝那里?而最让敏知觉得不满的,却是发现王毅对这个项目并不尽心。明明敏知关照他要把德州那家公司过去三年在美国所有州的税表和fuel credit的申报找齐,他却擅自接受对方会计师的托词,只拿到了去年一年的。敏知询问过几次,他总是赔笑说:“罗主任希望我们降低一下recovery,所以有些细节的东西没有深入。”说得头头是道,又搬出罗松枝,敏知一时无话。
这些Frank想必也心知肚明,可是这个项目对敏知更重要,他知道敏知一定会出手,所以保持了缄默。
下一次内部会议上,敏知气定神闲地给每个人发了一份详细明确的工作流程,笑吟吟地指出,每个人都必须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有任何事务都需通报经理,不得私自作出回应,所有往来信件都必须抄送自己和双方合伙人。最后这个举措让罗松枝感觉到国际税务部的诚意,插手的次数反而少了。
会后,罗伟经过敏知身边偷偷竖了个拇指。手下那几个年轻的staff见敏知谈笑间重振河山,心中震慑,工作更加兢兢业业。
而敏知自己知道,能够不动声色地收复失地,最关键的是客户对自己的信赖。客户喜欢跟她打交道,因为她耐心,热情,真诚,从不怕加班加点,更重要的是,非常专业,一心一意地为客户提出最优解决方案。对方CFO甚至有几次亲自给Frank打电话表示满意。
这次能够化险为夷,也不能不说是运气。做项目的几个月,敏知跟对方的CFO(Chief Financial Officer),CAO (Chief Accounting Officer) 和VP (Vice President) tax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私人交情。
有一次敏知去国际能源同客户沟通,开完会出来正是下班时间,走廊里迎面走来高瞻,见到她打招呼:“又来啦?”跟在敏知身后的 CFO也是个豪爽的性子,同高瞻一向投契,又经常约着一起打球,见状踱步过来,笑呵呵地说:“小高,原来你认识关小姐。正好,一起下去吃饭,人多热闹。”
敏知喜欢这样的氛围。比公司的正式应酬更让人放松,好像有某种催化剂,让人与人更柔软且容易互相理解。以后再到国际能源,连CFO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助理也会跟敏知开玩笑,交流更是不在话下。
有时敏知午饭后过去,从停车场走路会经过主楼旁的篮球场。国际能源公司正在举行内部篮球赛,各部门会在午休时间训练。好几块篮球场都是满的,旁边还有加油看热闹的员工。
高瞻正站在场边仰着头喝水,喝完了用毛巾擦汗。场上练习的队员故意做花哨的动作投篮,却没投进,周围一片嘘声。他笑着把滚到脚边的球捡起砸过去,对方没躲过,哎哟哟捂着头。他皱眉:“咋啦?一个球就哼哼唧唧。”才一抬眉毛,旁边好几个年轻人心领神会,冲上去围住那装模作样的家伙就是一顿胖揍。
是个多云天气,云层压得很低,这个城市特有的灰蒙蒙。太阳却在此时突然出来,从云间缝隙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敏知远远瞧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家乡,那里山清水秀,天蓝云白,不自觉的,嘴角就挂起微笑。走路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出来接她的国际能源财务部小会计张青蓝在旁边说:“他们市场战略部是整个公司最有趣的部门。我们财务真是枯燥。”敏知笑:“比我们好多了。上周我们一组人每天顶多睡五个小时,周末也没休息,还有趣呢,能睡一觉就不错。”
张青蓝同情地看着她:“你们挣钱多,可也没时间谈恋爱吧?”敏知笑笑,张青蓝识趣地换个话题:“我们公司的女孩们都喜欢往高副主任他们那里跑。关小姐认识高副主任多久了,他在外面有女朋友了吗?”敏知微笑,张青蓝察言观色,猜到她不是高瞻的女友,心情一下就好了不少。敏知瞧着她,就像看个小妹妹,特别想上去揉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为一个人高兴也不要这么明显啊。”却想到了自己,不免暗自叹息:“五十步笑百步,关敏知啊关敏知,你虚长几岁,还不是一样的傻。”
这个项目在两个月后意外中止。美国方面政策有所变动,对中国收购美国能源相关产业比较敏感。国际能源权衡再三,决定放弃此次收购。对方CFO对敏知遗憾地说:“可惜了,小关。”他看着敏知,一时有些不忍,低声说,“你工作做得很好,我们还有机会合作。”敏知心中一动,早有传言说国际能源要在美国上市,如果这项目能到自己手里,一切辛苦也算值得。她含笑起身:“谢谢你赵先生,我期待下次合作。”
