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来到大伯家,第二年大伯就喝醉了酒晚上摔进了存在了几百年的护城河,那天晚上是除夕夜,大烟花小爆仗把夜照得比昼还亮,但就是没有人听见石子大伯呼喊的声音,没有人看见石子大伯扭动的身影。伯母第三天看见了被人捞上来的泡得跟柳树一样粗的老公时哭得天昏地暗,一旁的石子看得发慌,周围一圈圈人不散去,纷纷说石家命里煞气太重,摇头、叹气,然后讨论听起来比这更悲惨的故事。
石子的名字叫多了也就成了石子,你说你是不是晦星,你这个晦星……外号从伯母的嘴里喊出,最后大家的嘴里都这么喊出,只是不当着石子的面喊。
石子脑袋似乎不好用,爱逃课,逃课伯母也不会问,就说不上学就回来帮着洗衣服熨衣服。石子的衣服一次也没有熨过,一个人的时候石子会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熨板上,又穿上。
柳树一年长得比一年更壮,茂密的柳条扯也扯不完,粗粗大大的干还蛀上了毛虫,每天死一批也永远死不完,人们说这河边的树都吸了精气,然后眼光又意味深长地飘向了洗烫店。
河里没有再淹死人的事发生。有时就是这样,偏偏有些东西会全部给一个人,钱、权、女人都给富人,倒霉、死人、破财都一齐涌给在为生活劳动的人。
二
“别住家里了,出去找事做。”伯母在给石子收衣服。
石子考不上大学,突然觉得上学的可贵,想复读,如果再读一点就不用只洗衣服了。伯母不答应,说读书多了有什么用,读书出来还不是要嫁人。石子觉得自己命是这样,理亏,想想,不说了。
石子去了酒楼打工,洗碗、端盘子。“你真是个晦星!你这个晦星!收个碗都收不好,全给我摔坏,你给我滚!”老板娘发起火来脸上的肉同走路时大腿肉抖动的一样,停不下来。老板娘举起扫把打在石子的小腿上。
石子解下围腰,埋下头吮吸手上掺了地沟油的伤口,冒出来的鲜血有锈迹的味道,没有什么东西好收,顶着冷风回到家。
钱挣到了一点,不多,交给了伯母。伯母已经关掉了洗烫店,去了手机工厂做包装工。伯母做了一顿饭给石子,看着石子吃完,带着石子坐了两小时的车来到了一个朋友经营的洗发店。
太小了,不行。
孩儿是身体欠,吃两顿就补回来了,最好的是不惹事。
李大福继续打量了两眼,行,老实。看她老实,同时也是可怜她,就当做点好事。
伯母用劲推搡石子一把,说,还不谢谢李老板。
石子一字一顿地说:“谢谢李老板。”
洗头不像洗盘子,洗盘子可以戴手套,给客人洗头不能戴手套,再好的洗发水也咬手。洗衣服、洗盘子、洗头,回到宿舍又洗衣服,吃了饭又洗盘子,然后再洗头……洗头妹。洗洗洗,霉霉霉。
石子不言不语地想。
洗头还需要技术,石子刚到,作为新人还成不了洗头妹,只能是学徒,有一个洗头妹叫茉莉,烫着一头卷发,经验看起来最多。她教石子倒多少洗发水最合适,怎么搓泡泡才最丰富,指法怎么拿捏才能让客人舒服。
洗多了,石子也会了。洗多了,石子看到得也多了。
李大福招来了几个不会洗头的洗头妹,二楼开了几个单间,和客人开始干以单独洗头为借口的事情。没多久,李大福就有了钱把店面装潢一新,楼上扩展得更大。
楼上的比楼下的漂亮、性感、身材好、会化妆,楼下的说楼上的不要脸,楼上楼下互相看不起。楼下挣得少,楼上的收入神秘。
茉莉是石子最好的朋友。天太热时店里也会没客人,茉莉说:“我想开家自己的洗发店。”
石子说:“如果你开了,我就来你这里做洗头。”
茉莉说:“行啊,如果我开了,我就开你比这儿高两倍的工资。”
说罢,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我口渴。”茉莉起身倒了一杯凉水,咕咚喝下去,嗓子眼儿上下滚翻着。
当晚,茉莉就去找李大福涨工资,李大福说,我看看能不能涨工资。
我看这个看也看不出来,用用才知道。
用完了。李大福说,可以涨工资。
