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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李翱生平及其古文写作(4)

贞元十四年至元和间,是李翱古文写作的高潮期。与此同时,李翱对自己的古文主张也有较系统的表述。这些主张,几乎处处都可以看到梁肃等先辈、尤其是韩愈对他的影响,但同时也有着李翱自己的特色。

如同中唐前期所有的古文家一样,李翱的古文理论,最突出的是他的宗经,在文、道关系中强调儒家的"道":

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决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月,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李翱集》卷六《答朱载言书》。

吾之道非一家之道,是古圣人所由之道也。吾之道塞,则君子之道消矣;吾之道明,则尧舜禹汤文武孔子之道未绝于世也。《李翱集》卷七《答侯高第二书》。

因为宗经、重道,李翱认为文章应归根于教化,即以宣扬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道为文章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任务:

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言语发乎人,人之文也。志气不能塞天地,言语不能根教化,是人之文纰缪也。山崩川涸,草木枯死,是地之文裂绝也。日月晕蚀,星辰错行,是天之文乖戾也。天文乖戾,无久覆乎上;地文裂绝,无久载乎下;人文纰缪,无久立乎天地之间。故文不可以不慎也。《李翱集》卷五《杂说二首》之一。

中唐古文家独孤及子独孤郁尝云:"夫天之文位乎上,地之文位乎下,人之文位乎中。不可得而增损者,自然之文也。故伏羲作八卦以象天地,穷极终始变化,无有差忒,故《易》与天地准。此圣人之文,至也。……若圣与贤,则其书文皆教化之至言也。徒见其纤靡,而无根者多,绍曰文与艺。"《全唐文》卷六八三《辩文》。翱与郁为同年进士,关于天、地、人文的说法,关于圣人之文根于教化的说法,完全相同。独孤郁批评"纤靡无根"之文始为"文与艺",指那些无社会实用价值、未置根于教化的"时文"而言;李翱亦云:"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夫所谓一艺者,乃时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李翱集》卷八《寄从弟正辞书》。在李翱看来,将文章作为"一艺",就是从根本上违背了文章根于教化的基本法则,如同地文之"山崩川涸,草木枯死",天文之"日月晕蚀,星辰错行",完全丧失了"久立乎天地之间"的可能性。其意义不仅是反对骈俪修饰的"时世所好之文"而已。他又在《与淮南节度使书》中说:"近代已来,俗尚文字,为学者以抄集为科第之资,曷尝知"不迁怒,不贰过"为兴学之根乎?入仕者以容和为贵富之路,曷尝以仁义博施之为本乎?由是经之旨弃而不求,圣人之心外而不讲……仁义教育之风,于是乎扫地而尽矣。生人困穷,不亦宜乎?州郡之乱,又何怪焉?"由于"号为一艺"的"俗尚文字"的盛行,导致了"经之旨弃"、"圣人之心外",甚至导致了"生人穷困"和"州郡之乱"的社会局面的出现。李翱的这些观点,我们不难在李华、独孤及和梁肃等古文先行者那里找到,而李翱有时走得更远,他甚至认为只要道行于天下,则无需乎著书、作文,著书、作文仅是在道不得行于天下时的无奈之举:

凡古圣贤得位于时,道行天下,皆不著书,以其事业存于制度,足以自见故也。其著书者,盖道德充积,阨摧于时,身卑处下,泽不能润物,耻灰烬而泯,又无圣人为之发明,故假空言,是非一代,以传无穷,而自光耀于后。故或往往有著书者……当兹得于时者,虽负作者之才,其道既能被物,则不肯著书矣。《李翱集》卷六《答皇甫湜书》。

这个说法表面上与司马迁的"发愤著述"、韩愈的"不平则鸣"有相近之处,但本质上有很大的区别。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和韩愈的"不平则鸣",更多的是寄寓作者在世间的坎坷遭遇,借文章或著作以发抒其幽怨之思、感愤之情,而李翱的"阨摧于时,身卑处下"而著书,专指传道、教化的道德、学术之作,尤非一般意义的抒发感情之文。李翱固然也有抒情之作,如他集中所存的《感知己赋》等三篇赋,但在李翱"文章"、"著书"的概念里,是不包括这种赋体在内的。在一般的传统文章各体(论、书、传、序、记、碑铭等)中,李翱几乎是禁绝发抒一己之情的,包括闲适之情、怨怼之情以及裂眦怒目之惰等。这一点,在下面具体论列李翱古文创作时还将论述。总而言之,李翱的"阨摧于时,身卑处下"说仍然根基于他的宗经、教化之说。

