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时候,我是颇有点儿自高自大,看不上那些老板的,觉得他们也没什么本事,换了我来干,发财发得还要大。等到真的自己干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一般打工的,不过是个小齿轮,管好自己那块就行了,而公司是根大链条,方方面面,头绪纷繁,完全是另外一种工作。有不少人,当齿轮当得很成功,常常就信心百倍,眼比天高,自以为一通百通,无所不通,欣欣然跑出来创业。结果不是这个地方出错,就是那个环节断裂,碰灰了鼻子,吃够了苦头,才知道创业如同逆水行舟,退是必然的,进是偶然的。当了老板,就得要面面俱到,开了公司,就必须滴水不漏,一根链条从头到尾,把所有关系理顺,把全部疙瘩扫平,这才能风雨安如山,行得万年船。
我们这艘发财方舟也是这样,艰难坎坷,险象环生。我们注定要像唐僧取经一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有一关闯过不去,都是前功尽弃,西天无缘。
前面已经讲到,我们启航之后,一开头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烧钱关,好不容易解决了,又来了个意想不到的断电关,到现在还没闯过去。紧接着,又碰到一个更加严峻的考验:资金关。
老大的计划太宏伟了。开发的成本倒没多少,也不招其他什么人,我跟小山先干着,一人一鬼也花不了几个钱。主要开销在运营上,跑腿鬼要扩充一个数量级,还有无数的神仙衙门要预先打点,光靠老大自己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个认钱不认神的世界里,这么两个大窟窿,没有一座金山银山往里砸,就他那座城隍庙,塞牙缝儿都不够呢。
关于资金短缺的问题,我们也早有预料,就在我和小山埋头开发的时候,老大也在天庭纵横捭阖,进行穿梭式的外交。他揣着一份详细的融资计划,奔走于神仙府上,游说于菩萨案前,积极出让股份,热情吸收资金。
可惜,我们的推销活动失败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牧羊人,论本事,一个个腾云驾雾,法力无边,论脑筋,至少比我们落后了一千年。
融资第一站,老大找的是赵公元帅。财神爷富得流油,随便拔根毫毛,就足够我们开张了。结果,老大还没说完,元帅大人就一口回绝:“不干,不干,什么电脑?没听说过。我天天大门朝南开,生意滚滚来,做都做不完,哪有空弄这个?下界数不清的人,都要发财,都要找我,忙都忙死了,还弄什么许愿机?你的事情,我不干,你不要说了,你找别人去吧。”
这是老大在仙界的第一次活动,他找遍了二十八星宿,跑遍了三十六天将,铺路钱花出去不少,一分钱也没借回来,标准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事实上,问题不在于什么电脑,电脑发明也没几年,没听说过也不奇怪。问题在于,不仅是电脑,神仙对任何新东西都不感兴趣。“知识就是力量”,“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些名言还没有传到天上。人间两百年的天翻地覆,人类新智慧的日新月异,对天庭也没有一丝影响。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几千年,他们还会这样再过几千年,不用什么新技术,他们也活得很开心。老大说破了嘴皮,任凭他把电脑说成摇钱树,把软件说成聚宝盆,那些有钱没脑的财主们,还是没一个听得进去。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在老大的拜访名单上,有一对雷公电母,一听到要融资要借钱,这对老夫妻就一齐摇头:“没钱,没钱!找我们,我们比你还穷哩!你看这天上,就没比我们再穷的了。人家都有东西卖,都能赚功德,我们有什么?我们就会打雷,就会闪电,打雷闪电卖得出去吗?压根儿就没人要。求雨求水的倒不少,可都求到龙王口袋里去了,谁来求我们?也就是下雨的时候,帮着敲几个雷,甩几个电,赚点辛苦钱,还没你们城隍赚得多呢!哪有闲钱借给你?没有钱,只有雷,只有电,雷你要不要?电你要不要?要就便宜卖给你。”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老大当场起草一个文书,签了一个供电协议。电母那面镜子威力无穷,参天大树都劈得开,区区几台电脑,太轻松了,随便一个闪电,就够我们用半年了。当然,她打出来的是高压直流电,我们用的是低压交流电,但是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我去找个硬件高手,设计一个变压器,把它烧给小山也就行了。
