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女儿为什么称为公主?猛然听师父问出来这样一个问题,素宁是完全愣住了。她看了霍去病一眼,对方赶紧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她只好擦擦眼泪,努力地想了一下,才有点期期艾艾地答道:“好像,是取天子不亲为主婚的意思吧,诸侯王的女儿称‘翁主’,翁者父也,就是父亲为之主婚了。”
“嗯,看来读过的书还多少记得点。”吕老先生点了点头,“那么我再问你,天子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亲为主婚,难道还要为你主婚吗?要为冠军侯主婚吗?再进一步说,《礼记》也好、《仪礼》也好,礼经之中关于婚礼的条款,又有哪一条说的是只有天子点头你们才能结发呢?”
听到这里,两个人突然间都有柳暗花明之感,一时呆在那里反应不过来。
吕老先生看着素宁继续说道:“只要遵循《礼记》之礼制,正式地行过婚礼,霍将军和你就是结发夫妻。当然了,若是天子不知道,你就得不到天子的诰封,就没有夫人的称号、没有命妇的地位,这对你来说,是现在就需要的吗?”
素宁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无限欢喜地说道:“不需要!”
霍去病也连忙说道:“素宁可能要委屈几年,以后圣上一定会诰封的。”
素宁赶紧拦住他的话,“不委屈的,我不需要什么诰命,我只要有你的人就够了……”
吕老先生却打住了徒弟的话,“这么说不对,君子素其位而行,该有的你不要往外推!不过等一等是可以的。”
此刻霍去病的兴奋真是难以言表,他总算完全想过来了,原来自己的婚事即使不禀知天子也是可以合于礼法的!只要合于礼法,谁还管他同意不同意呢!连杀人这么大的事情他都没有把自己怎么样,自己若是果真私下婚娶了,他除了更加生气一点儿,又能拿自己有什么办法!就算他想收拾自己,已经流放这么久了,还能再怎么收拾?再收拾就没法上战场了!单于还在漠北等着呢!
不过兴奋了片刻之后,他马上就又想到了下一个问题,“那么我们的父母长辈也都不在,可以行婚礼吗?”
吕老先生答道:“素宁这边,她父母已逝,只有她叔父和我,我已经跟她的叔父商量过了,朔方这头就由我来代表了;别忘了她还是宗室之女,出嫁还需要具报宗正,长安那头的事情就由她叔父设法担待吧!至于你这边,你父母的情形比较特殊,你想接他们过来吗?”
霍去病考虑了一会儿,的确颇有为难之处,“我父母已经分手二十多年了,现在各有家室,我想他们确实不宜相见,以免各方尴尬。我一直的想法是在长安举行婚礼,那样我母亲自然是在的,父亲那边我想的是婚礼之前书告于他,至于在朔方……,似乎怎样安排都不太妥当。”
他的意思是,把父母都接来自然尴尬,而只接一方呢,似乎又对另一方不好交代,若是谁都不接,会不会影响婚礼呢?吕老先生笑了笑,“那么,我也考你一个问题吧,你可知道婚礼的关键在于什么?”
这一下还真是把霍去病给问住了,“婚礼的关键?呃,这个我真没有研究过,我只知道婚礼包括六礼。”
“那么我再问你,所谓六礼,你可知是取法于六十四卦中的那一卦吗?”
霍去病没想到吕老先生真的考较起自己的学问来了,只得闭上眼睛,在心中把六十四卦的内容都调出来回放了一遍——他们这种拥有图像记忆能力的人,一般都是很少背诵文字的,但是他们读过的书每一页都像是拍了照一样,每当要找什么内容,就在心里一页一页地翻看,速度不见得有多快,但是每个字在哪一页哪一行都不会弄错。
他仔细地斟酌了一会儿,终于答道:“是不是《渐》卦?‘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看吕老先生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答对了。“渐”卦的卦辞就是“女归吉”,而他所引的这一句,则是“渐”卦的上九爻,字面意思以鸿雁作为聘礼,这也是自古以来结婚的一项礼俗。
而且答到这里,他也一下子想通了对方的第一个问题,“婚礼的关键是什么”——“渐”卦有“循序渐进”之意,而“循序渐进”正是婚礼的关键。换句话说,婚礼的关键,就是必须一步一步地把仪式程序走好,否则这个结合就是不被认可的!这些程序分成六大步骤,因此被合称为六礼。而且,就跟咸卦与恒卦互为覆卦一样,渐卦是与归妹卦互为覆卦的。这也很好理解,六礼是迎娶正妻的仪式,而归妹卦说的是侧室,不待六礼而行、随随便便就进了门的,自然就是侧室了。
“好,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吕老先生看着霍去病如有所悟的神色,不禁笑了起来,“‘渐,女归待男行也’,六礼的关键在于要一步一步地‘行’!好吧,现在咱们就来看看,你如今身在朔方,应该如何落实好这些礼法步骤呢?”
