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琳赶紧垂首立于一边，我看着来人，挂着官式的笑容，这个人我却是认得的。
这人正是韩隐带我去凤栖山，半路遇见的那个，他看上去比父亲要大几岁，四十开外的样子。此时脱去官服，只着深蓝色素缎便装，不似那日风尘仆仆。
他身材微微发福，鼻子略微有些塌，眼睛不大，却闪着精光，总似有藏不住的什么，欲呼之而出。目光看见我后一闪而过，让人顿生冷意。
我依礼节站在旁边。爹急急地从正厅赶出来”不知高大人来访，有失远迎”！
”恭喜恭喜，恭喜萧大人擢升北院枢密使，此前途无量，高某特来祝贺”。来人笑的灿烂，抱拳与爹见礼。
”高大人客气，你我同朝为官，只当尽心辅佐皇上才是，位居何品有何不同？高大人屋里请，请”爹将他让进屋子。
我屈膝向父亲行礼，待他二人进屋后，才与小琳走出去。
这个就是南院枢密使高勋？同为景宗近臣之一，以前倒未曾见他来府上行走。想来穆宗年间，行事有诸多不变，如今看来景宗大局已经渐稳，他们才随意走动起来。此次历经黑山之险，爹也算是平布青云了。
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屋檐嘀嘀嗒嗒的有雪水落下，道路上有坑坑洼洼的积水，我和小琳走在街上，不时要躲开这些的地方，走的有些费力。
”小琳，你可知道好的去处”？边走我边问她。
”小姐，不如我们去前街走走”。
”前街”？
”前街那边最为繁华，酒肆店铺也多，奴婢陪小姐去那里逛逛可好”。
这丫头才是真的很久没有出府了，见她说的兴起，我便答应了。
我二人踩着雪水，往前街的方向过去，走了一回，小琳却停了下来。
“咦”小琳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问她。
“怎么今天都收起来了呢”？小琳自言自语。
我看了眼眼前的街道，原来这就是长街啊，路两边倒是林立着各种店铺，但是没她说的繁华，没看见传说中的小摊铺和来往的行人，街中间空空如也，路的两边两边却挤满了人。
“大爷，今天这是有什么事吗”小琳问路边的一位老人家。
“唉，又打仗了”老人说着眼中泛出泪来。
打仗？我看了看周围的人，果然个个都红着眼睛，有些还不时的摸着眼泪。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杜甫无家别）
看着这些人，有年老的妇女，想是送儿子去战场。有年轻的女人，送别自己的丈夫。有幼小的孩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自己的父亲从战场回来。站在人群中，心被悲伤笼染，不自觉难过起来，又打仗了。
来时的憧憬被一扫而光，深吸了一口气”小琳，我们回去吧”！
”是，小姐”小琳左右看看，无奈的应了。
正要转身，长街那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人群一下子哄乱了起来，小琳赶忙扶紧我。
”来了，来了”周围众人互相转告着，推搡着往一个方向涌去，我被挤在中间抽不得身，由小琳扶着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个形容，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苦笑了下。
慢慢的马蹄声近了，看见最前面，左右两个兵勇，分别扛着两面大旗，一左一右，写着”辽”，”耶律”。
耶律？这两个字刺痛了眼睛，会是谁？心里冒出一个名字，但是自欺欺人的，很快被自己否定了，不会，不会的。还不急细想，人马已行至眼前，我一下子被中间那人吸去了全部注意力。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戎装的样子，脸因戴着头盔而被遮住了大半，只有那双亮若星子的眼睛露在外面，此时少了往日的温和，流出森森的寒意，竟不似曾经相识。护心镜明晃晃的在胸前，照的脸上更是寒光岑岑。铠甲在身，整个人又壮实了不少，腰间横着把宝剑。坐下黑马也自昂首打着响嚏。他走在最前，原来这次真的竟是他带兵。
”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临行前来看看你”。想起前几日在我院中，他如此说着。要走，原来是要去取别人性命了？
马上行进速度快，他在我眼前一晃便过去了，我脸色难看，呆楞在原地。
”使我小儿不夜啼”耶律休哥，几年前在平叛乌古室韦二部时，便展现出过人的才华，辽国最最年轻有名气的军事家，下一任于越，不知此次，又是要去哪里？ ；
”小姐，奴婢扶你回去吧”小琳看我摇摇晃晃，只当我身体不适，左突右挤，想扶我出去，奈何人太多，终不得法。
正急得满头是汗，一个人影朝我们走来，显得和熙攘的人群格格不入”此处人多，怕冲撞了小姐，还请随我去楼上小坐”？
我抬起头，看着来人浅浅的酒窝，点了点头。
我和小琳紧跟在他身后，逆着人流，他也硬是挤出一身细汗，才将我们从人群中带出来。不肖说，只这回功夫，便觉得胸口有些闷的紧，待挤出人群，停下脚步缓口气。他依然站在我身侧靠近人群的地方，以免有人突然挤过来撞到我。
”怎样”？他看我抬起头，关切的问到。
”不碍事了”。
”请，这边请”我随他进了就近一家酒楼，拣了个二楼临窗的位子坐下。
”碧螺春一壶”，来人将菜单递回小二手上。
