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瞻离开北京前带了掌上电脑游戏来:“这些都是新版的,这个我猜你会喜欢,比较暴力。”上下打量她一眼,抱着手拧着眉,“哎,你别太激动把刀口给挣破了。”卫颖责备:“你这人,把人说乐了也容易挣破伤口。”还是忍不住笑。
外面传来一声咳嗽,两人望过去,徐澈来了。
高瞻咧嘴一笑,想要告辞,被卫颖一个警告的眼神给制止。高瞻才不买她的账,跟徐澈用力握手,大力拍了拍人家的肩:“好好照顾卫颖,我先走了。”
徐澈有些诧异,却没有细想,就忙着去端详卫颖气色,并且从包里取出IPOD递给她:“这些音乐都是你喜欢的,也比较柔和。”卫颖懒懒地说:“最近耳朵也很疼,大概是得中耳炎了,得叫他们顺便看看。”
敏知知道之后忍不住取笑卫颖:“你真可恶,还说没有孩子脾气。”
卫颖小声地躲在被子后面逗她:“我就是坏,怎么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敏知拉开被子一看,卫颖神情里是一贯淡淡地自嘲:“难道他看不出你我那点小伎俩?他准不会误会我同高瞻。”
身体上病痛,精神上也就脆弱。这个时候卫颖终于有了想倾诉的欲望,语气却像说别人的故事:“他啊,可把我给折磨坏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曾经拒绝过我吗?后来我知道,他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情,很难诉之于口,又需要钱,才不答理我的。大概我那个时候确实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他不舍得让我吃苦,也不认为我可以吃苦吧。你瞧,多老套俗气,然而,这还真发生了。”
那一年夏天,二十五岁的徐澈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齐肩的长发已经剪去,为了彻底消除那学生气,他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配了一副隐形眼镜来代替那副黑框眼镜。卫颖如果见到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哈哈大笑?
当然不会。记忆狠狠地扎了他一下,使得他不得不坐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才能缓过劲。就在两天前,他亲口拒绝了卫颖。
桌上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叠大信封。他摁灭了烟,对着那叠信发呆。不用去翻,他都能背出每封信的顺序。最上头那封是普林斯顿来的,第二封是加州大学伯克力,第三封是康乃尔大学,第四封是布朗大学,第五封是华盛顿大学。
曾几何时,这些录取通知书是他最向往的东西,当然,还包括卫颖。
“有没有想过去美国?”他紧张而期待地问。骄傲的女孩儿答:“无所谓。”
“那,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们一起去美国。”
他用手撑着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真是笨拙而毫无特色的表白。一点也不意外的,卫颖说:“让我想想。”
幸好她没有答应我,出事之后他想。可是没想到她会再来找他。听到肯定答案那个瞬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人生真是荒谬。
就好像现在,他,一个学物理的书生,一个在学校搞乐队的,百无一用的书生,拼命想找一条路能够发大财。
有人轻轻地敲门:“哥,姑姑姑夫来了。”
他走出去,好好的父亲把一张存折递过来,还歉意地看着他:“小澈,我们没多少积蓄。”
他的鼻头已经酸透。就短短的十多天,世态炎凉已经看遍。亲朋好友看笑话的有,避之不及的有,谁也没打算搭把手。