此时两个年轻人都是睁大了眼睛,听讲态度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只听师父徐徐说道:“婚前之礼这部分,你们是自己认识的,定终身时已经禀告过长辈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几个步骤,女方是需要家长出面的,而男方则是由媒人出面的,男方的家长并不需要出面,当然他们知情是必须的。”
“婚后之礼则是拜见舅姑,三月之后带新妇拜祭家祠。按你的情形,即便在长安成婚,也要带着素宁专程去一趟平阳,而今你不奉诏不能离开朔方,就推后到你能离开这里时再行吧!”
“至于婚礼当天,即所谓亲迎。亲迎之前,有父之人由父亲告庙、然后命子亲迎。你书告你父亲这个想法是可以的,你父亲在平阳的家祠里告庙之后回信,那么你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这里,都相当于奉了祖先和父亲之命了。亲迎之后,沃盥、对席、同牢这些环节,可就没有长辈们的什么事喽!”
师父气定神闲地把这一课上完了,两个年轻人都有一块大石头忽然从心里搬走了的感觉,欢喜得几乎有点恍惚起来,半天谁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好容易回过神后,素宁不由得有点撒娇地对师父说道:“师父,看来您是早就盘算得清清楚楚的了,为何不早些跟我说呢?”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吗?”吕老先生板起脸来,“因为你学业疏懒,实在太让我失望了。难道当年没有让你背诵过礼经吗?”
礼经是儒家经典,而他们门中培养子弟是先以儒家立基的,这些自然都是要背的。此刻被师父这么一问,素宁只得尴尬地答道:“嗯……我背是背过,不过觉得与心性不合,所以有的章节,子济哥哥一检查完,我就赶紧忘了,还有的章节,子济哥哥就放过我没有检查,他说我反正也不是那块料……”
霍去病听到这里禁不住捂住了肚子,腹内暗笑不已,“不至于吧,还赶紧忘了,背个书有那么难吗?还把子济哥哥也供出来了,给你当个师兄真是不容易啊,多少年后还要被卖!”
当然他不敢真的说出来,但是素宁看见他捂着肚子强忍笑容的可恶模样,赶紧把火引了过来,“对了,你怎么也不知道?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我嘛,我也是觉得与心性不合,所以根本就没有过目!”霍去病回答她,而后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对吕老先生说道:“今天我才知道学问有多么重要,真是悔不当初,还请您以后多多教诲我。”
此刻他的心里确实是万分地庆幸,还好素宁有个师父,还好师父是个道家!在皇权的威压下,别的人要么是违心地顺从,要么是痛苦地对抗,而像吕老先生这样,既不顺从也不对抗、既不固执也不清高,顺其自然却又游刃有余,也只有道家有如此境界了。
却不料这位道家下面说的话,却又像极了是一位儒家,“难得年轻人能把“礼”当成学问,我看你比素宁开窍些!不过你也别太高抬我,我也是一年多前刚好操办了子济的婚事,所以格外清楚些。”
素宁接话道:“我没有参加师哥的婚礼,原来报应却在这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素宁笑着笑着,一抬眼却看到师父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严肃而又意味深长。她的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紧,“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师傅却没有说什么。
夜色渐深,素宁送师父起身回房,最后还是忍不住娇嗔了一句:“师父您不早说,害我担了好多天的心!”
吕老先生一笑,“不止担心,恐怕还想做傻事吧!”
“师父!”她赶紧回头看看,生怕被未婚夫给听到了。
吕老先生收敛了笑意,看着自己的徒弟,“不跟你说也是为了憋憋你,这对你是个历练。事情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呢?看你那样心神不定,还好意思说是张良的同门晚辈?你自己说说吧,这次长了什么教训?”
素宁低下头,小声地引了一句孔子的话作为回答:“不知礼,无以立。”
师父点了点头,然后正色教训道:“你的心在天上,可别忘了自己的脚还在地上!不把地上的每一步走好,就能直接登天了?什么是礼?礼,履也,履以合行,就是教你把地上的每一步走好的!”
素宁老老实实地低头听着,师父继续严肃地训诫道:“还说什么不合心性?说这种话就该去面壁!过去住在山里,确实很少在这方面管束你,把你惯出毛病来了!现在你既然回到世间,就得好好按照这世间的礼法行事,再不能自己惯着自己!马上就要嫁人了,你把这个道理好好想想!”
师父回房了,素宁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合适的墙壁可以供她“面壁思过”,只得在原地站着,把师父的话从头到尾认真地想了几遍。
忽然之间,她想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在今天说这么重的话?‘不能惯着自己!必须按照世间礼法行事!’那么,师父是担心你不按照礼法行事了?那么,究竟是哪一条世间礼法在你看来最为“不合心性”呢?师父没有明说,可是也用不着明说,没有别的,就是自己丈夫的姬妾们……”
她的眼泪忍不住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很快地擦干泪水,然后在心中轻轻一叹,“师父,您多虑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该承担的我都会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