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内监地处御内营正中,既方便提拿,也易于看守。据说在其深处,还有专门用玄铁打造的锁链,其上血迹斑斑,覆盖哑光。
因原砚算是高官之子,狱长安排了较为舒适的一间。脱了官服,换了牢服,棉麻粗糙,宽大的衣服像麻袋罩在原砚身上,约摸狱长也没想到今晚来的这少年身材如此之小。
牢狱内大多都是不平静的,无论白夜。呻吟、低语、谩骂、哭泣、傻笑,浓缩了世间所有的情绪,还有一个老者在重复高唱同一首曲子。
“身着金衣踩草靴,踏过天门听舞歌,人说他浪荡才子,不爱江山,爱美人哟。那日里,龙不在天,漫天红泪,金衣失色哟南门高筑,重情重义哟心血尽流,可怜那宝贝双珠,天下何处藏嘞?”
老者在牢狱深处,高亢的声音穿过一路的嘈杂,在原砚的耳边隐隐约约响着,直到天亮。狱卒送早饭时,原砚忍不住问那是谁,为何高歌不停,也无人管他。
“你问那查爷?那可是个大人物,据说侍奉的是上上任国君,勉王,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就来这了,一待就是十五年,也没说升官还乡,我们都对他恭恭敬敬的。”
“那他唱的什么?”
“嘿,那我就不知道了,听说他一来就一直待在倒数第二个牢房里头,白天打扫清理,晚上有时候都睡那,那歌好像是他自己编的,没人敢问他唱的是啥,我待了这么久都会唱了,哈哈,大人要是想听我给您来两句。”
“那个牢房里曾经关了谁?”
“嘿,关的都是大官呗,哎,文哥,是吧?都是好了不起的大官,哈哈,那些大官都不知足哦,换了衣服眼还快仰到悬日楼了。”这狱卒拉住走过的另一个,笑道。
那狱卒很明显正经的多,立马严肃道,“废话那么多,还不去做事?”
“哎哟知道了知道了。”
原砚默默看着那两人离开,也不强问,这世上奇怪的人太多了。
为怕有奸细混在皇宫内,通过此事搅乱朝堂,国君专门点了人连夜彻查此案,于是没在御内监吃上第三餐,原砚就被送回去了。
临走时,那年轻狱卒趁着给原砚领路,笑嘻嘻的低声说:“那里面关过最大的官阿,是姬王,就是那个弑兄夺位的王爷,这可是个不能传的死秘密呢。”
“即是死秘密,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何要告诉于我?”原砚仍是淡笑,那眼珠却仔细瞟了狱卒一眼。
年轻狱卒听了不怒,一直笑,“人活于世,总得有所长有所知,我虽目不识丁但对这御内监了若指掌。有些人,却连自己都不清楚,真是有趣。官人,你说是不是?”
原砚没再说话也没再看他,就这样一路沉默着离开。
出了朝门,师傅看样子已经候了多时,如血之霞披在他肩上,朱红的石墙立在他身旁,潇洒却庄重。
“在华都,你想不依靠我,还是不行的。”他坐在马车边,屈着腿看着原砚笑。
原砚本是心慌慌,一看他这模样,顿时安定下来,“谨遵父命。不过您这姿势,若是换个二十岁的男子,会更俊美、更吸引少女些。”
“你不知男人三五一枝花么?”
回到府上,两“父子”饭后直接进了书房,门外婵娟站在桂花树边,只能折枝桠发泄被忽视的不满。
“我若是国君,更愿相信人为纵火,而不是所谓御内营有人私自烤火,使火星顺着西风进了未关窗的司史院这等明显假话。”屋内的原砚紧握茶盏,深皱眉头。
齐丰迎抿了口茶,从原砚脸上挪走视线,说:“看来你是早知道会发生这事了?”
“我是昨日午间偶然得知,也不知真假。”原砚不说假话。
“那你是想借此离开司史院?若我没有猜准你的想法,选择大义灭亲,你恐怕现在还身陷囹圄。”齐丰迎语气突变严肃。
“此事不与你商量自是我不对,然我与门子实在不合,多相处必有大麻烦,不如早结束交道。”
“我知道,门为德也是上任后才把门万里调过来,短期我无法更改。以后还是多商量,也好共同应对。”齐丰迎无奈。
“嗯。”原砚点头,“其实关于此事我还是不信是门万里等人所为,若是他们有此想法,动手的也定是那群跟班,对眼看了这几天,量那群歪瓜还没胆子在皇宫内纵火,所以在预先知道此事时,我想着顶多是吓吓人,胡言放火罢了,谁知……”
齐丰迎会意一笑,“所以你是想借着他吓你,把事情闹大调走,顺便整整他们?”
