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惯例，创业就是烧钱，这里，“烧”字是个比喻，形容该行业花钱如流水。我们跟着老大创业，一开始也是天天烧钱，不过这个“烧”字，完全是其本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创业第一件事，就是往阴间输送电脑。
按照民间习俗，往阴间出口物资，操作起来很方便，弄芦苇扎个架子，外面糊上一层纸，做出车子、房子的模样，再扔上一捆冥币，几刀黄纸，拿到坟头一烧，那边的亲朋好友就收到了。方便倒很方便，只是想得也太容易了，纸糊的玩意儿都能用，那阴间早就应有尽有了；成千上万的冥币真能流通，那不知道通货膨胀成什么样了。
这道理你在初中就学过，物质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这边送出什么，那边才能收到什么，实物交易，一一对应，容不得一丝投机取巧。早在古时候，人们都懂这规矩，用的都是真金真银真家伙，不带半点儿水分的。叶明影就说过，连兵马俑都不准用，要用就用大活人，要不然祖宗不保佑，连儿子都生不出。到了如今，反而大开倒车，逢年过节，就烧些纸车子，纸房子，纸钞票，纸二奶，说得好听，叫装模作样，说得不好听，就是自欺欺鬼了。
开工第一天，我就买了两台笔记本，一台给老大，一台给小山，兴致勃勃地烧过去。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到庙里拿了两刀黄纸，范家爸妈帮着我一张一张理开来，堆成一个纸堆。先把黄纸点着了，看火烧得大了，就把笔记本扔了进去。
轻敌的下场很悲惨。火焰变成了黄绿色，笔记本慢慢变糊，棱角卷了起来，散出一股浓郁的黑烟。我这辈子都没闻过那么可怕的气体，一碰到这股烟，就像脸上挨了一拳，立马眼冒金星，头昏眼花。我敢保证，把黑烟收集起来，直接可以拿去做化学武器。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的工夫，火苗乱窜，浓烟弥漫，城隍庙里黑云翻滚，山河变色。我仗着年轻力壮，还能坚持顶烟作案，两位老人就不行了，范爸爸哇啦哇啦，大吐苦水，范妈妈干脆就丧失了小脑功能，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并用，像个婴儿一样笨拙地往外爬。
我保护二老脱离了火场，请他们拿来一块毛巾，浸湿了水捂在鼻子上，冒着可怕的化学武器，挑拨黄纸，助长火焰，翻动没烧透的部分，继续往阴间输送炮弹。
黄纸烧完了，笔记本还在冒烟，不过已经缩成了一个黑色的疙瘩，团成一个糨糊模样的小球。看来是野火烧不尽啊，那只有更上一层纸了。
范爸爸又拿来两刀黄纸，范妈妈拿来一把扇子——当然，他们是上不了前线的，完成了之前任务，二老就退到后面，呐喊助威，留下我坚守阵地，煽风点火，完成这个恶心的化学试验。
前前后后总共烧了七刀纸，我熏得泪水长流，该死的毒气趁机融进眼泪里，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后来整整有三天，我看什么都是带绿色的。
毒气所至，连鼻涕都变成了辣椒水，朋友！这可是实话实说，一点儿不带骗人的！那毒气比催泪瓦斯还厉害，不光催眼泪，还催口水，催鼻涕，什么都催出来了，七窍里面倒有五窍在冒水，就差催屎催尿了。那时候烟熏火燎的，手忙脚乱之间，我舔了一口鼻涕，毫无疑问，那是我吃过的最正宗的重庆火锅。
可惜，我的苦头还是白吃了。对岸传来消息，电脑烧得很不均匀，外焦里嫩，严重变形，开机根本就没有反应。小山让我烧了一把螺丝刀过去，拆开笔记本一看，嚯，就跟闹过鬼似的，风扇缺条胳膊，电源少根腿儿，内存残垣断壁，硬盘丢盔弃甲，整个儿五马分尸，体无完肤，简直就是一个碎尸案的现场。要不是小山精通电脑，他都认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