一边说,一边上下翻滚着喉头。
几天后,知道这事的石子生气地对茉莉说:“你这样我不和你做朋友了。”茉莉什么也没说,贴上了假指甲,有了指甲就可以不洗头了。
石子偷偷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不够高的身材,畏缩的眼睛,拿着扫把的手……风扇呼呼地摆着头吹着,妖精们在画着指甲,小石头在扫着飘来飘去的妖精和妖怪们的头发。
三
石子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茉莉在冲她喊,浑身血淋淋的,慢慢走了过来,听清楚了她喊的是手,手,看她的手,都是洗发液,给咬穿了一个大洞。石子说:“你这是怎么了,不洗头了怎么手还烂了呢?”茉莉呜呜地想抓住石子,石子嫌恶心不耐烦地拿手打开,茉莉呜呜地消失了。
没头没尾的梦境结束醒来,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走出去一看,洗发店门口堵着几辆警车,警灯呜啊呜地闪,像张大的口。茉莉死在了二楼,被通缉的亡命徒逍遥快活之后割了喉,在隔壁的李大福听到动静后,提上了裤子准备来到门口开骂,歹徒一开门李大福看到的情景就让他原本就不坚挺的东西吓软尿了出来,喊也没来得及喊就被两刀刺在了胸膛上。
警员气势汹汹地开道,不停冲着群众喊:“让开!让开!让开!”
石子对着盖上白布的茉莉说:“你也太急着开店了,说好了要去你那儿上班,你怎么就……”
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算你还记得我,但是下次别那么恶心。”
茉莉不是真名,石子去陪伴茉莉最后一程的时候,才从警察那里知道这个事实。真名是什么警察也不知道,尸身软塌塌地躺在尸房里。石子想,还好自己还有个名字,还有人知道。
洗发店查处,关门,封条。
伯母看到风尘仆仆回来后的石子愣了一番,一下子明白过来后叹了口气,脱下工装上的袖套,从里面抓出散碎的零钱和几张一百元。石子懂了,接过来后说了一声谢谢,低下头看见伯母似乎有些隆起的肚子。
吃顿饭吧,伯母说。
那顿饭也就是米饭青菜,吃着被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米饭,石子心中一阵难受,一阵热又一阵冷,冷了下去。
走了,路过酒楼,酒楼被查出严重卫生问题,质检局卫生局给一并办了。老板娘捶胸顿足号叫直到喊出病躺下出不了门。
石子以为今天酒楼休息不开门,她已经对这地方的人嫌弃躲避的眼神习惯了,我要离开了。石子攥着二百元的火车票躲进了绿皮箱里,抱着买的五个馒头。
睡了一觉,醒来,身上一分钱没少。石子感动地走出火车站,外面一片风雪,石子惊呆了,她从没看见过鹅毛大雪。五个馒头剩下半个,硌在薄薄的衣襟里硬邦邦的。
一个穿大红色棉袄和戴紫色方巾的女人走过来,把身陷在招揽住宿的人潮中的石子拉到一边,掏出一块牌子指着上面的字说:“住宿吗小姑娘?一晚上五十有热水,不远的有车送。”
石子看着女人露出的长短不齐的牙点点头,不知道是被这天冻的还是为了想坐车。
一晚上五十的地方到了,一张床一个厕所,没有窗户,热水洗澡在走廊尽头。
石子问老板娘:“哪里可以找工作?”老板娘嗑着瓜子盯着十寸小电视:“洗碗去隔壁。”
石子搓搓自己的手,心想我再也不要洗东西了。
石子上楼回房去。
晚上辗转反侧,发霉的床板的气息伴着对面楼里传来的枪战片的声音不绝地压到石子的身体里,拿被子盖住脑袋却感觉要被闷死,后来声音小点了石子才慢慢睡着。
四
天白了,石子拐到一条地摊街,她不停地讨价还价花了八十块买了一件袄子,把几近所有的钱都穿在了身上。她又回到旅店,找到老板娘。
石子:“我来你这儿做事。”
