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素宁终于回来时,上元节也早就已经过去了。
十月寒冬的后半夜,山道上雪滑霜重,寒风凛冽,漆黑难行。策马上山的这一路上,霍去病的心情,并不仅仅是即将见面的欣喜与激动,更有一种总攻发起之前的兴奋与紧张。
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三年三个月已经过去了,咸卦到底覆过来了没有?每一次相见他都期盼着对方的答复,然而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他也早就分析过了,自己这真是一个典型的失败战例:先是一击不中,然后失去速度,接着陷入缠斗,消耗至今、万分煎熬……万分煎熬一点也不过分,确实是太难受了,不能再耗下去了!总而言之,今天必须要逼对方明确表态了。
何为明确表态呢?算了,这么说话太绕弯子了,通俗易懂的说法不就是要逼婚嘛!那该怎么逼呢?苦苦相求?以死相逼?霸王硬上弓?生米做成熟饭?这些路数一般人都能想得出来,但别忘了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心中的底线很高,不屑于用丝毫的苟且手段去解决这种问题。
但是他也有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最关键的是,某个问题一旦被他套入了军事模式,也就是他特别习惯也特别敏锐的那种思维模式,他一定就会拿定主意。现在这个久拖不决的感情问题,就被他套入了这种模式——他承认目前的局势很被动,必须设法突破或者扭转,如何一举扭转被动局面呢?不是没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呢?背水一战。也就是说,“你今天必须答复,同意咱们就结婚,不同意呢,那我就慧剑斩情丝,咱们就此别过,永生不再相见!”
这……是不是太狠了点、太绝了点呢?——是挺狠绝的,但是看他用兵,又有哪一仗打得不狠、哪一仗打得不绝呢?不给自己留退路、更不给对手留退路,对他来说这个打法太正常了,长期的消耗战才不正常。
那么风险也太大了点吧?——是比较大,但是不会比驰入浑邪王大营的风险更大吧?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本来就是兵家的逻辑、兵家的哲学。
可是,这情丝是说斩就能斩得了的吗?——“反正我说的是斩,又没说受不受伤。大不了我伤重不治,可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了,不必劳你挂心。”
客观地说,这个不留退路的“攻心方案”,胜算应该还是比较大的,因为它很有力度,一般人都会倾向于在力量面前屈服,连久经沙场的浑邪王都能被震慑住,何况是一个深陷情网的年轻女人呢。
他一路上盘算着自己的方案,心中充满了临战前的兴奋感觉。好容易到了蒙馆,天色早就大亮了,一进门却是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孩子们大约是一起到远处去游玩了,这并不奇怪,可是转了两圈,也没有见到素宁的影子,这就有点奇怪了,明明是约好了时间的。
他只得喊了两声,只见西屋的门帘撩起,身着全套礼服的素宁缓缓走了出来。
霍去病还从未见过对方穿着礼服的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正要张口问为什么,对方却郑重地将手一让,他只得按捺住自己的纳闷,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只见素宁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站好,然后盈盈下拜,竟然是行了一个大礼!
拜完之后,素宁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语调清晰地慢慢说道:“骠骑将军,这一拜,是替我们宗室之女,拜谢将军救我们于忍辱事敌之苦。”
霍去病的心里是恍恍惚惚、一明一暗,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慢慢地明白过来了一点。
他从相识就知道素宁的身份是宗室女,然而以前却从未仔细想过,这个身份背后的残酷真相!自从高祖“白登之围”以来,汉廷决定以和亲匈奴为国策,七十余年间十几次遣嫁公主。所谓公主,其实并非真的公主,皆是寻找合适的宗室之女,册封为公主之后嫁入匈奴。
只听素宁接着说道:“从我的姑祖母辈开始、以至姑母辈、姊妹辈,被迫嫁入匈奴的宗室女多达十几人。这些女子,无不是一去不返,含垢忍辱,住毡房,食腥膻,为敌酋生儿育女,终身不复再见父母家人!”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边境也许维持了短暂的和平,可是这些忍辱和亲的宗室之女,还有那许多陪着她们远嫁匈奴的女子,这些女子所受的苦,又有谁能够知道?”
听到这里,霍去病也已是眼泪长流,早把自己的“攻心方案”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段历史并没有多远,就连当今圣上登基之后都还有过和亲,长达七十余年的和亲历史,不仅仅是这些汉家女子的苦难,也是所有汉家男儿的屈辱啊!他在素宁的对面跪了下来,“是我们男儿无能,对不起你们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再也不会这样了!”
素宁微微苦笑了一下,“本来为国解忧,女人也义不容辞,再说,谁让我们姓刘呢?”
“我是宗室之女,是楚王后裔,是七国之乱时出过事的支系,从四五岁时我就已经明白,和亲遣嫁时最容易被挑中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女儿!我那时天天都在担心有一天会挑上我,这是我小时候最大的噩梦!”