“姑夫,这钱我不能要。”他镇定地说。双方推来推去许久,老实的姑姑姑父终于被他说服,拿着存折回去,答应帮他找找挣钱的路子。
过了两天,姑父班上学生的朋友陈磊来见徐澈,打量他半晌,拍拍他的肩:“小兄弟,以后就跟着我混吧。”
混?这个词听上去很有趣,是电影里的口头语。然而他却郑重地喊了一声:“陈哥。”标准的小弟台词。
“好好,我家这摊子破事儿,你别跟卫颖说。”临走前他叮嘱。好好红了眼眶:“卫颖一定很难过,我发现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他心如刀绞,却只能微笑着说:“她很快就会忘记我。”
他提了行李,在卫颖家楼下坐了一宿,直接赶到了火车站。
徐凌追到站台上,一双眼瞪得血红,拉着他的包死活不放手:“哥,我去,我去。”他冷静地一根根掰开徐凌的手指:“家里老头儿谁来照顾?妈妈,”他顿了顿,“她要是回来,你也得在场。我是长子,这些事情当然我来扛。你就要毕业了,给我老实念书。”
中国顶尖物理系的高才生徐澈在那个夏天踏上去南方的火车,正式成为一名掮客的小弟,跟着他走南闯北倒卖钢材。
在往后的岁月里,他想起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总是无比感触。徐澈不是一个冒险者,他被生活逼迫铤而走险,骨子里却还维持着中国知识分子的谨小慎微。每一次政策变动,每一个价格波动,每一次货物积压都让他难以安枕,比陈磊本人还要紧张。
一年多以后,他对陈磊坦承,这一行风险太高,他想跳出去单干。陈磊没有勉强他,爽快地把他该得的钱结算给他。他开始做中间商,给江苏,浙江一带的乡镇企业搭桥,生产上海一些工厂不做的大型机械需要的机具。他去了上海好几次。在那里,他看到那些大型国营企业摇摇欲坠,大批的机具模型堆在那里不赚钱。一个念头在心里成型。这时他才意识到,经历了这两年多的闯荡自己还是改变了,他比他自己想象的胆大,敢闯。他本来打算用到手的钱替家里还债,现在却将这些钱用于廉价购买模具,然后倒卖到乡镇工厂让他们进行生产,产品出来之后由他负责寻找买主,赚取中间差价。
在这期间,他忍不住回了一次北京。
那时卫颖已经把一头长发剪了,剪得比他的还短,像个假小子。可是她太美,这样的反差反而形成了奇异的效果,见过她的人都移不开眼睛。他在傍晚夕阳的余晖里默默注视她,她正仰头对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说了句什么,笑得正开心,晚霞就在她身后燃烧着。他转身离开,湮没在下班的人群中。
回到家门口,楼梯上坐着一个女孩,抱着头嘤嘤哭泣。他认出那是徐凌的女朋友陆薇,忙问:“薇薇,怎么了?”陆薇泪眼朦胧地抬头,见到他哭得更厉害:“哥,你回来了?徐凌,徐凌他不要我了。”
徐澈吃了一惊,忙追问前因后果,原来徐凌要跟陆薇分手,娶单位里他们处长的女儿。徐澈心中愤怒,却还有条不紊地把陆薇先送了回去,留了自己的手机,这才回去找徐凌理论。
幸好徐天启当时住在疗养院,没看到两兄弟那场激烈的争吵。
徐澈指着徐凌的鼻子骂:“陆薇没嫌弃过我们家吧?这两年一直陪着你,你倒好,这就趋炎附势去了,你tmd真给我们徐家丢脸。”
徐凌冷冷地说:“给徐家丢脸的又不只我一个。”
这是徐家最大的伤疤,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这么做。”
“你别管我。”徐凌暴躁地推开徐澈,“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tmd再不出人头地,我还是人吗?”
“想出人头地有很多种法子。”
“少来教训我!”
“小凌,我现在在挣钱啊,再过一年,顶多一年,我就能给家里还债了,用不着你这样做。”他恳切地看着弟弟,几乎是在哀求。
徐凌沉默片刻:“我喜欢常明波。”
“常明波?”
“处长的女儿,行了吧?”
徐澈愣了,从口袋里掏出烟想要点上,手却微微颤抖。最后干脆把烟和打火机往地上一砸,扑上去揪着徐凌的领口把他摁在墙上:“原来,你是为了你自己。”
“是,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受够了。为自己打算有错吗?人人都像你一样自虐,还活着干吗?”