吃一堑，长一智，第二台笔记本就不敢马虎了。我倒了一桶汽油，把笔记本放进去泡了半天，又理了两刀黄纸，黄纸上再浇一点汽油，这才点火升空，送本上路。
火上浇油法也失败了。烧倒是烧透了，小山说，到手的货物原汁原味，全须全尾，但同样开不了机。我又给他烧了一套工具，从放大镜，剥线钳，到万用表，电烙铁，应有尽有，整个儿搬过去一间实验室。小山修了半天，说主板坏掉了，似乎是汽油里泡得太久，把什么材料泡融化了。
两下子，两台笔记本就干掉了。虽然庙里生意兴隆，老大也禁不住肉疼了，再有钱也架不住这样折腾啊。他说算了，看来咱们运输技术还不成熟，还是先拿计算器、电话机做做试验，烧点便宜货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艰苦、漫长、卓越的试验过程。作为一个热血沸腾的发财分子，我有过无数的发财梦想。在梦想的场景里，我的角色都是铁肩架系统，辣手写代码，大展平生之蓝图，一显高手之风范。没想到真正干起来，创业的第一件事情，却根本不是编程序，而是烧东西，我几乎都忘掉了软件专家的身份，变成了一位材料学家，如同爱迪生发明电灯一样，燃烧各种各样的材料，在那条隔断阴阳的鸿沟两岸，孜孜寻求一叶扁舟。
试验的过程就不细说了，太枯燥了，我讲的是《许愿机》，不是《两界运输技术》。只讲一个细节吧。一百多年前，爱迪生找遍了所有材料，试验了一千多种灯丝，才造出第一批灯泡。一百多年后，为了制造那艘远洋轮船，我们也找遍了手头的各种材料——拜科技进步所赐，亲爱的朋友，请你想象一下，这一百年涌现了多少新材料呀？事实上，我们试验的种类之多，足够再发明十次灯泡。
在那段战斗的岁月，我几乎是泡在毒气室里。那时候的法华镇，如果有人仰望星空，那别想看到什么正义，别想看到什么道德，他只能看到浓烟滚滚，阴云密布，不要说星星，连月亮都看不到。垃圾山上堆满了计算器的遗骸，城隍庙里洒遍了电话机的骨灰，我们成功拉动了电子业的内需，为该行业创造了大批的就业机会。
最后，终于找到一种石英棉。把电脑拆开，所有配件都拆成薄薄的细片，用石英棉均匀地包起来，再放到黄纸火上一烧，基本就毫发无损，完璧归赵了。那边小山收到之后，再把配件细心地组装起来，才总算完成了一次乾坤大挪移。
阴间第一台电脑终于开机成功，消息传来，一种材料学家的欣喜，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就算跟着老大搞不成，搞软件失败了，我也可以去开个物流公司，凭着这门手艺，专门往阴间派送快递，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我的欣喜没有持续多久，仅仅两小时，传来一个惊天噩耗：笔记本的电池用光了！我们三个一起傻眼了，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那边不光没电脑，压根儿就连电都没有，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呢？
雄伟的城堡，居然建筑在沙滩上。我得承认，那个时刻我的革命意志也产生了动摇。有那么一瞬间，我只觉得心灰意冷，前途暗淡，大概真的要改行去搞物流了。
事已至此，没有办法，我只好买了十块电池，把电量全部充满，一次性批发过去，先用起来再说。至于长远之计，老大说，要不，你们两个研究一下，再辛苦辛苦，烧个发电机过来吧……第1章 创业！创业！
我不想脚踩两条船，既然认定机会来了，就跟老方提出了辞职。
老方没有说什么，他长叹一口气，把眼镜摘下来，像小猫洗脸一样，开始一圈一圈地揉脸。揉了不知多少圈，头顶上那所剩无几的几根头发，都被带得东倒西歪，我担心都要把脸皮揉破了。好不容易，结束全面洗脸，他又重点揉起了眼睛，同时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按摩太阳穴。这样自我按摩，看上去应该很放松，但是从他的表情上，却找不出多少舒服。
