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老去先衰的征象已逐渐明显了。人生如过客，恍若逆旅归家，不知何日登境：这种久经远途盼望尽早和妻儿团聚的经验我尝过，用到人生这个大题目来引喻始终不甚恰当。人如灯灭总带着悲观的色彩吧，要是灯灭下面加上“的过程”，似乎更具体点。我看人的衰老也有一段过程，狂人达人，为官为民都管不了，只朝未知的福地走去，其间是非得失，人祸天灾，总像灯灭的过程。真的油尽灯枯，什么都完了。少时家里贫穷，常常夜里点油灯念诗习字。后来家境稍好，改燃火水灯，遇上请客或节日点大光灯。最穷的时候往往一灯如豆，冬夜提防寒风吹袭，关上窗，如豆一灯慢慢燃下去，整晚有气无力。我坐在椅上，平平整整摊开辛笛的《手掌集》。如豆一灯摇曳欲熄，墙上我的影子款摆变幻新姿，爬出来的耗子装饰这长发蓬松的大头。我看了两眼。隔壁的老人家得道归天去了，竹棚高架直达三层，木鱼卜卜几阵轻传。等耗子转过方向，如豆一灯也准备灭焰归去。我悄悄念起辛笛的诗来。那是1952年一个深夜，记忆恍如耗子，爬上未名的墙角：
———送你送你
待我来举起灯火
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桥一夜之多霜
现在踏着的却是上海黄浦江上的街头。我们大清早五点钟赶开往上海的火车。站头黑漆一片，伸手仅见五指。在中国乘火车真是毕生难忘。这片车厢虽不错，上次随团出发乘搭的却难熬。从北京回香港，向导派了个硬席顶层卧铺。刚弯身大头碰着车厢顶，痛得连泪也快要流下来。一夜硬过去，火车尖啸呼嚎，喷出的黑雾紧贴远处天际像狼烟，天色也慢慢暗黑了。睁着双眼看夜，不比摸黑赶路好到那里。登程出发那天，身在红尘似火的香港，没想过到了上海和辛笛相逢。三十年间辗转向友人推荐《手掌集》，将自己平日的阅读心得倾囊相授，朋友无不惊叹。诗境深邃而用字浅显，和白居易妇孺皆诵同样风格同样渊源；加上辛笛浪迹异域的日子多，诗里的现代感弥漫纸上，一读容易共鸣，再读不忍释手也是自然不过。从南京赶往上海的清晨，未曾亲吻阳光。过苏杭，穿田越野，想起《再见，蓝马店》就念起来了。当时念的不大正确，难免补添一两节自以为是的造句。事隔三十几年，除了“春蚕到死丝方尽”，随时可以展喉吟诵的，只留下这四句：
是白露的秋天
他不知不是透明的葡萄
鸡啼了
但阳光并没有来
来的却是孙树，代表作协上海分会接车。不必了不必了没什么行李轻轻的。他坚持代劳，我却提着不放。孙树说作协今晚请客，由辛笛出面主持，他说要见见我，知道我从加拿大来，是难得的远道游客。妙极妙极。人说缘因千里，陌路也逢知心。妙极妙极，我大笑不已，笑声连珠宛如灯中一豆：启道登程那天，老想着要见谁看谁，可不曾想过辛笛。妙极妙极，今早坐在车厢打瞌睡，忽然想起他了，妙极妙极。孙树打开车门让我先钻进去。跟着。后面万头蠕动，车过人涌，飘上半空应当是御风而行的蜻蜓。这儿是黄浦滩畔的潮骚风景。12月，当年的繁华编织城市的美梦，租界的法国早已失去巴黎风情。现在呢孙树说变动很大，人人正在舒口气，日子也在张合的时间里打发掉。我抵达旅馆，诗潮冲击，缪斯乘风降临。他不坐太空船，一月星河横亘在眼底，驽金星灿烂驾到，于是执笔吟诵，思随句意，完成了小诗《赠王辛笛》。
怎么他不太苍老呢？1912年出生，圆头秃了怎么不太老？少说也七十五岁吧，到今年该七秩晋六了。辛笛横展两手相迎，我们没道名姓，同行的不只我一个男人；他果然认出是我，而我也立刻辨出是他。站在门边四手齐拥，不知周围笑声喧闹。辛笛，我像单龙吐珠叫唤，声震屋瓦。这时候的辛笛，大笑却无声，老少的天地凝混，只用笑声传达奇异的信息。我当时没想起《庄子》（大宗师）这一段：南伯子葵问乎女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这么一晃快两年了，子已得道我仍道远且长。辛笛在《辛笛诗稿》的《自序》里说，他平生最喜欢读诗写诗，即使十年“文革”进了牛棚，终日无书可读，又无话可说，也忘不了自哼两句心爱的诗，成为沉闷日子的最大安慰。
