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大队小学,老师流动性大,有时一学期要换两三个老师。
以致小学毕业后,很多老师别说名字,连长相模样都记不清楚。
二年级时,那个叫刘农德的数学代课老师,我却至今印象深刻。
刘老师头发脏污凌散,乱糟糟的,像是被寒风刮乱吹散的野草。
他那身衣服经常很长时间、甚至两三个月都不脱下来换洗一次。
衣领前襟袖口处,那些油腻污垢,厚得连手指甲都刮抠得下来。
他那身衣服褴褛破敝,鹑衣百结的,各种补巴加起来有三四十个。
据说他婆娘从来不给他补衣服,那身补巴都是他自己动手缝补的。
他懒散邋遢,粗手笨脚的,连穿针都费劲儿,哪会做针线活啊。
所以他那身补巴针脚粗壮,线缝歪斜,总是缝补得皱皱巴巴的。
——那时班上随便抓个女生出来,缝个补巴可能都比他要强得多。
刘老师爱抽烟,经常叼着烟杆,站在前面喷云吐雾地给我们讲课。
他说话,张嘴就是两排黄牙,浑身都散发着股浓浓的烟油味儿。
那身烟油味儿很呛鼻子,有时隔着三五步远,闻着都有些熏人!
有人说他夏天进山伐木,在树林里睡觉过夜,蚊子都不来叮咬他!
他走到身边来指导我们做作业,大家都会尽量偏头侧身地躲着他。
有时看着他坐到身边,便会赶紧挪着屁股,跟他保持段距离。
尽管如此他那身烟味儿还是很熏人,很呛鼻子,有些招人嫌烦。
所以那时我们都不喜欢他坐到身边来,絮絮叨叨地给人讲题。
他好像感觉不到那份嫌烦,依然喜欢过来亲自指导我们做作业。
有两次我被他熏得晕晕乎乎的,甚至都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
为了快些将他打发走,我没听他讲多久,便说知道怎么做了。
他走后,我还是不知道那类题该怎么做,还得回家跟哥哥讨教。
除了这些,刘老师身上还有个很著名的特点,就是虱子特别多。
他那蓬乱头发里,总是成串连窝地结着好些碎米粒似的虱卵。
我经常看到他发梢、衣领、补巴线缝里,有虱子在蠕蠕爬动。
有一次他坐在身边,我竟然看到他头上有对虱子在抱叠着****。
之后每次他给我讲作业,我都会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着身子。
我总担心他身上那些虱子会掉落下来,不经意翻爬到我身上。
刘老师腌臜邋遢,满身烟熏味儿,看着就像个老叫花子似的。
就这穷渣窝囊老师,教起书来却很在行,上课简直如鱼得水。
他风趣幽默,经常拿学生逗乐寻开心,惹得孩子们笑声不断。
他喜欢捉弄人,全班学生,不分男女,几乎没谁没被他整过。
夏日炎炎,大家上课爱犯困打瞌睡,他总爱在衣兜里装根辣椒。
看着谁恹恹欲睡,便掐节鲜辣椒搓烂捏碎了,直接往人嘴里抹。
谁被他抹着,都会张着嘴辣得咝咝直叫唤,什么瞌睡都辣没了。
有些女生老爱上课时窃窃私语,做小动作,怎么警告都没效果。
于是他用细线拴些蜈蚣毛毛虫,悄悄藏在衣兜里,带进教室。
上课时,看着哪个女生说话走神,便若无其事地悄悄走过去。
然后乘其不备,突然从衣兜里扯出蜈蚣毛毛虫,扔到她桌面上。
那些女生经常被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甚至失声号哭起来。
这样被捉弄过几次,她们便不敢随便在他课堂上说话走神了。
有时他会带枝新鲜麻叶进到教室里,很招摇地插在黑板旁边。
然后他要人做题背公式,做不对,背不出,便用麻杆打一下。
山里孩子都知道麻秆麻叶有毒,轻轻打一下,便又痛又痒的。
所以看着那枝鲜麻秆,谁做题不仔细,谁背公式能不用心啊?
