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儿工作?国税局。哇噻!
具体干什么?稽查局长。哇噻!哇哇噻!
在当今世人眼中,这真是一等一的好行当啊!有了这份差事,其余何所求?再不满足等于傻嘛!
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偏就有这么一个“傻子”,身任运城市国税局稽查局长美差却仍不满足,不顾死活地扑进又苦又累又清贫的文学圈子,秃笔尖上走惊马,政治夹缝中讨生活。赚得好多文友都为之疾呼:你这是何苦来哉!
这个“傻子”就是《走遍河东》的作者冯建国。
我认识冯建国很晚。前年夏天,我在运城郊外赁屋奉母,以尽愚孝。有一天,好友王西兰说要开一个作者的作品讨论会,你得参加,作者叫冯建国,你们临猗人,现在是国税局的稽查局长,写了一本《千年河东》得讨论讨论。这些年官员出书蔚为大观,绝大部分是自己出几个钱,把过去的一些文学零碎或准文学零碎拾掇拾掇,修饰包装成书,再开一个豪华超豪华的“研讨会”之类,以此或作为自己今生今世的精神收藏,或当成子孙后代顶礼膜拜的家典,或就用作换取更大政治声望和利益的“敲门砖”。这种事见得多了,我也习以为常,去就去吧,不能不给西兰恩兄一个面子。
多亏去,不去就难以结识河东文坛上这位“拼命三郎石秀”了。上了会才知道,景克宁老先生是他的大学恩师,也抱病出席了。一见景先生,我心里就踏实了,肯定不虚此行。景先生出身名门望族,祖父景梅九乃清末民初革命伟人、文坛巨匠,主笔《国风日报》,被孙中山先生赞誉说“一支笔敌过十万大军”。景先生秉承家学祖风,不但才名高拔,且胸怀一颗屈子心,但有民难国忧,即挺身而上,虽赴汤蹈火不辞也。是我唯一最崇敬的当代河东名士。那么,他的得意门生冯建国,能是那种不学无术、附庸风雅的小官僚吗?
事实也当即作证。一套上下双册的《千年河东》,皇皇近60万言的长篇大作,“文化大散文”的方家气派和时尚思路、文史双馨的笔底风采,不落窠臼、敢为人先的立论勇气,扎实牢靠的知识储备和写作功底,皆令同道中人肃然起敬。配上景先生那篇字字珠玑的大序,真堪称当年河东第一好书。
当时,听冯建国说,《千年河东》之后是《千年山西》,由山西人民出版社约写,不能推辞。之后,他还要再搞一项大工程,写一部《走遍河东》,要将所有在《千年河东》中没有写出、没有写好的东西全部写过,要写尽河东13县、市的5000年文明大观。这是多么宏大的文化工程啊!我心里暗自嘀咕:这到何时才能完成?你这个稽查局长还做不做?能兼顾得了吗?一个业余作家单打独斗,没有个三年五载能成功吗?
我真是低估了冯建国。这才一年多时间,他居然将《走遍河东》如期完成,当一部比耐火砖还要厚得多的书稿摆在我面前时,我不禁拍案慨然:好一个拼命三郎啊!
往最低处说,《走遍河东》也应该算是河东地方志的当代文学最新版,如果不冒说是绝版的话。从这一点论,无疑是个创举,是填写河东文化历史大空白之作。因为有史以来尽管河东人文荟萃,代有英才,有时甚至扎堆地出现明星文人,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以高屋建瓴之势,纵横捭阖之笔,雅俗共赏之格,为河东父老乡亲写一部《走遍河东》。河东志一类的史书自古而今实在多有,然而有几本能“飞入寻常百姓家”?或在士林,或在官场,乃少数文化专权者的把玩物而已。河东百姓不知河东历史遂成传统悲剧。如今,文学语言的《走遍河东》一经流传,酣畅生动,通俗易懂,便可直达民间,乡人一册在手,即能轻松地知晓故里的历史沿革、传说故事、山川地理、名胜古迹、气候物产、姓氏源流、民情风俗、方言谣谚、良臣名将、奇闻轶事……乡亲们自己创造了历史,再通过历史重新认识自己,真正成为历史的主人。冯建国送给河东老百姓的这一份厚礼,端的是功德无量,社会价值莫大焉!