我理解老方的心情，他一直很赏识我。我们一起共事了五年，五年前，就是他把我招进来的，他对我的感情，就跟我对小山一个样。早在半年前，他就打算让小山接替我，把我提成副经理，上来协助他的工作。但是一步踏空，小山临阵猝死，上面虽然要拉我，下面却没人顶得住，才让我原地踏步了又半年。
死了一个，又要再走一个，我能猜到他会说什么。我已经设计了一套说辞，准备应付他的挽留。但老方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小余，作为经理，我很希望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带团队。但作为朋友，我完全理解你的冲动，年轻人，就是要出去闯一闯，束缚在一片小天地，能有多大出息？”
老方说：“这一天早晚要来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五年前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个安分的人。每次大伙儿聊天，一说到创业，你就精神亢奋，一说到发财，你就两眼放光。其实，创业没那么容易的，比上班苦得多，更比上班难得多，我很多朋友，当年意气风发，出来闯荡，混到最后能成功的，也就一小撮而已。但是创业的还是前仆后继，滔滔不绝，这是一个梦啊。我们做IT的，谁没做过创业梦呢？就像美国梦一样的中国梦，梦想，奋斗，发财，成功，把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
显然，我引发了他有关青春，有关激情的回忆，那天老方感慨万千，畅谈人生的另一条分支。他说：“年轻就是资本啊，再回去十年，给个好机会，我也要出来干的。不过现在，就不做那个梦了。”他捋了捋那几根孤独的头发，“这几年，头发掉得没几根，激情也早就掉光了。再说了，拖儿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哪像你这样，光棍一条，爱啥干啥，输也输得起呀。”
老方的情谊很让我感动，我也真心诚意地说：“哪里，其实你现在也不错啊，我还挺羡慕你的呢。老婆又漂亮又可爱，女儿更漂亮更可爱，要幸福有幸福，要美满有美满。咱们男人赚钱，不就为个家吗？再说了，你在一家明星公司，有一个高级职位，又体面，又稳定，哪像我们出去闯荡，靠天吃饭，吃饱了撑死，吃不着饿死，还不如树底乘凉，旱涝保收呢。”
“也是，”老方回到现实，乐呵呵地说，“我是安于现状了。你这个时候，就该闯一闯，到了我这把年纪，有家有口了，你就会明白，还是家庭最重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这辈子是满意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小余，祝你成功。”
手下那帮小兄弟就不一样了，一个个抓耳挠腮的，紧着打听我跳到哪儿去，创的哪门业。从老方那里出来，我第一个找来的是小许。我把他叫到会议室里，告诉他我要走了，出去跟人创业，这个组长位子，已经推荐他来接任。小许兴奋地叫道：“好哇，出去创业！我也早想自己干了！老余，你放心，这个摊子，我给你看好。回头创业成功了，别忘了咱兄弟，拉兄弟一把，我也跟你出去干，到时候要求不高，分点股票就行了，哈哈！”
“不行，不行，老方打过招呼了，我走归我走，可不能挖墙角。”
小许有些失望，马上又挤眉弄眼地说：“嗨，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呀！老余，我跟你这么多年，绝对是嫡系部队了，上阵还须父子兵嘛，你在上面当个总监，我在下面带个队伍，咱知根知底，用起来也顺手是不是？”
关于去处，我也早就编了一个项目，说是去做一个社交网站，专门帮人发布愿望，并且实现愿望。不过，我还不是专业的忽悠分子，对这个空中楼阁，不免说得哼哼哈哈，语焉不详，小许听得半信半疑，嘀咕道：