她所说的这个情况,当时人人都是清楚的,因为没有人甘愿把自家的女儿送给匈奴,这是人之常情,皇帝舍不得亲生的公主,宗室诸王也没人能舍得自己的千金。只不过,对于出过事的宗室支系来说,女儿被挑中和亲,算是一种对全家的救赎,只能无奈地接受,再说也根本就没有可能违抗。在这种情形下,女儿越懂事、越有才貌,被挑中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像是素宁这般出色的,若是错过年龄也就罢了,若是正好赶上了,真可以说是凶多吉少。
素宁停下来哽咽了一会儿,霍去病很想替她擦擦眼泪,又觉得胳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只听她继续说道:“六岁那年,闻得圣上更改国策,用兵戈而废和亲。然而我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如果战争失利,那个命运很可能还会落到我的头上!”
“记得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我随父母敬拜宗祠,当时我在天地祖先之前虔心许愿,愿天佑大汉、愿兵戈早定,假如有哪位英雄能灭除匈奴之患,保护我们女人不受辱身事敌之苦,我甘愿生生世世以身相许!”
霍去病正沉浸在沉痛悲戚的感情之中,听对方的话突然说到这里,一时之间几乎转不过弯来,“你说什么?!”
对方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许下此愿那年我是七岁,后来大汉军力渐强,而我长居山中、专心学业,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十年之后,当我们遇见时,我也没有想起这件往事。”
“前段时间我归家侍母,母亲最后那段日子,最挂念的就是我的终身大事。母亲临终的那一夜,我守在她的身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却突然像夜空里打了一道闪电一样,一下子把这件事想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难道是因为我当年的许愿?不可思议,上天竟然真的记住了我的愿望!我一瞬间全明白了,求仁得仁复有何怨,既然从小就爱慕英雄,既然这是自己求来的姻缘,我没有道理再犹豫不决。”
这一刻的霍去病真是有点不敢置信,“你!这是在允嫁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素宁望着他点了点头,“对,咸卦覆过来了!如今天子已经拒绝了匈奴,再也不会派人和亲了,许下的愿我当然要还,何况那个英雄就是你呢!请你相信,我一定会遵循‘恒’卦之义,终生爱你、陪伴你,一辈子风雨同舟。”话未说完,她的眼泪又已夺眶而出。
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终生爱你”这几个字,霍去病这次是喜极而泣。两个人跪在地上相拥流泪,这情景如果让别人见到了,一定不会相信这是一对刚刚订下终身的未婚夫妻。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平静了一点,素宁又说道:“还有,你得知道,我这不是跟你私定终身。我已经上禀过师父和叔父,即使我母亲,在她去世前一刻,我也已经跟她说起过你。”
“哦?”霍去病稍微有点惊讶,但想到素宁行事向来稳正周全,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他们怎么说?”
“我母亲说她替我高兴,要我珍惜缘份,将来一定要恪守妇道,好好服侍你。至于我师父和叔父,他们向来是对我过分爱重了,认为我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所以,觉得你还马马虎虎吧。”素宁说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
“他们没有过分,你确实配得上最好的,我不敢说自己就是。”
“你是我向上天求来的,自然就是最好的。”
霍去病则不胜感慨地说道,“若是早知道你向上天许的是这个愿,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单于再回来,怎么还会把他放到下次?!”
“下次……真的还要打吗?”
“自然是要打的,还差最后一战。”他拉着她站了起来,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匈奴还没有彻底打服,绝不能给子孙留此后患,不过你别担心,不会马上开战,还得两三年吧。”
“为什么是两三年呢?”
“因为我们的马匹不够了。这次在漠北,马匹的损耗太大,虽说现在到处都在养马,但小马驹至少三岁才可以骑上战场,得等下一批马长成……”他一边解释着,忽然又道:“哎,不需要等我灭了单于,你才能确凿无疑地嫁我吧?”
“不用,我已经确凿无疑了。”两个人都笑了,心中喜悦无限。
既然订了婚,自然就要谈到什么时候正式嫁娶的问题。按霍去病的意思,当然是越快越好,可是素宁毕竟刚刚丧母,丧期该怎么算呢?一时之间,两人还真拿不准应该如何是好。
因为那个时候的丧期,正处在一个没有一定之规的时代,可以说是长短不一。在秦朝和汉初时,规定父母去世为“三年之丧”,实则是二十七个月,但当时严格履行这个制度的人其实也很少,而且基本上都是儒生。汉文帝信奉黄老无为而治,驾崩之前,曾经遗诏国丧三十六日,大大缩短了丧服的时间,后世又以此为制,虽然这只是国丧,并没有说家丧应该多久,但情况却被搅得越发混乱起来。
到了当今圣上,却又独尊儒术,自然也包括尊崇儒家的礼制,虽然一时还要求不到全民,但首先被严格要求的,就是皇室宗亲和诸侯显贵。尽管并没有具体规定守丧的时间,但是这几年里,宗室亲贵中已经有多人因为居丧不谨而受到了重罚。至于一般的官僚士大夫,凡居丧时间久的也都受到鼓励,比如儒生公孙弘为后母服丧三年,就以纯孝和守礼而大受赞赏,进而由一介布衣数年之内拜相封侯。总而言之,现在的丧期是长的长短的短,真是令人莫衷一是。(注:一直到百多年之后,随着儒家地位的完全确立,全社会才形成了三年之丧的统一标准,并上升为国家范围内的一项制度,沿用了将近两千年。)
现在两个人既然拿不定主意,只好上山请教师父了。按照素宁的想法,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就去见师父,可是对方一刻也等不得,也只好随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