李翱非常强调提高作者个人的品德修养,其《答朱载言书》云: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

李翱的古文先辈们也强调文章和作者品德修养的关系,如李华《崔沔集序》云:"立身扬名,有国有家,化人成俗,安危存亡,于是乎观之。……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皋陶之歌,史克之颂,信也;子朝之告,宰嚭之词,诈也,而士君子耻之。"《全唐文》卷三一五。虽然他们都在主张宗经的同时提高个人品性修养,但个人修养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标准是什么,却大都语焉未详。或者他们以为个人品德修养的内容和标准,在儒家经典里早已阐释得明确透彻。韩愈特举"仁、义、道、德",并对其作了虽未标新立异却很准确的解释:"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韩昌黎集》卷一《原道》。又云:"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韩昌黎集》卷一六《答李翊书》。但李华、韩愈等所说偏重于作者的思想渊源和范畴,而李翱则更具体,且更偏重于作者的行为规范。端正思想渊源和范畴,当然同时具有规范作者行为的作用,但就韩愈以及韩愈之前的古文家来说,较多地着重于通过作者思想渊源的醇正而约束、规范其古文写作中所表达的思想。这就使韩愈及韩愈之前的古文家个人品德的修养,多少带有功利的目的,在他们标榜"志在古道"、然后才"甚好其言辞"的同时,又带有某种背谬的因果关系,即其"志在古道",目的在于古文写作之旨的合于古道。韩愈现身说法教诲后学者云:"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哗。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昌黎集》卷一六《答李翊书》。其道(包括个人品德修养)与文的关系,说得再明白不过。韩愈之前的古文家,李华好佛,独孤及、梁肃、权德舆既好神仙又笃于佛,是则他们口宣"仁义"而其古文思想远不能止于醇。韩愈的"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是对李华辈的矫正。李翱又有别于韩愈,他说:"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于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李翱集》卷二《复性书(上)》。抑情而扬性,使人至于圣人;他又说:"故君子非仁与义,则无所为也。如有一朝之患,古君子则不患也。吾之道,学孔子者也。孔子尚畏于匡……,夫孔子岂不知屈伸之道耶?故贤不肖,在我者也;贵与富,贫与贱,道之行否,则有命焉。"《李翱集》卷七《答侯高第二书》。"凡人之蓄道德才智于身,以待时用,盖将以代天理物,非为衣服、饮食之鲜美而为也。……仆意绪间自待甚厚,此身穷达,岂关仆之贵贱耶?虽终身如此,固无恨也,况年犹未甚老哉!"《李翱集》卷六《答独孤舍人书》。在个人品德修养上,李翱"自待甚厚"、"中怀自得",几乎是个纯粹的"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毫不带个人功利者。"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嗟老而羞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倘中怀之自得兮,终老死其何悲?"《李翱集》卷一《幽怀赋(并序)》。他多次提到颜回,在道德的修养上,心向往之:"昔孔门之多贤兮,惟回也为庶几。超群情以独去兮,指圣域而高追。固箪食与瓢饮兮,宁服轻而驾肥?望若人其何如兮,惭吾德之纤微。"《李翱集》卷一《幽怀赋(并序)》。"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李翱集》卷二《复性书(中)》。不但如此,李翱推己及人,以为只要士人皆修其身,则"仁义教育之风"兴,生人不穷困,州郡不乱;帝王修其身,则"刑德既修,远迩咸归"《李翱集》卷一《幽怀赋(并序)》。。无论李翱关于作者个人品德修养的主张多么迂阔和不切实际,其基本的倾向也是主观唯心主义的,但他在这一方面的理论建树却确实比李华、韩愈等丰富、充实得多。尤其难得的是,在举世嚣嚣追名逐利的浊浪中,李翱独得默默身体力行其主张。有侯高者,致书李翱,"再三教我适时以行道"、"乘波随流望风高下";李翱答书在理论上予以正面廓清,并决断地说:"子之道,子宜自行之者也,勿以诲我。"《李翱集》卷七《答侯高第二书》。李翱有《从道论》,从论中所阐发的"君子从乎道也,不从乎众也"看,大约即因侯高之规劝而发。欧阳修读李翱"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嗟老而羞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数句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欧阳文忠公文集·外集》卷三《书李翱后》。清熊松柯《李文公集补序》《三唐人文集·李翱集》附。中曾对韩、李品行大端有比较,其中"韩子不肯为史官,兹(李)则欲系己一代功臣贤士行迹;韩子《忆昨行》愤王、韦排己,兹则惟正己以俟命;韩子以理乱不知、黜陟不闻为不遇于时者之所为,兹则陋巷短褐、与天下百姓同忧乐而不敢私"云云,批评韩愈,似嫌偏执,但赞扬李翱,堪称的当。总而言之,李翱重视作者个人品德修养,并身体力行之,在其古文理论中占重要地位,并且严格规范制约其古文写作,使他的古文写作颇异于韩愈,与其他同时代古文家也具不同风貌。