因此，我这样问他：先生年纪一大把，而色若童子，精神比我还好，敢问你老人家是否获得养生秘笈？辛笛回答道：无他，单衣薄饮、乐在其中而已。这乐非仅嘻哈一笑，端在作诗吟诗。诗道成于心，苦吟而籁自天成，就这样得了诗道。老弟万里回归，是寻祖根呢还是寻诗根？道在诗，得道也就得了为诗的妙趣。诗言格，人诵而知这诗不出自你手，自是妙趣低下，这样老弟亦得诗道了。辛笛先生，你这老弟性近小说。从前也写过诗，眼见高手如林，比起他们来只怕妙趣更低下，且不说和你老人家的《手掌集》比拟。那阵子，日中思前想后，不得已惟有放弃，转向小说山林寻道，以迄于今。“大气魄”呼之欲出，可惜后天先天样样不足，结果死了写诗的心。老弟，看你倒是有点诗质的，先坐下喝杯龙井茶。来，葡萄美酒，你喝喝等诗兴突发，就可以三步成诗了。来来来。
我几乎忘记了《赠王辛笛》这首小诗。我和梁丽芳跟着孙树，一起参观鲁迅故居，返回旅店写完了诗，来不及睡十分钟又上路赴宴。席上坐满了上海文学界的朋友，孙树知我写了一首《赠王辛笛》，邀我即席朗诵。妙极妙极，饭前依约吟起来。那晚，整个人精神极度狂喜，不但没疲无倦，此刻回忆好像去了景阳岗连毙四头猛虎。上文说先衰的征象逐渐明显，是指“注”将《再见，蓝马店》首句弄错：
走了
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我却一时糊涂，弄得原作失真，偏要变成这个样子：
送你送你
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幸而我问道在先，自称晚辈于后，辛笛他老人家一定心胸广阔，可以停载巨舰。古人说心胸撑船，到今时今日必须修正。我无法抑制那晚和他见面时的激动心情，所以到今天仍然看见他双手展开，跑上来迎接我的情景，美得像王维的画。更无意修正注文，但觉错得很美，却不似美丽的错误；倘如是，那首小诗太郑愁予？辛笛的诗道又岂能化作诗心？上海的月色，层纱轻薄像温哥华古鲁士山的积雪，到最后，平安地去也平安地回，毕竟超越了祝福的范畴。二十年以后，当我登临辛笛今日的年轮，有赠的是谁？低头独语，单向上帝吟诗，人间未免太寂寞了。果然廿载以后，我们几度重逢再聚，跑去王府敲门问他：子得道矣，人皆以诗为乐，而色若孺子何也？辛笛没开门，稍提中气徐徐应道：吾进道矣。日中自乐乐诗，则道进，道进则至无穷。诗至一境老弟亦得道矣。愿闻《再赠》雅音，岂忘廿载约乎？吟之，乐矣。今闻以小说入诗，竟至无穷。一跃三十亿万里，已超无穷，老弟亦乐乎哉。何只进道？已入道矣。
1988年6月9日于温哥华
原载《香港文学》第44期1988年8月
致辛笛
叶维廉
辛笛先生：
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有多高兴，虽是初会啊，却犹似旧识。我不敢说我对你的《手掌集》有多熟识，但我在开始写诗的时候，曾整本手抄过，那时最熟识的是《再见，蓝马店》，反复念着“‘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后来有些意象进入了我的诗里，想你在《我与三四十年代的血缘关系》一文中已经看到。手抄的集子被另一个诗人痖弦丢了，以后我诗中也好像没有接上你的世界，直到我已由繁复变到素简以后，才又买到香港的翻版。