徐澈一拳打在他眼眶上,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寒风里他无意识地到处走着。才离开两年多,这个城市就变得陌生了。连他的弟弟,也陌生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却是陆薇在那边大声哭泣。他问清陆薇所在的地方,立刻打车赶过去。
陆薇在一家酒吧喝醉了。年轻的女孩狼狈地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她的朋友在一旁束手无策,见到他以为是徐凌,上来就动手给了他两拳。他没有反抗,抹掉嘴角的血走过去扶起陆薇:“薇薇,是我。”
“大哥。”陆薇哭得更凶。她的朋友这才知道错怪了他,上来道歉。徐澈摆摆手:“我送她回去。”抱起陆薇就往外走去。他并不知道酒吧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女孩,手上拿着啤酒,神情哀伤地注视着他。
他在酒吧门口打到车子把陆薇塞进去。司机见惯了这场景,摇头叹气。车子刚开出去,突然有个人扑了出来,司机急刹车,徐澈的头砰地撞在玻璃上。
“干吗?找死啊?”司机摇下窗子怒骂。
雪亮的车灯照射下,一个头发极短的女子张着手臂倔犟地拦在那里。
“喝醉了。”司机断言。身后的车门已经被打开,徐澈跳了出去,一把抱住女子:“卫颖,你干吗?”
卫颖笑嘻嘻地抬头:“不准走。你要带她去哪里?也带我去!”她骄傲地指着他的鼻尖。
徐澈心痛得无以复加,只能抱着她上了车子,放在陆薇身边。
“嘿,哥们儿,不错啊。”司机以为是两个女孩为他争风吃醋,不知道是鄙夷还是羡慕。
徐澈没有辩解,先报了陆薇家的地址,又找出她的手机给她父母打了电话。陆薇的父母在楼下接女儿,见到徐澈一通大骂。徐澈一声不吭,末了说了一句:“叔叔,阿姨,是我们家徐凌浑蛋,徐凌配不上陆薇。”陆家二老见他神情憔悴,言辞诚恳,想起他的境遇,心也软了,没有继续指责,带着女儿上了楼。
徐澈坐回车子后座,把卫颖抱在怀里。卫颖睁开朦胧的醉眼,傻笑着问:“你是徐澈吗?我一定是做梦,你不是人间蒸发了吗?”
徐澈抱紧她,眼眶酸涩:“是我。你不是做梦,是我啊。”
“真的是你?”卫颖好奇的伸手去摸他的脸,又乐,“我,我伤心你为啥不管?你对我真坏。”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发间。
卫颖扬扬得意地吹嘘:“告诉你,追我的人很多的哦,你又不帅,又不酷,为什么我偏偏就喜欢你,忘不了你?真奇怪,真奇怪。”
前排司机恻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后座传来男人哽咽的声音。
徐澈把卫颖抱上楼。徐凌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没有人。
他让卫颖躺到床上,然后去厨房。家里居然没有热水,他只得现烧。等烧好水泡了茶回屋里,卫颖已经醒了,睁大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真的是你。”
他把茶递过去:“喝吧,醒醒酒。”
卫颖不接,他只能放在桌上。
“告诉我,为什么拒绝我。”她冷漠倨傲地命令。
在这个时刻,他没法说出一句谎话,不得不把那些最难堪的,血淋淋的伤疤展现给他心爱的女人看。
卫颖呆呆地听着,眼中的惊异慢慢被痛惜所取代,眼泪就流了下来。
“徐澈,你的理由真烂,真的太烂了。你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用电视剧的俗套呢?”她搂住他的脖子哭着骂,眼泪滚烫地透过衬衫烙在他胸口的肌肤上,“你该告诉我的啊,我会陪你,怎么也会陪你。”
徐澈想腾出手去给她擦眼泪,哪知刚一低头,卫颖的嘴唇就堵住他的嘴。
“抱抱我,徐澈。”她要求,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像是生怕他再跑掉,急切地去探索他每个细微的变化。
这句话,像一把火。
这动作,是引信。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回忆她的样子。走过湖边的时候她柔软的身躯曾经在欢畅的笑声中触到他的手臂。去公园划船时她递过来让他握住的手那么纤细。经过林荫道时她从背后喊他,在他回头的刹那轻盈地跳上自行车的后座:“搭个车送我去计算中心。”
他躁动地渴望,想要把她狠狠地搂在怀里。可是每次睁开眼,只是一片漆黑。
终于在这一刻,他被点燃,火山岩浆喷薄而出。
果断地把卫颖推到床上,他滚烫而坚硬地压住她。
“别再离开我啊。”她轻轻说。
“不,不再离开。”他承诺着吻住她。
第二天清晨卫颖醒来,头很痛,但是发生的一切她都还记得。她冲进浴室洗澡,拉开门,徐凌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她挑挑眉说了声嘿,裹好浴巾走回徐澈的房间,开始穿衣服。
徐澈疼惜地望着她,想过来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一巴掌推开。她眼神冰冷,那冰冷刺痛了他,他松开手,看她一丝不苟地把衣服穿整齐,然后转过身扬着下巴宣布:“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原来,他又误会了。他有些狼狈,却仍然微笑着:“为什么?”“不为什么,我讨厌自做主张的人。”这回答太符合卫颖个性。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眼看着她要走出去,他唤住她,一字一句地恳求:“卫颖,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站在门口定定地看了他半分钟,异常清晰地质问:“为什么你要替我作决定?”他无词以对。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为什么……”然而她没有勇气完成那个问句,就仓皇离去。
“我醒来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看到那个姑娘的照片。”卫颖对敏知解释。
敏知呆呆地看着她,压根不能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情。许久之后才说:“你不是最恨小说里不把话说清楚造成误会的桥段?”