李翱还主张"创意造言,皆不相师",其《答朱载言书》云:

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其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也。

"创意"即立旨,包括文章所反映的思想、思想的深度及阐述思想的逻辑力量。李翱将"创意"与"造言"合在一起说,但他事实上又将"创意"置于首位,认为文章只要立意正确深刻,不相模仿因袭,其教化的作用就深远,其逻辑力量就强,其气势就通畅直达,其辞语就繁盛而不单调,很自然的,这样的文章就是好文章。独孤及主张"质取其深"《全唐文》卷四〇九崔祜甫《祭独孤常州文》。,"为学在勤,勤则能深"《全唐文》卷五二二梁肃《祭独孤常州文》。,是李翱"意深"所自。在李翱看来,"创意"使其"深",不但是为文的首要条件,而且几乎是唯一的前提。儒家的几种经典如《春秋》、《诗》、《易》、《书》。以及屈原、庄周之词,都是"创意造言,皆不相师"的,他用山岳之高、江河之流、百品之杂来比喻为文如果创意不相因袭,其意、其理、其气、其辞就必然不相因袭。在义、意、理、气、辞五者之间,义为统帅其他的因素。梁肃云:"故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博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文苑英华》卷七〇三《补阙李君前集序》。道、气、辞三者之间,"道能兼气,气能兼辞",道是统帅其他的因素,是李翱义兼意、理、气、辞说所本。但是,义、意、理、气、辞之间,并非简单地由义决定一切,多种因素之间还是有矛盾、各自独立的。所以,李翱在《答朱载言书》中又说:

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

"义兼意、理、气、辞"和"文、理、义三者兼并"结合起来,理论上就显得更全面、更充实。这应该说是李翱古文理论中颇具特色的一点。

贞元十二、三年,李翱在汴州从韩愈学古文,得韩愈指点,对韩愈"唯陈言之务去"《韩昌黎集》卷一六《答李翊书》。的语言主张和写作实践有深刻的体会。他在《与陆书》中述及韩愈其人其文云:"又思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其词与其意适,则孟轲既殁,亦不见有过于斯者。当其下笔时,如他人疾书之写诵之,不是过也。其词乃能如此。尝书其一章曰《获麟解》,其他亦可类知也。"李翱还在《答朱载言》中非常具体地谈到他对"造言"--亦即韩愈"唯陈言之务去"的体会:

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日:"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然",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谷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异也!此造言之大归也。

自韩愈掀起古文写作大波涛之后,士流为之振动,随着韩愈铸新辞、造新语的古文风行社会,文人为文,格外注意一词一语的别出心裁,以引起某种警动新鲜的效果。韩愈为《平淮西碑》,有"左飧右粥"一语,形容蔡州人得见王师、饮食充备而"始知生民之乐"。柳宗元同时作《平淮夷雅》,中有"仰父俯子"一语与韩愈相竞,《唐语林·文学》录刘禹锡语曰:"柳八(宗元)驳韩十八(愈)《平淮西碑》云:"左飧右粥"何如我《平淮西雅》云"仰父俯子"?禹锡曰:(柳"仰父俯子")美宪宗俯下之道尽矣。"便是一例。李翱举例形容"笑哂"之状,也足证他的体会之切。但不可否认,李翱对铸新词、出新语的体会,似乎仍处在较为肤浅的地步,并没有真正探得韩文的"骊珠"。韩文的新辞、新语,是结合文章的意旨、气势和作者的情绪,创造全新的语言,以精警、新鲜、达意为主要目的,并不在乎个别辞语与六经、诸子的简单重复。由于李翱肤浅的理解,他自己的古文写作遂少见精警生动、富于创造性的语辞,使他的"此造言之大归也"的心得,也就流于一般的表白而缺乏完美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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