融资这种事,后来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老大这样的发财分子是不行的,一个信口开河的忽悠分子也是不行的,必须要一个双面奇才,熔战略战术于一炉,集发财忽悠于一身,才能有理有据地打动投资人,借到启动金。
——聪明的朋友,你当然明白我说的是谁。
辞职之后,我搬到法华镇,在城隍庙旁边租了一个房子,跟小山一起开发许愿机。十三叔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件事情,要请老大帮个忙,让我安排跟他见一面。要见老大并不难,他会经常下来视察庙宇,每次下来,也都会顺便跟我碰个头,讨论一下项目进度。借着一次碰头的机会,我把这位亲戚介绍给了老大。
一开始,老大也把十三叔当成了普通的香客,他说:“老余,有什么事,你尽管说,神仙那里,我都说得上话,不管什么愿望,保准给你办得到。小余的叔叔嘛,都是自己人,不收你一分钱。”
十三叔也不客套:“范大仙,我想请你找一个人,啊不,找一个鬼,在阴间找一个鬼。”
老大跟我都有点意外,来这里磕头许愿的,不外乎就是考试生子,升官发财,阳间的人,求的都是阳间的事,来请他办阴间事情的,这还是第一个。
十三叔把头转向我:“你知道吗,当年我博士都快毕业了,为什么要下海做生意?”
废话,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像这种问话,一般人家也没指望回答,只是为了引出自己的话题。我乖巧地做好奇状,问道:“为什么?”
“后来,我生意做得还不错,为什么又突然不做了?”
“为什么?”
十三叔浮出一种沧桑的表情,说:“所有的转折,都是因为一个姑娘。
她叫阿清,是我北大的同学,二十年前,跟你范大仙一样,横死在北方街头。那一年,我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觉得人生、学问,什么都没了意义。我从学校退了学,胡乱混了大半年,一直混到穷困潦倒,一文不名,实在混不下去了,什么出路也找不到,最后才跑到南边,投奔几个老朋友。
跟朋友一起做生意,运气还不错,赶上了经济大潮,全都发了财。但就在十年前,我突然又有一种感觉,阿清还在,还在牵挂着我,关注着我。”
十三叔说,当年,他也曾参加葬礼,亲眼看到阿清化成了骨灰,如果她还在,那只有一种可能:她也变成了鬼魂。日复一日,神秘的感觉逐渐发酵,十三叔日夜不宁,坐立难安,终于决定退出江湖,潜心读书。路漫漫,其修远,他关在家里上下求索。这十年来,心底的声音日渐壮大,他的感觉越来越强,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而且,说不定阿清也在找他。
但是,这一切仅仅只是感觉,是心头的轻轻一抽,在现实中,找不到一丝痕迹。很多朋友来看望过他,看望的结论都是,你该去看看精神医生了。
十三叔第一次显出了虚弱,他缓缓地说:“十年了,书海无涯,回头无岸。有神论,无神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读来读去,我还是搞不清,她到底在不在。阿清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刚烈,勇猛,宁折不弯,死不回头。而且,跟你范大仙一样,她也是冤死的,她一定不甘心投胎,她一定会选择做鬼。但是,她应该当不上什么城隍,家里也不会有多少供奉,以她的性格,恐怕也不屑去打工。那么按照功德理论,她应该是化为尘土了,我怎么还能感觉到她呢?她是怎么熬到今天的呢?”
“这事儿好办,”老大天天往衙门里跑,大小判官早就混熟了,他一口答应,“我帮你查一下。死了以后,这个阿清是投了胎,还是做了鬼,鬼籍里面都查得到。你把名字、籍贯、生辰八字都写给我。假如真的做了鬼,我就安排一下,让她到阳间走一趟,给你们两个见一面,一切就都清楚了。”
十三叔点点头,写下一个字条:何清,女,河南洛阳人,生于某年月日,卒于某年月日。他拿着字条,双手递给老大,客气地躬躬身子:“多谢,多谢。”
让我们回到许愿机的主题上来。那天谈完了十三叔的朋友,老大跟我说起了融资进展。接连一个月,到处怀才不遇,天天对牛弹琴,神仙嘛神仙是冥顽不灵,菩萨呢菩萨是坐井观天,听得我都连连感叹:“妈的,这帮家伙,真是竖子不足与谋,朽木不可雕也。”
我们说话的时候,十三叔还没有走,他就坐在一边听着,听到老大的遭遇,他反而微笑起来:“看来,我的分析还是准确的。这些老爷呀,披着贵族的顶戴花翎,吃着垄断的肥油膏脂,养尊处优太久了,坐地拿钱太容易,脑筋已经彻底僵化了,他们根本不想、也害怕,所以干脆拒绝任何变化。”
我不禁有点儿泄气:“照你这么说,就是没戏了?”