“你说你，支支吾吾，有什么不敢说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呀，还怕我偷你创意是不是？”
唉，都是好兄弟，可不是要骗你，只不过咱们从小学的都是无神论，真要一股脑儿都讲出来，只怕你脆弱的心灵受不了啊。
只有小花很平静，找她谈话的时候，她细声细语地说：“哎，老余，你可是个好人，你要走了，还真有点儿难过呢。”
小花也是我招进来的，跟小山同一批。那一年部门大扩张，一口气招了十几个，这些大学生，论背景，都是名师出高徒，论技术，也是各有各的绝活儿，但是越到后面，我却越是着急。招来招去，招到的都是和尚兵，将来坐到一起，哪像是在编程序，简直是在开法会。我算什么余组长，分明一个余方丈。
在招聘的最后几天，我以冲刺的速度，抢救每一位女生，我不挑她的技术，不挑她的性格，甚至都不挑她的长相，只要能帮我平衡就行。
但是，尊敬的女读者，请原谅我的刻薄。那些女生跟男生一个样，把她们招进来，不光是加重阴阳失调，弄得不好，还会让和尚失去对女性的向往。
终于，小花，这位总算像个女生的女生出现在我面前。那次的面试，简历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的眼里，只有一个身材丰满、胸部扎实的异性。她可以凝聚小组的团结，她可以振奋团队的士气，我毫不犹豫地写下评语：经验丰满，基础扎实，团队合作精神极佳，建议录用。
朋友，你有没有发现，人的视线其实是有重量的，需要眼力的支撑，视线才能抬得起来。有些物品，一般我们叫做高尚物品，比如金钱、美女、红头文件之类，都是养眼的，看多了就眼力雄健，视线如同系了气球一样，自然而然地往上翘。所以那些经常有金钱文件可看的人，看人总是看头顶的。与此相反，还有一种低端物品，典型的就是电脑、程序、仪器仪表，那都是蛇蝎毒药，看久了眼力衰竭，不死也要脱层皮，就如同挂了一个秤砣，视线会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所以我们这些工程师，看人都是看脚尖的。
我决心让小花来改善这一切。首先，我把她的座位，放在房间中央，阳光普照，雨露匀沾。其次，她的工作，也不用做具体的开发，而是担任项目助理，专门负责保管代码，跟踪项目。这样，她就要跟所有的人都打交道，小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保养眼神，提升眼力。
小花似乎也很善解人意，她常穿低胸装，圆鼓鼓，抖颤颤，秀出一根深不可测的事业线。兄弟们都私下夸我，给她安排的工作恰到好处。大部分时间，她总在我们中间里走来走去，问问那个人的状态，查查这个人的进度。有时候，为了看清别人的电脑，她还要弯下腰来，凑近屏幕。
这是整个团队步调最一致的时刻，甚至都能听到“刷”的一声，有齐刷刷的视线，从各个角度发射出来，以小花为中心，织出一张密集的交叉火力网。假如我们的眼睛都是探照灯（我希望是）！她一定会炫彩夺目，比东方明珠还要亮。
有这样一位姑娘做同事，你没法不变成乳沟控。工作之余，我们这帮IT男，经常一起研究几何学，切磋圆锥体、半球体、椭圆体等各种三维形体，探讨其尺寸与体积之关系。另一方面，我们的视线更容易下坠了，每次见到异性，都要盯住颈部以上，集中思想，拼命控制视线下滑的力量。
那天跟小花在会议室，谈完工作之后，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我突兀地问道：“你说，世上真的有鬼吗？”
小花苦笑起来：“算了，我都不想了。”
“要是真的有呢？你就没什么话，想跟他再说说吗？”
“说什么呀！都半年了，早就投胎了，说不定，正在妈妈怀里吃奶呢。”
又是一阵沉默。我终于没能抵挡地心引力，又把视线滑向了深深的海沟，这道寂寞的风景，如今大概没人赏玩了吧。我忍住了心底的话头翻滚，没有再说什么。他既然能找到我，当然也能找到她，如果他跟她说过话了，那就不用我再说，如果他没有说，那我又何必多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