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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说《韩集》的几篇佚文(1)

韩愈文集40卷,是在韩愈患病、病亟至辞世之间由其弟子李汉编就的,其一生创作的编排去取,都是按着病中的韩愈自己的意愿做出的。李汉《韩昌黎集序》云:"长庆四年冬,先生殁,门人陇西李汉辱知最厚且亲,遂收拾遗文,无所失坠……,并目录合为四十一卷,目为昌黎先生集,传于代。又有《注论语》十卷,传学者。"这段文字,从叙述的时间顺序上看,似乎"收拾遗文",加以编排的工作是李汉个人完成的。这样措辞,无论李汉有意还是无意,都与事实不符。按李翱所撰《韩愈行状》已明确说到韩愈文集的编辑情况是"有集四十卷,小集十卷。""小集十卷"应即李汉所说的"《注论语》十卷"。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行状"是由死者的门生故吏写就的,"具死者世系、爵里、行治、寿年之详"(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其作用是呈送朝廷请求谥号、呈送国史馆备案为死者立传、兼有送达有关人士请其撰写墓志、墓碑参考用的,意李翱撰就《韩愈行状》,必在韩愈辞世未久之际。皇甫湜《韩文公墓铭》云:"昌黎韩先生……其年(长庆四年)十二月丙子遂薨,明年(宝历元年)正月,其孤昶使奉功绪之录继讣以至……"韩愈之子昶遣人送呈皇甫的"功绪之录",就是李翱撰就的"行状"。从韩愈死到"功绪之录"送呈皇甫,其间不过一月,在这样短而且治丧纷乱之际,李汉不可能独自编就40卷韩集。而韩愈自长庆四年夏五月因病请告,到八月百日假满免吏部侍郎之职,再到十二月初病死,他有大半年的时间亲自着手编辑自己的集子,或指导弟子李汉具体从事编辑工作。

李汉《序》说"收拾遗文,无所失坠"也不对。《新唐书·艺文志》云:"韩愈集四十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韩愈集四十卷,集外文一卷";《郡斋读书附志》云:"昌黎先生文集四十卷,外集三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今传宋刊韩集数种,复于外集十卷之外溢出"遗文一卷"。可知由北宋至南宋,韩愈的遗文在不断地被补充、扩大(外集十卷中包括未被收入正集的《顺宗实录》五卷,但不包括已亡佚的《注论语》和传为韩愈、李翱合著的《论语笔解》一卷,实有遗文五卷)。这些遗文可分三类:一、确系佚文当时无法收集编人正集的;二、伪妄之作而被宋人误收的;三、并未散佚但因某种背景或有碍人事而为韩愈有意刊落不予收入的。《直斋书录解题》云:"然则世所谓外集者,自《实录》外,皆伪妄,或韩公及其婿(指李汉)所删去也。"所说大抵不差。

本文欲讨论者,即数篇为韩愈所刊落的佚文。佚诗暂不及。讨论其背景,进而探索其被韩愈删去的原因。佚文复分两类:一、今《外集》所存者,二、今《外集》不存者。第二类佚文,因为已经韩愈刊落,宋人已无所发现,时至今日或只字无着,故所列篇目题目,均为笔者所代拟,便于读者省览而已。

1.《送汴州监军俱文珍序并诗》,《外集》卷三。

贞元十三年愈从董晋幕于汴州时所作。俱文珍为德宗宦官,时为汴州监军。德宗晚年政荒,不信节使而以宦官监军即是十分突出的表现。韩愈为序作诗,称颂俱文珍,后世颇多非议。方世举《昌黎诗编年笺注》为愈开脱曰:"公奉董晋之命而作,序文甚明,非出己意。况《唐书》本传称其(俱文珍)性忠强,识义理,则其人或不必拒。"有一定道理。愈《序》云:"相国陇西公(董晋)饮饯于青门之外,谓功德皆可歌之也,命其属咸作诗以铺绎之。"下字谨慎,奉命为序作诗不得已而为之的境况说得周密而婉转。韩愈平生未交结宦官,政治上也一惯持反对宦官擅权于政的立场,为河南令时,曾与宦官发生过激烈冲突。何况奉命为文,将其收入集中不必有太大的忌讳。但是,也许是因为初入仕途历练不够,也许是作文当时把持未稳,《送汴州监军俱文珍序并诗》写到俱文珍"功德"之处,确有言词过当,令晚年的韩愈有"颜忸怩而心不宁"的地方。如《序》中称颂俱文珍是"材雄德茂,荣耀宠光,能俯达人情,仰喻天意"的超常人物,具"奋其武毅,张我皇威……先事独运,偃息谈笑,危疑以平"的军事才能等,未免出格;至于诗中谓俱文珍"冲天鹏翅阔,报国剑芒寒;晓日驱征骑,春风咏采兰;谁言臣子道,忠孝两全难",更是不择言词了。试想一个不男不女,终日唯以其媚态雌声侍奉皇帝的宦者,"忠孝两全"从何谈起?这几乎已是近于肉麻的谀词了。因为这个缘故,韩愈将其刊落,庶几在他与宦者的关系上不留丝毫痕迹。

2.《上考功崔虞部书》,《外集》卷二。

此是韩愈《外集》中重要的一篇佚文,于考察韩愈生平、性情和交游等,亦具重要意义。此文为韩愈刊落的原因在于,文章牵扯到一桩人事纠葛,而这桩人事纠葛颇令韩愈尴尬和愧疚难安。

按此文为贞元九年韩愈再应吏部博学宏词科时所写。崔虞部为崔鹏,字元翰,为本年吏试考官。《书》云:"且执事始考文之明日,浮嚣之徒,已相与称曰:某得矣,某得矣。问其所从来,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间,九变其说。应此选者三十有二人,其所不言者,数人而已,而愈在焉。"科场犹如集市,嚣乱之中又显示出"竞争"的激烈。消息灵通者即有门径的人,散布种种大相径庭的讯息,愈显得孤立无助门户单薄的韩愈的手足无措。据韩愈此书,三十二人中初录三人,韩愈得崔元翰之推援名在其中。但是,"及执事上名之后,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传闻矣,华实兼者也,毕竟得之,而又升焉。其一人者,则莫之闻矣,实与华违,行与时乖,毕竟退之。"当再次呈名上报之后,韩愈落选。韩愈说自己"实与华违,行与时乖",是在暗指自己出身的寒素和缺乏奥援,终于在竞争中落败。方崧卿《增考年谱》:"按《科第录》,是年博学宏词……应者三十二人,中选者李观、裴度、陆复礼也。公《与崔虞部书》谓"三人之中,二人者华实兼者也……"岂固退公而收陆耶?"(见洪兴祖《韩子年谱》所附)陆复礼,仕至膳部员外郎,《唐诗纪事》卷四〇谓是岁博学宏词试"陆复礼第一,李观、裴度次之"。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崔元翰初录三人,无陆复礼;再呈之后,陆复礼第一,而韩愈落选,初录与复录,何差异之大耶?所以颇令人疑心是否即"退公(愈)而收陆"。姑依方氏所说,初录之后,陆复礼要增入,与已录的李、裴、韩之间存有竞争;李、裴、韩三人当淘汰一人,三人之间也存竞争。竞争的最后结局是韩愈淘汰,李、裴保留。书中说:"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传闻矣,华实兼者也,毕竟得之。"与韩愈自谓:"实与华违,行与时乖"一样,"华实兼者"也应是暗含不平和讽刺的,故何焯以为此文"前半嫌于自暴而讦人"(《义门读书记》卷三四),即有攻击他人之嫌。然而,韩愈在攻击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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