几乎不眠不休地忙碌了两个多月,遇到这样的情况,敏知也难免有些情绪低落。Frank召见她,宽慰说:“你们都辛苦了。这个周末两天在家好好休息。”
这给敏知打了一针强心剂,刚走出Frank的办公室就给破晓发了短信。
她想念他。
好多次都是半夜十二点以后才能匆匆见面,一起吃一碗夜宵又各自回家休息或者回办公室加班。有时她白天偷五分钟坐在卫生间里合眼休息,并不渴望一张床或者一杯热牛奶,而是渴望他坚实有力的臂膀能够紧紧地抱住自己。隔壁有小女孩受不了压力对着马桶失声痛哭,她站起来拉开门,轻轻地叹口气,没打算去安慰,就那样走了出去。
经理关敏知不会比女孩更吃得消。可是只要见到破晓,或者从电话里听一听他的声音,她会觉得整个人突然恢复了生气,比手下那几个年轻人还有活力。
“铁战士啊。”卫颖偶尔在家见到她,大声感叹。
好容易到了周五,还没等到六点敏知就忍不住给破晓电话:“晚上看电影吧。”
“你不会在电影院睡着?”
敏知不好意思地笑,又说:“那我们至少去逛超市。我想多买点吃的,周末试验新菜谱。你想吃什么,尽管提。”
“不用了,周末你抓紧时间休息。我们公司要去××山庄进行培训,我得跟着过去。”
敏知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培训啊,你不能不去么?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破晓歉然:“我早答应他们的。再说,你辛苦了这么久,我也想让你好好地睡两天,才自己做了安排。”
敏知脱口而出:“我不怕累。”
“可是我心疼。”破晓有些委屈,“我就是不想打扰你。要不,我再跟我们头儿说说,我不去了,看他们能不能临时找到人。”
“不用了。”敏知忙说,“放领导鸽子不好。我就在家休息。”
挂了电话,敏知趴在桌子上,心里想,男人的想法跟女人真是不同,他们不知道,女人为了爱情能够如何吃苦耐劳,不让她们吃苦耐劳她们才要抱怨呢。
认清了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个事实,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打开抽屉取出破晓的照片对着做了个鬼脸:“这次饶了你。”
因为突然不用计划周末,敏知那天在办公室又加了班,打算把手边的事情都处理完可以安心过个周末,周一也不用一大早就赶去上班。
十一点左右她才回家。车子发动,音乐声流泻出来。她靠在椅背上合了半分钟的眼,这才觉得疲倦铺天盖地而来,而心里还有着深深的失落。早先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因为身体的疲乏而失去了作用。她努力振作了一下,把车子开出停车场。
长安街上灯火通明。行驶在这样明亮的夜晚,她总是会有些兴奋,看着这个庄重大气的城市如何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与自己上大学时的回忆作对比。回来之前她的一个美国朋友就曾经说过:“关,你应该回去,见证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变革,不,你是在参与,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晚,她却丝毫没有感触,只觉得心里有一只手在不断地往外伸,像是爬山时候要抓住一个地方借力,要么是石头的突起,要么是一把草,要么是一根树枝。可是那只手伸啊伸,怎么也没找到着力点,只能在空中不断地抓着。
她转上一条不宽的街。绿灯亮了,她起步,左手边却突然冲出了一辆车子,对红灯视而不见。敏知大惊,眼看着那车子撞向自己,下意识地踩油门,那辆车险险地擦着她的车尾呼啸而去,而她加速太快,方向盘在手里一滑,直直的撞上路边的行道树。
只听到一声巨响,敏知觉得面上手上都是一痛,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要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安全气囊打开了。她鼻梁痛得不行,右手指关节好像失去了知觉,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她勉强去找皮包,看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倒干涩地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