这样一件极富社会价值的大好事,何以千百年来就无人去做,单单成全了一个冯建国呢?想来无非两种情况:不想做;做不来。
先说不想做。几千年来的河东文人都想做什么呢?主要是想读书做官!先读圣贤书,然后货于帝王家;帝王家看不上,再修史办学,着书立说,目的还是要培育读书做官的新一代;最不济者,也大都寄情山水田园小天地,每日与诗酒为伴,排遣自家胸中的块垒。谁愿意为耕田种地的寻常百姓分出些心思、才能和时间,写一部好看而实用的大众普及读物——《走遍河东》呢?悠悠乎拖过千百年,到21世纪的今天,才出了这个另类冯建国,不那么迷恋升官发财,于是乎成了一功。
再说做不来。要说从古至今,河东子弟中不迷恋做官的有志文人也大有人在,何以就没弄出个《走遍河东》呢?一是见识不足,灵气不透,想不到高妙处。二是才华不足,实力不济,拼劲稀松,苦头不大,想是想到了,可就是弄不动。尤其这“苦头”二字了得,如果不三更灯火、五更鸡鸣地读万卷书,不跋山涉水地行万里路,不舍去某些人之常情、世俗享乐,甚至青春、健康、寿命……天赋再高,谁又能达到成功的彼岸?只须看一眼冯建国那一副很沧桑的眼泡眼袋,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冯建国不是埋头于故纸堆中的寻常治史者,他深谙文学三昧,总是双眼紧盯着创造历史的主角——人,各种各样最优秀的人,认识他们,理解他们,剖析他们,赞美他们,使其成为《走遍河东》的最亮点和主体内容。这个特色早在《千年河东》中已有所显示。
也真应了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也着意成全有心人,将无数历史伟人和近现代名人生在河东地区,叫冯建国大有用武之地。看一看这些名字吧:嫘祖、风后、后稷、舜、禹、晋文公、荀况、廉颇、周勃、司马迁、关羽、王通、王勃、薛仁贵、王维、柳宗元、司空图、裴度、关汉卿、杨深秀、景梅九、李歧山、姚以价……哪一个不闪光耀眼,哪一个不彪炳史册!在《走遍河东》中,冯建国对这些着名人物都有详尽而生动的记述,深刻而中肯的评价,有的不惜辟出专章长篇铺陈,务求完美。现代革命理论强调人民创造了历史,也许只说对了一半,历史何尝不是英雄所创造,试问抽去前列诸多伟人大家,河东历史还有什么?河东还有历史吗?冯建国大写特写英雄伟人,其实正抓住了人类社会前进发展的本质。
更难能可贵的是,冯建国对一些历史上有争议的,或者评价不足的人物,都勇于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唐代诗人王维,冯建国不仅反复进行实地调查,引经据典,考证出他的籍贯应是临猗县,使其归宗认祖,纠正了千百年来的史传谬误,而且对王维诗歌作品的价值和意义进行了全新的、现代性的诠释。的确,宋明以降的道学家们,常将王维诸如《鸟鸣涧》一类诗作指为“消极”之作,实在是非常迂腐的愚识愚见。在现代有识之士眼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一种多么奇特妙曼的美:生命在空寂里跃动,万物融于宁静中是如此和谐。这样的佳诗绝句,连李白、杜甫也未必能写得出来。重神韵,讲究暗示而不求直叙,正在成为现代人一种颇为重要的审美追求。须知人类今日已然进入大工业社会,物质世界极大丰富,商品时代人欲横流。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生内在自我的分裂,都成为所有地球人共同关注的问题和难题。在这种新时代条件下重新审视我们乡贤王维老先生的诗作,他的“随缘任性,宁静淡泊”的创作心态,他的诗作的调理性情之功能,便获得了现代性的和世界性的意义。切记:文载道,诗言志,固然可圈可点,但诗怡性这一条也不可或缺啊!从这个意义上讲,人将王维称为“诗佛”,与“诗圣”、“诗仙”并列,殊不为过。