老板娘放下瓜子,说:“我这儿不缺人。”石子:“我什么都会。”老板娘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看石子身上的袄子,转身去拿起挂在墙上的座机拨打了电话。
老板娘放下电话,说:“我表兄一会儿过来带你走,你收拾下东西然后下来吧。”石子听了咚咚跑上楼,停在房门前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收拾,于是转身回去。
一个男人下了一辆面包车走进旅店,老板娘笑裂开的嘴一直到耳朵,瓜子皮沾在她的大门牙上。老板娘:“小姑娘,过来。”对石子招招手。
眼前的这个男人长着一对厚重的耳朵,上面穿着金色的耳钉。一开嗓带有浓浓口音的普通话:“‘礼’叫什么名‘子’,多大了?”“石姿,十八岁。”男人皱眉:
“什么,石子?那你跟我走。”石子张嘴想对男人说明什么,但男人已经去发动汽车。有一男一女两个房客从楼梯上走下来,石子看他们一眼,神秘莫测小声地对老板娘说出最后一句话:“宾馆里的床有问题,会自动嘎吱地响。”老板娘莫名其妙地看石子,石子眨眨眼开心地上了面包车。
车子停在一家桑拿会所,白天没营业。男人领着石子进去让她洗个澡出来,石子洗完出来,换上了这里的粉色的短短的工作裙。
“会按摩吗?”男人问。石子不会,但石子说会。男人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让石子给他按摩,石子走上前,发丝的水珠滴到自己的手背、脚背和男人的背上。男人呻吟出了一声,石子不眨眼地在他的身上敲敲打打,捏捏揉揉。粉色的石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团不会熄灭的微茫火星。
“按头。”男人说。
石子放心地按头,摸到了熟悉的头颅使她不再感到陌生。男人舒服地闭上眼,昏昏欲睡,嘴巴半合,好像还发出了呼噜声。按了很久,按到石子手也酸了,她也不敢停。石子开始想,我可以停了吧?想了很久,想到头也痛了,她停下来甩甩手。
就这个时候男人忽地睁开眼抓到石子把她按到了沙发上,火星被一团黑色的水压灭了。
晚上,桑拿所开始上班。石子站在一排衣服上别有“按摩师”标牌的女人队伍后面,男人进行惯例的训话,她们叫他华哥。华哥:“石子是今天刚到的,你们互相照应。”
女人们转过头看向石子,石子目光盯着华哥。华哥走后所有人都不再注意小小的石子。石子拿着自己的标牌,是44号。站在镜子前的石子捏着标牌,叹口气说,怎么偏偏是这个号码。
工资是基本加提成,按得越多工资越多,这里包吃不包住。和别人合租了一个月后石子拿着基本工资找了一个单间房,打扫了半天后住了进去,这是最便宜的。石子的效绩很差,除了华哥没人找她按摩,并且华哥也不是为了找她按摩,况且他还不给钱。
同事们想帮也帮不上她,她不会按摩,除了按头。除了小,就是平。还有一个不好的编号。她叫作“44”。
五
看着1号、5号、10号、20号被点得不亦乐乎,石子只能在桑拿室无聊地坐着,华哥今天又找她了,这两天他经常找她,她的下面感觉有点疼。
“44号!44号!”听到有人喊,石子兴奋地起身跑到大厅。“不是在大厅,二楼五号包间,有客人点。”
石子好奇地想,会是什么客人?
来到二楼五号包间门前,石子整理了刚烫的卷发,打开门进去,是一个被毛巾蒙着面的男人。石子按捺着激动轻轻走去。
男人大概有一米八五的身高,匀称的体形,健壮的胸肌。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石子轻声说:“贵宾要什么服务?”
男人拿下毛巾,一张英俊、眼神深郁的脸。石子内心闪过一道不知名的东西,使她第一次感到全身发麻。
男人说:“做你拿手的吧。”
石子:“那我给贵宾按头,你看这样好吗?”
男人点点头。石子开始给他按头,这一次石子小心翼翼地按摩,她忍不住问:“贵宾以前光临过我们这里吗?”男人:“没有。”石子:“那为什么要点44号?”