“如果顺利的话,最好如此。但是火的确着了,而且烧了西角半边,我有些不懂。”
“不必多疑惑,毕竟我们身处的,是在皇宫这样复杂的地方。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人不以理服人,我们也不必多礼。”
“嗯。”
“明日你休息休息,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对于我们,这算是个好结局。”
“得亏你这二级文官末位之面,不然我在御内监还是要吃点亏的。”
齐丰迎扯动嘴角,眼中并无笑意。二级末位?那只是现在。
第二天齐丰迎又早早起来,第一个到达南门,又在公事结束后,“扑通”伏地大礼。一通话委屈自己好不容易找回儿子,一通话感谢国君圣明还我儿清白,一通话婉转斥骂有人不怀好意冤枉,又一通话表明忠于我主潜心编好新册。
别看他年纪只三十五,花名在外也好几年了,为什么国君任他担这司史院老大之位,就是看重他这一张巧嘴巧脑。哪位国君没点糊涂事?没这会说官话的人巧妙修饰,怎么留万世好名?
虽说大过不在原砚,小过她还是要背。所以齐丰迎又请国君赐罚,调原砚去稗令阁,国君见他大义灭亲之意尤为坚定,便允了。原先对案件尚有异议的门大人看这情形,也不多话了。
因为稗令阁隶属于司史院,然只是编写野史之官,并无前途。不过在国君看来,要是齐丰迎后悔了,自然齐原砚可以随时回去。
唯府内,宗奕棠看着晚归的齐幕岑,伸手把他拦住,“这几日不见你,好像圆润不少。”
一直忙的不曾歇息的齐幕岑听这话,心里一阵好笑,“若想知道我几日做了什么就直问,关心我的模样不是将军一男子该为。”尤其疏通好之前打通的关系就已足够忙碌,他哪来这悠闲去长肉。
宗奕棠当然不关心属下的胖瘦,冷冷问,“你这几日做了什么?”
齐幕岑把玩手中的石哨,也回之一笑,“为何要告诉于你?”
说罢不回头走向了自己院子。
宗奕棠没有再拦,目光跟着齐幕岑移动。对于不确定的因素,他总是要多多提防,尽管这是认识了十多年的老友。
他八岁时两人分开,十年后他归来,让还在军营苦苦挣扎的自己夺嫡,并以一年后让他坐上副将之位为约,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不是寡才无能之人,但他从来不怀疑齐幕岑做什么,让他做什么。就比如让自己带人去挖竹林深处的酒,结果遇到原中仓使之女被追杀,他一想就能猜到齐幕岑是要自己救她,中仓使之案,他也密谋很久了。
对这个完全无所求的男人,交往越深,就越要提醒自己。
最毒烈的武器反咬一口也最致命。
司史院着火之事结束次日,原砚如愿的搬去了稗令阁。稗令阁在司史院东边,接近浣衣房,后面就是皇宫内院。因稗令阁内只有几人轮班,那八公主也不知从何打听了她调职的消息,总是偷偷来找原砚,让她颇为苦恼,总想着如何偶然的拆穿她身份,断绝来往。
除了八公主,清明雨水过于充足也让她很是苦闷。清明那日允许所有官员休假归家,齐丰迎和她都是无家之人,无故人怀思,就在府上待了一天。
谁料原本细雨的天气骤刮大风,风吹翻予廉巷无人居住的房屋屋瓦,一片狼藉,中间大路地势较低,大雨灌进冲翻石块,变成一条小溪。
婵娟忍不住站在齐府门口,不满地大吼大叫,骂天骂地,意思就是要搬出去。张叔摇头叹气林婶缝缝补补,那齐府老大却坐在正厅摆了茶桌,对着大雨慢条斯理又意味深长的泡着茶。
原砚抱着书路过,一向淡然的脸终于露出嫌弃的表情,“一道菊花茶也要满八道工序?”
“日子拮据,喝的不过是心情。”齐丰迎深嗅茶汤,悠然自得。
“钱用来包哪位姑娘了?”原砚继续梗他。
“咳咳”齐丰迎被水汽呛到,不停咳嗽,恢复过来不再睬她。
原砚也不再笑他,看向屋外,这雨下的过久,这予廉巷怕是待不久了。
“你可认识孟品辞?”齐丰迎问。
原砚扭头过来,放下书,端起茶海倒了一小杯,疑惑回答:“户部尚书?不识。”
齐丰迎顿了一下,他只是突然想起前几日孟品辞帮他说话所以问了一句,“此人心机颇深,若是遇之必要小心交往。”
原砚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却是不解。肥水那么足的户部尚书大人怎么可能睬她这小小稗官呢。
看她表情就知道不懂自己的用心,齐丰迎默默心里感叹。孟府高官又有五皇子这个靠山,俊美无匹偏偏又以礼待人温柔儒雅,这满华都的丫头都被勾了去,谁知道这姑娘会不会也入迷呢?
“砚砚啊,男人啊,不能只看外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