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昕
玉子学织毛衣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那一年玉子上大学三年级,大三是本科学生最美妙自在的一年,既摆脱了高考的激烈竞争机制在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又如鱼得水地适应了大学生活环境,同时,毕业分配大战的硝烟还没来得及燃起,大三就像一张土壮水足脉脉含情的温床,滋生出爱的嫩芽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一年玉子22岁。22岁那年的秋天玉子开天辟地上街买了三两蓝色的纯毛毛线,开始了她织毛衣的历史。而在这之前,玉子最瞧不起周围那些女孩子的,就是吃零食织毛衣这两大恶习。没出息,玉子不能和她们一样,玉子无数次地对自己说。玉子是她娘在秋天的玉米地里生的,那一天娘正站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一个个地掰那成熟的金黄的玉米棒子。爹给玉子在小学花名册上填上“玉子”这两个字不到一个月就死了,爹是民办教师,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撞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是把攥着玉子的手一松,就那么永远地去了。玉子是攥着娘的手长大的,玉子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攥着娘的手长大的。娘为玉子他们三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玉子说不清,玉子唯一能回报娘宽慰娘的就是拼命地读书,读书,读书,拼命地拿回一个又一个毕业证和入学通知书。玉子拒绝一切女红。玉于再没有见过比娘手巧的女人了,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枝头绽的花,无一不能在娘手下活灵活现,可娘又怎样了?上学或放学的时候,走在村子里那条凸凹不平的土路上,看着路旁树下家门口倚着的那些虚掩着衣襟、黄涩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棒棒的或晒暖或乘凉或奶孩子或纳鞋底的女人,玉子总要在心里发狠,决不能和她们一样,决不。
玉子在大三那年开始体味到了另一种生活,从那团蓝毛线里玉子发现了那么多乐趣。怪不得要把针线这类活计称作女红,怪不得那么多年来那么多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女人乐此不疲,玉子笨拙地一针一针戳着毛线时想,这会使女人从中体味到一种女人独有的心境滋味,不是别的什么可以代替得了的。三两蓝色的纯毛毛线织了拆,拆了织,玉子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他织成了一双手套,也开始为自己编织一种新的生活。
毛线由此成了玉子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婚前她为他织,婚后为丈夫公婆织,有了孩子为孩子织。各种各色的毛线,大小款式不一的毛衣毛裤毛袜毛手套毛围脖把玉子的心塞得满满的。渐渐,玉子成了大家公认的织毛衣的专家。单位上,邻里间,年轻的年长的女人们买了漂亮的毛线,幻想织出一件非同凡响的毛外套毛裙子时,就会有人说:找玉子去,找玉子去。有人建议:玉子,咋不把你织的那些花样编本书啊,我看比街上卖的什么《棒针花样大全》棒多了。要是没有后来那件事,玉子说不定真会编一本《新棒针花样大全》出来。
那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只不过玉子出差几天进门后看到丈夫穿了一件毛衣,暗红色的细羊毛高领衫。丈夫看玉子注意自己的毛衣,有些不自然地耸耸肩,还可以吧,刚买的。玉子说,不错,很贵吧?晚上,丈夫睡着后,玉子掂着那件暗红色的毛衣在灯下审视良久。毛线松紧不匀,一看就知道出自一个新手,有许多地方大概拆过,细看能看出一段段的痕迹,像一个不高明的作家写出的章回体小说。这么细的毛线,这么宽大的一件男人毛衣,织了拆,拆了织,一针针下来,要织多少下呀。玉子想起大三那年为他织蓝手套的往事。
那一夜及连着的几个夜晚,玉子没有睡着。
生活是一个圆圈,绕了那么大一圈后玉子觉得自己又站到了当初起步的那个点上。那天,玉子打点了自己的衣物,把在书架上搁置多年落了厚厚一层灰的专业书籍取下来,拍打拍打,一本本整整齐齐码在从街角商店买来的两个方便包装箱里。一辆面的连人带东西一块拉走了。
在曾经被玉子视为“家”的那套房子里,大衣橱抽屉里躺着一把长短粗细不等的棒针,那么粗的一把,足有几十根。两头用黑皮筋结结实实扎着,是玉子昨晚上扎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玉子把它们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