再比如杨深秀。在《走遍河东·闻喜卷》中,冯建国以三节篇幅专记这位传奇人物,虽评价仍显不足,但已经很有气派了。以笔者的一向看法,河东地区自古虽说什么样的人物都出过,却唯独少见立志变法,锐意革新,舍身为民请命,甘心以性命热血相搏者,如商鞅,如吴起,如王安石,如顾炎武辈。有者则是杨深秀先生矣。他身为资深高官,却一反数千年祖宗法度,投身于旷古未有之“康梁变法”,抛却身家性命于不顾,终至血洒燕市,头悬国门。他一生虽无帝王之业,将相之功,文学之名,但一副救国救民的忠肝义胆,足可傲视千古而彪炳国史,真乃“河东自古第一人”!可惜至今国人(自然包括河东人)对他尚欠深刻认识,看不到此前的所谓名儒良将忠臣义士无非是在维护封建专制主义,这个封建专制主义根本上是在为“君”的,而杨志士则是要行改良之新法,这个新法根本上是要为“民”的,尽管只不过是现代民主最朦胧时期的最低层次的追求。另外,杨志士工书善画尤能作诗,自十三经史汉通鉴管荀庄墨老列韩吕诸子,乃至《说文》《玉篇》《水经注》,旁及佛典,皆能举其辞,钩玄提要,独有心得,亦应有所追记并切评之。
《走遍河东》还有一亮点值得指出,即作者不盲从史论和时尚,凡人凡事皆能独立思考,言从己出,自成一说,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亦在所不惜也。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批判“万荣笑话”了。近些年,万荣旧有的“72争”变成“万荣笑话”大行其道,正如冯建国所言:“甚至在专家学者眼目中,各级官员的咀嚼里,‘万荣笑话’都是万荣人聪明与才智的结晶,都是万荣文化中的精品与灵魂,不仅成为一种品牌,而且成了一种产业。”而冯建国却率直地说:“我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笔者对万荣笑话没有研究,此处不敢置喙,但冯氏这种逆流作砥的勇气,我却敢说是非常难得的,非常有价值的。要知道我们河东文人最短缺的正是这种大无畏的批判精神。
天下事有一利便有一弊。河东文化积淀深厚,自然珍宝居多,但同样破烂垃圾也不老少。其中最可恶者,莫过于“官本位文化”的遗毒了。笔者想以一件真实的往事为例。有一年,全国着名的大作家西戎先生故地重游,下榻于当时的运城地区招待所北小楼。这其间,从北京下来一位部长级人物,为了安排他的住宿,竟将西戎先生从小北楼撵出来另住,条件自然差得多了。理由无非是人家是大官、权官,你西戎是小官、闲官,或者从根本上说你一个作家根本就不是官,穷文人一个罢了。岂不知权官也好,作家也好,人格上应当是完全平等的;若是真正以现代标准来衡量,中国部长多如过江之鲫,作家西戎却古今一人而已,两者的社会价值孰重孰轻,现代人不难分清。然而在“官本位”者看来,则一切都颠倒了。这件事最可怕的还不仅是主办此事的河东官员,他们在官言官,照章办事,还能理解,问题是河东的“民”们竟也一体认同,很少有人表示异议,对这种等级森严的官本位文化奉若圭臬,毫无清醒认识,已然达到“集体无意识”的严重程度。类似“官本位”这种糟粕文化还有很多,由于谴责批判清除不力,故经常发生一些以丑为美的闹剧、悲剧、活报剧就一点儿不奇怪了。今天冯建国先生能更新思维定势,扬起批判风帆,尽管刚刚出航,也实属难得,算开了一个好头。缺乏自我批判精神的文化,绝对算不上先进文化。河东文化若不增强自我批判的内省精神,必将日渐式微以至没落。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面对一部厚重的《走遍河东》,岂是一篇庸人小序所能鉴定?东拉西扯一番,无非受人之托不得不为,能借此一抒先睹为快之乐便很满足了。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