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春天我家粮食不够吃,已经断粮半个多月了。
没办法爸爸只能翻山越岭地到处去找亲戚借粮食。
妈妈在家里只能每天靠野菜糠麸熬着稀饭给我们吃。
这些野菜糠麸煮得跟猪潲鸡食差不多,怎么吃啊!
没吃几顿,别说我们,就连妈妈都实在咽不下去。
所以有天晚上哥哥便说要带我到地里去偷胡豆。
那阵子地里那些胡豆大都饱壳发黄,快要收割了。
哥哥他们白天饿得不行,经常溜到地里摘胡豆吃。
所以那晚他自告奋勇地告诉妈妈,说要去偷胡豆。
妈妈连着吃了几天野菜糠麸,实在有些熬受不住。
所以听哥哥这么一说,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以前偷生产队粮食,被抓着,后果很严重。
最常见的,是捆绑着吊在房梁上,让人揍一顿。
运气不好,还会被打成“走资派”“反革命分子”。
所以那时各地社员都不敢随便到地里去偷粮食。
成人不敢做案,便经常唆使孩子去当偷粮老鼠。
小孩子嘛,你抓逮着,也不忍心将他往死里揍啊。
最多就是批评教育下家长,扣点家里工分而已。
所以那时经常有孩子鼠患似地到地里去偷粮食。
我妈是个普通的山里妇人,胆小怕事,老实本分。
可那阵子每天喝糠麸嚼野菜,吃得实在熬受不住。
所以哥哥想去偷胡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那晚妈妈独自坐在煤油灯前,缝补破烂衣服。
我和哥哥饥肠辘辘地躺在被窝里,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哥哥在睡梦中被妈妈叫醒了。
我有些赖床,实在不想跟着哥哥去野地里偷胡豆。
哥哥见状很恼火,毫不客气地一脚朝着我踢过来。
小时候我经常被哥哥打骂欺负,不敢不听他的话。
于是我赶紧翻身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
妈妈满脸菜色地坐在床头看着我们,有些不忍心。
她很害怕我们被抓逮着,所以不断不复叮嘱我们:
屋后那些胡豆田不能偷,怕弄出响动,狗会叫啦。
道路旁边那些胡豆不能偷,怕遇到赶夜路的人啦。
进到胡豆田里要沿着沟垄走,别踩倒绊断胡豆秆啦。
有些胡豆田浸着水,地稀潮湿,别进去踩着鞋印啦。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我们却穿好衣服出门了。
哥哥以前经常跟着其他孩子到地里偷食,颇有经验。
所以他小大人似地要妈妈别担心,说不会出啥事。
说罢,他便毅然决然地带着我,朝着家门口走去。
妈妈还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将我们送到堂屋门口。
然后她止住我们,站在门背后,仔细谛听了一番。
外面村子里到处黑漆漆静悄悄的,听不到丝毫动静。
能听到的,只是墙根柴垛里有些春虫在叽叽鸣叫着。
妈妈听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打开屋门,让我们出去。
我和哥哥走出家门,迅速翻着院墙进到旁边菜地里。
那晚好像是农历月底,都快半夜了,月亮还没出来。
菜地里到处乌漆墨黑的,连沟垄菜畦都辨别不清楚。
好在我们经常在这片菜地里玩耍,对地形地势很熟悉。
所以我跟着哥哥借着幽暗夜色跌跌撞撞地直往后墙赶。
这片菜地被几户人家包围着,走出去便是大片庄稼地。
我和哥哥很小心,不敢在距离村舍较近的地里摘胡豆。
所以我们翻出菜地,裹紧衣服,偷偷沿着田埂往前走。
夜气寒凉清冷,早将那朦胧睡意驱赶到九霄云外了。
深夜做贼,偷摘生产队粮食,可是件风险很高的事。
所以我有些犯怵,小心谨慎地跟着哥哥朝着原野赶去。
那晚没有露水,那些枯叶嫩草凉得跟冰水浸过似的。