有时他会用花椒惩罚学生,每做错一道题,去嚼食一粒花椒。
嚼食花椒,得站在讲台上,得当着大家的面,嚼烂了吃下去。
为了防止作弊,每个学生嚼烂花椒后,都得张着嘴给大家检查。
直到将花椒彻底嚼碎嚼烂,才能皱着眉头,吃药似地吞咽下去。
有些女生不专心,他会将她罚站到讲台上,抹着粉笔装鬼吓人。
有些男人没做作业,他便罚他钻课桌,从第一排钻到最后一排。
有次我课间休息打瞌睡,连上课铃响,连他走进教室都不知道。
结束他竟然走过来,把嘴贴到我耳朵旁,高声惊喊道:天亮了!
那惊呼声炸雷似的,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有次他从衣兜里掏出粒羊屎,说是豆豉,要送给小刚娃儿吃。
小刚娃不防有诈,拿在手里都没细看,便扔进嘴里嚼食起来。
嚼了两口,感觉嘴里尽是碎草渣,味道臭烘烘的,很不对劲儿。
吐出来仔细一看,才发觉这滩碎草渣,好像是粒嚼烂的羊屎……
刘老师诙谐幽默,总爱捉弄人,鬼点子多得经常让人防不胜防。
所以他上课很有趣,经常把大家逗得笑声不断,其乐融融的。
即使受到惩罚,被他捉弄,都像是在戏耍嬉玩,闹得很欢腾。
所以他给我们代课那两年,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普遍都比较好。
可惜后来大队会计家媳妇走关系,把他这代课老师给顶掉了。
之后他重新回到生产队,成了个经常被人使唤呵斥的窝囊社员。
他不能当老师,没有工资收入,生活便过得更窘困,更潦倒了。
以致每次看着他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感觉真像个老叫花子。
我不敢面对他那潦倒模样,几次在街上看着他,都绕道走开了。
有一次我跟着去公社粮站交公粮,又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当时跟着其他社员一起,挑着担粮食,排着队,等着过称。
——那时交公粮,一天有好几个生产队排着队等着称粮算帐。
当时他好像很饿,竟然悄悄抓起箩篼里那些麦粒偷偷嚼食起来。
结果被队长发现,冲过去恶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
然后那队长便当着大家,操爹捣娘、黑脸恶煞似地斥骂起他来。
我婶婶她们没事赶过去看热闹,回来便把听来的传闻告诉大家。
她们说他老婆不给他饭吃,他便饿着肚子,挑着粮食来上公粮。
现在太阳都已经西斜了,他还空着肚子,连早饭都还没有吃呢。
他实在饿得不行,才会背别人,抓起箩篼里那些麦粒嚼食起来。
这些麦粒哪能生吃啊,普通人再饿,也不会嚼食这些生麦粒啊!
所以大家把这件事当笑话趣事讲,都说这男人很窝囊很没出息。
我听了却丝毫笑不起来,心里感觉很难过,很悲戚,很同情他。
当时要是我有个馒头,真想拿过去,悄悄递给他,让他解解饿!
这件事之后,我依然不时能听到些有关刘老师的各种传闻趣事。
人们说他经常被老婆欺负,不跟他上床睡觉,不让他同桌吃饭。
有一次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老婆带着娘家人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半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去干活。
之后没多久他就死了,有人说他是饿死的,有人说他是生病死的。
他死后,他老婆连棺材都不买,裹着草席便将他草草掩埋掉了。
他那低矮坟墓坐落在山坡上,没有墓碑,仅仅是垒了个小土堆。
清明节我们去上坟,看到他坟头空荡荡的,好像没人来祭奠他。
过了几年,他那坟头长满野草,被牛羊踩踏得像堆小土包似的。
外人来到山坡上,看着这山阜草堆,甚至都不知道下面有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