男人:“我也不想点44,听说只有一个38号和44号,我还是宁愿选择44号。”石子顿了顿,心里也顿了顿,像有一把针尖走过她的胸膛。“按得重了吗?”“你按得很舒服。”“那下次再来还要点我。”
男人按了头睡一觉后就走了,没有像这里其他客人要求出去有后续服务。英俊的男人给了小费,这是石子第一次收到不用上交的小费,他临走时说会再来。
在那一刹那石子想脱口问他叫什么名字,但犹豫之间男人就已经离开了。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苹果味,石子闭着眼使劲地回想。那就叫他青苹果男人。
石子天天等青苹果男人再来,天天。推掉了屈指可数的点单,等到男人来。
她想接单,可是她觉得接单到最后总得要和客人出去,没有遇见青苹果男人之前她会,遇见他之后,她生怕一分钟都错过了他。
华哥半夜用脚把她踹下床:“不做事就别想再在这里混饭吃,我养不过来那么多人。”
初春来了,石子花了二十块钱买了十双丝袜,晚上穿着它在桑拿里走一圈就有客人对她挥挥手,她就坐在客人的旁边开始按摩起来。
连头发都长长了。
过了不多久,石子就把头发染成黄色了。
他可能会喜欢黄色,石子手指绕着头发想。“44号,过来捏脚!”听见有人喊,石子马上跑了过去。
新来了一个包房小妹,听说是经人介绍进来的,刷着长长的睫毛,华哥对她特别照顾。奇怪的是,这个小妹一进来正式上班对面就新开了一家桑拿城,所以这天的生意很不好。小妹的脸上也阴晴不定的。
石子踩着她挂钩的黑丝袜在大厅里铺被单,一个胖胖的客人洗好澡出来,小妹和石子同时看见。客人一瞥手一挥指要了石子,石子整理衣襟摸着暗淡的光过去。
小妹挂上笑脸过去,对躺下的客人说:“贵宾,要不要试试我的拔罐?”
客人不耐烦地说:“不要不要。”
石子看了小妹一眼,看见她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这样舒服吗,一会儿我给你拔罐吧。”石子骑在客人身上说。
“贵吗,不贵就拔。”底下传来客人闷闷的声音。
石子下力一捏,肥胖的身躯浑身打了个颤抖,小妹哼一声跺脚走开。
季末,44号的业绩最低。华哥宣布了按摩小姐的业绩之时,石子看见小妹激动不已的神情以及对自己幸灾乐祸的眼神。石子脱下工作服,临走前照了照镜子,和刚来这座城市时区别好大:卷卷的黄发,长高了,长白了。
哼,这都多亏我。华哥最后一句对她说道,一旁的小妹细细的手扶上华哥的脖子。
六
石子捡了一条狗,她看它在垃圾箱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即将要被冻死就把它拿在手心里带回了家。小狗连叫的力气也没有,石子给它做了饭吃。看小狗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石子摇摇头,蹲下去摸它:“你和我真像。”
寒春料峭,石子站在半夜的酒吧门前。一辆轿车开近,石子把她拦住。
车主摇下窗。
“先生,借个火。”石子接过火机,点上烟。
“要玩玩吗?我很便宜的。”石子又说。里面的人打开车灯,石子这时看清楚是青苹果男人。有一瞬间石子想遮住自己的脸。
青苹果男人没有认出她来:“去哪儿?”
石子:“你说。”青苹果男人给她打开车门,石子把冻得发青的脚抬进去,车厢里是朝思暮想淡淡的香味,石子不禁贪婪地呼吸了几口。“去我那儿吧。”男人思忖了一番,手重重地握在方向盘上说。
车很快就开到了一个高档公寓,错综复杂的楼盘,没什么亮灯的窗户,不过石子不识得。
电梯上到了二十二楼,电梯中石子看青苹果男人的侧脸很好看,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开了门,石子想找灯的开关,却被男人粗暴地抱住全身摔到了床上。石子开始熟练地脱衣服,可是男人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喘着气,说,去洗澡。他开了灯,石子这才看清这个屋的模样,是一间亮灿灿的大卧室。
洗了澡出来,石子看见男人在往茶几上端菜。仔细一闻,厨房传来油烟味。
他说:“饿了吧,先来吃点东西。”
石子蹲下来,眼眶不禁一酸,眼前简单的炒鸡蛋闻起来很香。“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