夜晚黢黑,只能凭着晦暗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
我不小心绊着野草,打着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哥哥觉得我笨手笨脚的,忍不住低声抱怨着斥责两声。
我不敢顶嘴,只能尽量跟着他,走得很小心,很谨慎。
很快我们便踩着枯叶嫩草,迎着寒凉夜气赶到原野里。
这里地势较高,没有浸水,连夏季都只能种包谷豆子。
在这里偷摘胡豆,不会在地里踩出鞋印,留下证据来。
这里胡豆长势稀疏,蹅进去不会随便将豆秆踩倒绊断。
所以我和哥哥来到这里,便蹅进地里开始偷摘嫩胡豆。
我们不敢摘田埂边那些胡豆,也不敢踩倒绊踩断豆秆。
我们踩着垄沟往前赶,每走两三步,停下来摘一次。
我们只摘饱满成熟的胡豆,太小,还没成熟的不摘。
四月份,满地胡豆结得成串嘟噜的,大都快成熟了。
可这些胡豆结得再多,我们都只偷摘其中两三两粒。
这样便容易蒙混过关,让人看不出胡豆被人偷摘过。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停边偷摘,不断在地里埋头忙活着。
不知摘了多久,我和哥哥把衣服裤子口袋装得满满的。
然后我们才心满意足地从地里走出来,准备要回家了。
此时浑身装满粮食,真怕在原野里被人撞着抓逮到。
所以我们沿着田埂往家里赶,仔细聆听着周围动静。
只要感觉有稍许异常响动,我们便会赶紧停住脚步。
没走多远,哥哥突然听到前面路埂上有阵簌簌声响。
于是他迅速拉着我躲爬到田埂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仔细一听,感觉那好像是头松鼠从草丛里窜过而已。
于是我们重新站起来,沿着田埂继续朝着家里赶去。
我们回到菜地,野猴似地翻过院墙,悄悄溜进家里。
当时妈妈正满怀焦急、心神不定地在屋里等我们呢。
她怕被人发现,没敢点灯,只能独自守在黑暗屋子里。
我们推开房门回到家里,竟然没发现屋里站着个人。
以致她像幽灵似地的,突然便从黢黑夜色里冒出来了。
我们看着妈妈,都很高兴,忍不住争着向她汇报战果。
虽然我们声音压得很低,妈妈还是害怕别人听到动静。
所以她赶紧制止住我们,然后拉着我们往灶房里走。
我们进入灶房,将空水桶罩着煤没灯,将它点燃了。
由于罩着水桶,这盏煤油灯,只能照着一小片地方。
在这里,母亲拿了个筲箕,要我们将胡豆全倒出来。
我们将衣服裤兜里所有胡豆倒出来,有将近半筲箕。
之后妈妈要我们别作声,摸着黑,回房间里去睡觉。
而她则连夜将胡豆剥出来,连着嫩豆壳,切成碎沫。
翌日凌晨,我们起床后,她已将锅胡豆稀粥煮好了。
这锅稀粥虽然掺着野菜糠麸,但糠麸数量并不多。
因为里面掺杂着胡豆嫩荚碎沫,这锅稀粥好喝多了。
所以我和哥哥喝着稀粥,都说晚上还想去偷胡豆。
对这番积极表态,妈妈却沉默着,并没表示同意。
毕竟到地里偷生产队粮食,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妈妈哪能让我们两兄弟每天深夜去冒那风险啊。
可家里没有粮食,不想法弄点食物糊口怎么行啊。
好在那天中午爸爸出人意料地借回来大背篓粮食。
这些粮食主要是燕麦包谷,里面掺和着好些洋芋。
这些粮食都是三老爷帮着从彝族人家那里借来的。
那阵子到处闹粮荒,没点交情还真难借到这些粮食。
等收完小春后,得满满地还人家一背篓新麦子呢。
用同等数量的新麦子换包谷洋芋,实在很不划算。
要不是家里断粮揭不开锅,这种买卖谁愿意做啊。
那阵子家家闹饥荒,连包谷洋芋都变得很珍贵。
能高价借到这些杂粮,已经很难得,很值得庆幸了。
这些杂粮,能让我家以后不用天天熬糠麸稀饭喝。
我和哥哥也用不着深更半夜溜出去偷摘胡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