“当然不是。世上一切问题当中,最难的就是建立模型,只要理论模型站得住——喏,从范大仙讲的来看,我的封建社会转型论是完全正确的——那么,从理论推到实际,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要知道,标准的封建社会是封闭的、停滞的、反对自由的、扼杀创新的,但是,一个正在往资本主义转型的封建社会,是分裂的、变化的、充满机遇的、当然也是充满风险的……”
水龙头哗啦哗啦,我赶忙拧紧开关:“哎呀,你可别上政治课了,我们找钱找得焦头烂额,急都急死了,你可别讲理论怎么样了,你快讲讲实际怎么办吧。”
“当然,范大仙,你帮我这么大的忙,你的事情,我当然也尽力。实际怎么办,我心里已经有底了,不用担心,你的资金,都包在我身上。”
不知他哪儿来的底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等我一个礼拜,我回去准备一下。过一个礼拜,你带我到天上走一趟,就等着开门大吉吧。”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放在几个月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真的有琼瑶仙境,真的有神仙鬼怪。更想不到,我这辈子居然也能白日飞升,混到天上来个到此一游,如同刘姥姥般三进大观园。
说起上天的历程,仿佛是一场《黑客帝国》的电影。那天我们来到城隍庙,从老大手里接过一颗暗红色的丸药,吃下去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梦。不知睡了多久,从恍惚中醒来,周围是一片阴暗的颜色。爬起来仔细观察,我们还在庙里面,还在老地方,只是目光所及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细纱,你永远也调不准眼睛的焦距,你只能看到飘忽的影子。所有的人,所有的物,在熟悉的轮廓之下,填充的是陌生的细节。
我们的身体仍然躺在那儿,沉睡正酣。我和十三叔都好奇地看着自己,我还伸手摸了摸那副臭皮囊。没有,什么也没摸到,此处我的手如同清风一般掠过,彼处我的肉如影子一般无存。这说明,我已经踏上黄泉路,身在阳间外了。
十三叔大发书生意气:“噫,到底哪个才是我自己?”
靠,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玩哲学?我们都装作没听见。老大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哲学家耸耸肩膀,接过老大的手握了握:“走,兵发鲁班府。”
鲁班,原名公输般,春秋时期鲁国人,一生之中发明巧妙,创造无穷,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能工巧匠。在神仙的队伍里,他的名头不算响,他既不会治病救人,也不会散财送子,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花样。但实际上,这是一位航空母舰级的巨头,石匠、木匠、伞匠,还有竹木匠、泥瓦匠、油漆匠,无数的行业都奉他为祖师爷。他不需要开门做生意,不需要帮人办事情,两千年来,每一年的每一天,天天都有人拜倒在他的神像前。
上到老师傅,下到学徒工,如同虔诚的教徒一样,不需要功利诱惑,他们自动就会崇拜祖师爷,供奉祖师爷。
这是一个不显眼的神仙,从来没有他显灵下凡的事迹,你也找不到他的神庙,鲁班为人低调,闷声发财,在不声不响中,积累了可观的功德。
来到他的巨大宫殿,我在心里感叹,十三叔找他可真是找对了,这位是祖师爷中的战斗爷。
要说老大也算是有魄力,跟十三叔只有一面之缘,也谈不上有多了解,但他用人不疑,看准了就做,十三叔说找谁就找谁,二话不说就掏出银子,砸开了鲁班府的门路。不过,城隍的级别还是差一点儿,老神仙没有马上接见,先出面的是他的徒弟泰山,对,就是那位“有眼不识泰山”的泰山,他带着五六个小师弟,在一个偏殿招待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