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想了很长时间,素宁方才转身回来。霍去病还在原地等着,他自然也听见了师父的那段教训,但是并没有听出那段话的弦外之音。他只是觉得,吕老先生看上去那么慈祥和蔼,没想到教训起徒弟来竟然如此严厉!何况这个徒弟都已经如此严谨端庄了,还要被训得那么重,不禁在心中暗暗替她抱屈。
不过现在总算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了。今天两人乍闻喜讯,惊喜之下,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消化,所以依偎在火盆前,静静地不发一言,只听见炭火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问道:“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傻事了?”
果然被他听到了!素宁不由得有点脸红,这可如何说得出口?犹豫再三只好说道:“法不诛心啊!”
耳听得对方大笑起来,她不服气地说:“你说实话,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
霍去病摇了摇头,“战场厮杀之后又回来的人,有很多会觉得自己这条命捡回来不容易,所以特别看重享受当下,有酒就喝,有女人就要。但也有的人,正因为知道活着不容易,所以一点也不肯苟且。”
这番话说得他自己都有些感动了,却见对方只是表情高冷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置可否。他只好继续说道:“怎么,不爱听这个?不相信我有这个境界?好吧,那我承认我想过,而且是我压倒一切的渴望!这你该爱听了吧……”
素宁忍着笑还是不说话,霍去病只得再次说道:“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两者都有,出于理性,只能选择前者。匈奴未灭,咱们两个总不可能远走高飞吧?既然我不能走,那就只能你跟着我回去,到时候你若是没有嫡妻的身份,家里人如何相见、如何相处?日子可以说一天都没法过下去!我知道你考虑过牺牲名分,我自然是铭感五内,可是感动归感动,咱们不能太单纯了,这个问题不是光靠牺牲就能够解决的。”
这次他总算说得入情入理,对方终于点了点头。
霍去病却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等打完下一战,把匈奴问题解决完了,咱们就真的远走高飞吧!去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咱们两个人。”
“为什么?你已经有了归隐的想法了吗?”
“对,我觉得很累了。你不知道,在李敢这件事情上,我耗费的心力,比打河西和打漠北加起来都多!他毕竟是我的部下和战友啊!杀了他,我自己似乎也死了一半了。”
素宁不禁心中恻然,耳中听他继续说道:“虽然我看得住自己的发心,可是每件事情的取舍之间,实在是太让人痛苦了!陛下居然在舅父和我之间用三,一想到这一点,真是让人意气销尽!你说,为什么人主就非得这么做呢?”
然而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她也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到他,只能静静相陪。两人又待了不知多久,终于霍去病说道:“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素宁一时没有动,只听对方轻声说:“不想走?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吓得她赶紧立起身来,刚走出半步,却又忽然停住了,“真的吗?我不信,你不是刚刚还自夸光明磊落,一点都不肯苟且吗?”
对方一时被将住,趁他做出反应之前,她赶紧笑着跑掉了。
当然霍去病也没有真的就去睡觉,他立刻提笔开始给父亲写信,这封家书连夜就派亲兵快马送往平阳了。
他父亲的回信,仅仅十天之后就由快马带回了朔方。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在信中告诉他,自己决定亲自来一趟。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来得居然很快。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这位当父亲的为了快一点赶路,执意骑马而不是坐车,他并不是骑惯了马的人,年纪也不轻了,因此两腿内侧很快就磨得血痕累累,全身更是酸痛难当,以至于都无法自己下马,就这样硬是坚持了十来天。
霍仲孺早就知道长子被流放到朔方了,但是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他只知道那是高层的机密的事情,平民百姓是一句也不敢乱问的。不过从幼子霍光的家信中,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长子自己订下的婚事天子并不同意。所以,当他收到长子的来信时,尽管信里并没有明说,但是他完全能够猜测得到,这个成婚的决定应该是有违圣意的!
当时他捧着信想了很久,“那么,长子此时一定是有压力的,是有难处的,在这个时刻自己若是不能支持他,还对得起抬头处‘父亲大人’这四个字吗?他小时候你不曾尽过任何责任,这份惭愧之意压在心里,或许能借此消除一二吧?你从来都没有为他担当过什么,这次一定要去站在他的身边。”
在这个时候,他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过往种种,惭愧得偷偷落了眼泪,“不负鸳盟,儿子这样的才是男人啊!相比之下,你年轻时算是什么东西啊!他的母亲让他随了你姓霍,人家一个女人也比你有担当啊!”