卫颖的脸上复杂的神情,她审视再年轻一些的自己,感到好笑和感慨:“我当时气疯了。”
敏知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听见卫颖低声说:“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当时觉得,有个女人的照片放在桌上目光灼灼,跟被现场直播了有什么两样?”
敏知目瞪口呆,想象着卫颖一怒之下把镜框翻扑了扔到抽屉里的样子。两人对视,不知道谁先撑不住,一起捧腹大笑起来。卫颖捂着刀口哎哟了一声,敏知忙去察看,生怕她把伤口给笑破了。
“后来呢?”敏知想继续追问。卫颖喟叹:“不过回头再想,那张照片仅仅是给了我一个爆发的借口而已。”却突然有第六感似的抬头,收了笑容。门还是关着的,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射进来。敏知走过去拉开门,徐澈正站在那里,神情异常平静。
病房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敏知见徐澈手里拿着一束百合,立刻借口要找护士再拿个可乐瓶子做花瓶开溜,卫颖的妈妈和大姨却恰好来了。敏知和徐澈坐了一会就一起告辞出来,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了会步。
“师兄,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火?天冷的时候我妈妈让我去烤火,特别暖和,我就忍不住去摸,结果烫哭了。”
徐澈点头,并没有打断敏知。
“卫颖就是这样吧。她渴望温暖,可是被伤害过,所以会害怕。她从来不是想折磨你,她只是没有把握。她想试探你,也试探她自己,因为每次让你不好受,她也不好受。她在积攒勇气,那需要时间。”
徐澈微笑了,感激地看着敏知:“谢谢你。”他下意识的从口袋里掏烟,又想起这是医院,塞了回去,手里却握着那个打火机不停地转着,注视前方,“我这样一个普通人,遇到过,经历过卫颖,被她爱过,一辈子记住她是很容易的事情。矢志不渝并不稀奇。”他的语气相当平和,那是被岁月洗练过之后把自己踏踏实实放下看得不那么重要的态度。在很多人眼里,徐澈是个成功的男人,他自己却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卫颖不同,她这么好,却能无视身边一切浮华诱惑,真诚地爱我,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又那么努力地想尽办法忘记我。一个男人一生之中遇到这样一个女人,是他最大的荣幸。我,”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怎么可能怪她?我只会……”嫌剩下的话太肉麻,他没有继续。
敏知眼眶一热,不知还能说什么。
“我和她,经历过太多误会,虽然后来都一一澄清,但是伤害已经不可挽回。走一步看一步吧。”徐澈把打火机放回兜里,“你工作这么辛苦还要来照顾她。黑眼圈都出来了。我送你回去好好地睡一觉。”
好好来医院带的礼物最特别,她接通手机,让在外公外婆那边的晴晴对着摄像头又唱又跳,对卫颖献飞吻。卫颖的妈妈看了一直念叨:“小颖什么时候也生一个给我带啊,这小丫头太可爱了。”
“世界上最天长地久的大概就是孩子给的爱吧,这也是最值得的投资。”卫颖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