”碧螺春一壶，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家的碧螺春都是南地带来的上好货，你在别家吃不到的”小二不忘吹嘘了一番。
南地，南地。南地即便是什么都好，你们就去抢，就去夺吗？当真无论商贾官民，老幼妇孺，都是狼子本性，我皱起眉头。
“在下薛谨言，和小姐不是初次见面了”。来人自我介绍。
“幸会”。我想他也算是几次帮我解围，还算客气的答道。
“小姐请用”薛谨言拿起茶壶，亲自为我们斟上茶水。
我依旧看着外面行进的兵勇，并未搭理他。时有冷风吹过，呛的咳嗽几声，小琳立在我身后轻轻的帮我拍着。
薛谨言起身将窗户合上”不知小姐身体抱恙，是在下思虑不周”。
”薛公子客气”。
”迎冷风而咳嗽，小姐奈虚寒之症。方才在人多的地方又觉胸闷，为血虚之兆。小姐这身子，怕是要好好调理才是”。
”薛公子真是博学”。
”走南闯北，学些皮毛而已”。
说话间不觉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在起初的吵嚷过后，街上已经不复方才吵杂，只余兵勇行进的脚步声，武器偶尔的碰撞声。
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薛谨言也不在说话，只是喝着茶水，静静坐在对面。
觉得有些口渴，手扶上杯子，想喝口茶，润润嗓子。
”小姐等等”薛谨言抬手按住杯子，”有些凉了，给小姐换过”。
小琳伶俐的将我面前的茶水端了出去，过回拿进来个空杯子，放在我面前。薛谨言将茶重新斟上，往我面前微微推了一下”小姐请用”。
”谢谢薛公子”，这么一来倒弄的我不大好意思。
低头喝了一口，果然比在现代喝过的要香甜一些，但是似乎没有那次和逊宁他们，在韩德让家喝的香，逊宁，又是逊宁。这是怎么了，竟心心念念不忘记他吗？我苦笑下，想转移注意力。
”公子刚才说走南闯北”？
”故国多战事，家父带着我们辗转南北，避祸而已”。此时薛谨言声音微微低沉，低头抿了一小口茶。
皱着眉毛听完，没啃声，薛谨言也很久没说话。
”故国”？我有些奇怪他这个叫法，半天才回味过来。
”在下为北汉人”薛谨言点了点头。
”那你，你”我有些激动的看着他说。
”对，我是汉人”。
此时的我，突然听有人说他是汉人，直觉得无比亲切了起来。我看着薛谨言，之前太恍惚了，没留意，果然他今天穿着青色的道袍（道袍不是道士穿的衣服，古代男子家居常服的叫法），束着根同色的发带，将头发高束于脑后，显得精神奕奕，面容清俊。
薛谨言看着我，微微笑了”在下和小姐一样，同为汉人”。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他。
”在下祖上也为当地大户，后来没落了，家父便带我们出来讨些生活”薛谨言声音微微低沉的说着。
”那，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家父到底是读书人，于经营不擅长，因此早些年我们走南闯北，也只是糊口而已。在下不才，在辽国生意做的略好些，往来此处也多些”。
原来是这样，我听薛谨言细述，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亲近之感来。
说话间薛谨言将眼神往窗外那边虚看了下，端起面前的茶水小啜了一口，方才缓缓说着”用兵之事，也不能尽言谁是谁非，此次便是赵匡胤乘北汉皇位更迭，局势不稳攻打之。北汉求救于辽，皇上这才同意出兵”。
薛谨言一口气说完，我却消化了好一阵子。仿佛记起逊宁遇刺的那次，韩隐就说过什么北汉之类的话。
”天下之乱并非世人想像，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乱世之中，不强大，就不足以保全自己的子民。有些事是不得已，有些事，是必须为之”。
我没有说话，对于这些，我们教课书上，只有匆匆几笔。宋建国于哪年，在哪年和谁发动过什么战争。而电视剧中，无一例外，都是辽人如何阴险狡诈，残忍无信。对于不知道的真相，我只有选择沉默。
落后就无法保护自己的子民，几个月前，我在学堂中随口胡诌的话，竟然被薛谨言再次说了出来，原来在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这个道理和逻辑，是如此现实而残酷的上演着。
我安静的坐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薛谨言，过去那些年的是非观，在此刻被人说，是错的，是错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生为王者，究竟该一言顷天下，还是一语救苍生？
思绪混乱的坐在那里，不觉间街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大概大军已远，送行的人们也回家去了。
”天色已晚，在下送小姐回去吧”薛谨言说着。
不知道接下去我们还能说什么，于是点点头。
走出来，才发现此时天真的有些暗了。薛谨言走在我身侧有些距离的地方，恪礼守制，小琳也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注：使我小儿不夜啼。时宋人欲止儿啼，乃曰：“于越至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