当年在平阳府里,他遇到了那个身段窈窕、四肢修长的美丽舞女,两个人海誓山盟。可是有一天,当他知道了这个已经失身于自己的美丽舞女,竟然是长公主准备进献给天子的人选时,吓得连夜落荒而逃,什么海誓山盟都统统抛到了脑后……多少年过去了,说愧悔什么的也没有用了,也早就没脸再见一面了。他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只能被儿子们当作反面教材,他也只能自嘲地想道,幸好他们只是随了自己的长相。可是,天底下毕竟没有哪一个父亲,愿意一辈子只能作为儿子们的反面教材。
所以说,流放有时候也有好处,比如霍去病,如果不是在朔方成婚,他就无法第三次见到自己的父亲。而且这些天来,他也仔细地考虑过了,发现自己真心并不喜欢在长安举行婚礼——那个排场虽然会很盛大,但是“霍”字却得不到应有的地位和尊重,甚至连新郎的父亲都不能出现在婚礼上,难堪是无从掩饰的,而且往事也会再一次被人说长道短……总而言之,在朔方成婚真的很适合自己,只是从前不知道还有这种可能而已。
霍仲孺每次出现在这个长子面前时,样子多少都有些狼狈,霍去病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是差点笑了出来。可是这一次,当他看到父亲是被同行的亲兵抱下马来、下了地东倒西歪、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住时,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只能用几乎是埋怨的口气说道:“父亲!看你们怎么搞成这样了!这么远,又没有让您来……”
“不不,我来了才能心安,”霍仲孺连忙道:“幸好是在朔方……”他难以把下面的话完全说出口来,但意思其实彼此都能明白,的确,若不是在这里,他从没敢奢望过自己还能尽上这点儿心意,从没敢想象过自己还能出现在这个儿子的婚礼之上。
父亲到场,“礼”字上面就更加完备具足了。霍去病回想起自己的冠礼,不禁万分欣慰,这是第一次自己的人生大事没有因为这个“礼”字而难堪!他对“礼”这个字第一次产生了一些好感,甚至考虑着,“也许有时间应该读一读礼经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简朴安静的婚礼终于在朔方城中举行了。没有奢侈的聘礼,没有喧闹的宴席,“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喻含的是同甘共苦的结发之恩、恒久不已的夫妇之义。
两位长辈都没有在朔方这里多做停留,婚礼之后的第五天,他们就谢绝这对新婚夫妇的一再挽留,执意冒着风寒天气南归了。
军营中不能有女人,所以这对夫妇的住所是在朔方城里单独的一处院落。与大多数边城一样,朔方城的形状也有点像个“回”字,即城中还有一座小城,那是用来设置郡治官署和官员住所的,霍去病的住宅自然也位于此处。小城的周长不到二里,警戒严密,出来之后,北面是成片的军营,南面则是鳞次栉比的民居和熙熙攘攘的市场。
没过多久,上巳节就到了,然而在这朔方郡的边关上,却还见不到有多少春意,这里地势高寒,这个季节的白天还好,夜间仍是颇为寒冷的。他们两人本来约好了,一定要好好地过个上巳节,以弥补前两年都没有过成上巳节的遗憾。然而没有想到,头天夜里就听见外面刮起了大风,狼嚎一般的风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又觉得天色总也不亮,推窗看去,只见漫天黄色的沙尘,几十步外甚至看不见人影!
这样可怕的天气,素宁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还能到水边过什么上巳节?霍去病本来已经推掉了所有的事情,起床时一看这天气,也只好偃旗息鼓,无奈地说道:“没办法,这儿一到春天经常这样,说实在的,我都担心这朔方城早晚得给黄沙埋掉!”
虽然无法出门,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事情做,从早晨开始,他就一直伏案在写什么奏疏。这份奏疏看来极其重要,已是连改了好几稿,这一回似乎是终于定稿了,只见他搁下笔伸欠了一下。
“你写完了?”
“写完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我能看吗?”
“看吧!反正马上全长安就都知道了。”
素宁好奇起来,不知什么事情会惊动这么大,便走过来低头看去,只见全文并不是很长,“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原文载于《史记·三王世家》)
“怎么这么客套啊?”这是她看后的第一感觉。
“是吗?我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我一年没有见到陛下了,一说话不知不觉地就客套起来了吧。”
素宁又再从头慢慢地读了起来,“‘待罪’——这里可用的词也很多,要不要换一个?这个词容易引人联想。”
霍去病却摇了摇头,“不换,我就要用这个词。我的确是杀了人,不管陛下让不让认,反正我认。”
“好,不换就不换吧,我支持你。”
下一句则是“宜专边塞之思虑”。边是边关,塞是长城,这两个字含义特殊,不是能够随便用的。素宁不由得轻轻一叹,“专边塞之思虑,唉,这确实是你这个大司马一整年的写照。”(注:事实上,史书中并没有霍去病元狩五年春猎之后身在何处的确切记载,后人也只能从这封奏疏的“塞”这个字里看出来他当时应该是身在有长城的地方的。)
霍去病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司马怎么了?大司马就只能高居台阁吗?大司马就不能到边塞来戍守吗?戍守边塞,本就是男儿的分内之事!”
“当然,确实也是应该做的,我也支持你。”
接下来便是更刺目的几个字,“暴骸中野”。这四个字的字面意思是暴露身体于野地之中,素宁读到此处却没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窗外的漫天黄沙,想起对方这一年来奔波于朔方边塞,寒冬酷暑,风尘仆仆,“暴骸中野”并没有言过其实,她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她很快地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把奏疏读完,“嗯,我必须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是在跟陛下客套,你是真的忠爱陛下,此疏读来令人鼻酸。”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其实对一个兵家来说,能有一个可以忠爱的君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至少,在忠于使命和忠于君王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也就不需要再痛苦抉择。”
素宁会意,又忍不住问道,“嗯,那么若是有冲突呢,又当如何?”
对方又是淡淡的苦笑,“前有吴起,后有张良,你看他们是如何做的?”
提到自己的同门前辈,素宁无言了,她知道对他们这种人物来说,排在第一位的显然只能是忠于使命。确实,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从这个角度讲,这一世的卫霍,比起许多兵家不知要幸运了多少。其实吴起和张良也都是幸运的,不管他们与君王之间如何相处,不管他们的人生最终是什么结局,毕竟他们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别忘了,千古以来还有不知多少才调卓绝之人,遭遇各种颠沛磨难,多少人终其一生未展其才、终其一生襟怀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