你是最具抒情意味的诗人。在Voice（声调）和意象之间流露着一种一面向内沉入而一面生动地活跃的世界；一面气氛罩人，一面声音因着某种和弦而触发我们的眷爱之思。我现在还没有打算详细地论述。一般来说，我们可能来源都很接近，我喜爱旧诗，两谢、王、孟、李、杜、商隐、李贺兼而有之，在声调上喜爱词，而一面又想打开Perception（感官直觉）的种种可能性，而曾沉沦在Symbolist（象征派）以来的现代主义。你所喜爱的奥登，我也曾领读，Rilke（里尔克）、Eliot（艾略特）、Valery（梵乐希），我也曾大力介绍过，所以我那时读你的诗时，我已写了《城望》（早期作品，一首被视为受过奥登晚期作品影响的诗），你便了解我为什么那样的喜爱。
现代主义、中国旧诗词在我血液中的融汇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所以我多希望可以见到你，和你秉烛夜谈，因为你啊，已经像个消失了很久的故人的重现。你虽然说，不易了解我的诗，但我知道我们可以交谈。我知道，我那段“苦吟”的日子，另有其历史的缘由，是需要说明一些的。我想我再寄你一些文字，让你多些了解。而另一方面，你《手掌集》以后的诗集（或未结集的诗），也希望可以得到。我也许会写一篇关于你的贡献的文字（我的一个学生，也斯，香港诗人，现在正在写一篇论你的文字，他写好，我也会影印一份寄你）。三十年来，大家的历史环境，心的历程，都有很大的歧异，我们要慢慢的细说。
我托正在前往北京的聂华苓带上我的散文集《万里风烟》一册，里面有我近一二年来的变迁。另外的论文，我会逐一设法寄你。《万里风烟》用的是东坡文赋的形式，是LyricalProse（抒情散文），中间有诗作，也有旧词（我自定的词牌），你的旧学好，还请你多多指正。
我还想寄你许多台湾诗人的作品，但萧乾来的时候，已经全部给他（有一部分给毕朔望拿去了）。我设法再要一些来，再寄给你。现代诗人里，我想你一定会爱读痖弦、愁予的诗，洛夫、商禽奇诡有力，都是承着你们的成就而来的。我一定先设法把这些人的作品寄上。
《八方》第2期那首《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因为接到卞之琳很消沉的一封信，一面又想到京城的多难，便借用卞之琳的《春城》的两个意象而起句的（该诗第一句便是“北京城……”），用意是再写一首《春城》的意思，题目却是姚雪垠的。我还没有到过北京，事实上我虽出生在中山县，广州以北都未见过，你想，我能不“郁结”吗？“郁结”便是造成我那段难懂的诗的时期。在附上的一篇访问稿里，你可以了解到我那时的情境。
我7月到香港以后，最想做的是到上海来看你，到北京看其他的诗人。大好山河自然是要看的。我认为，我们要先求文学的交流，先文学统一，以后便易于促使其他的改变。太过张扬，便失去我们交流的原意了。
维廉
1980年5月4日
原载上海《文汇报》1988年9月6日
记辛笛
王振科
我曾经对王辛笛先生说过一句颇为不敬和失礼的玩笑话：“您也像萧军先生一样，是一件‘出土文物’。”他听了默然地笑了。我之所以想起开这么一个玩笑，是因为我常常想起他那复杂而又曲折的经历。在某些方面，与萧军先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具体地说，他们都曾经历过几起几伏，最后可都是在粉碎了“四人帮”之后才复出而重新活跃于文坛的。如果仔细琢磨一下他从文坛的销声匿迹到东山再起，其间的复杂性、偶然性和戏剧性因素，也是很耐人寻味的。
辛笛老本是很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的，从读私塾开始，便饱受了历代诗人作品的薰陶。出于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挚爱，考大学时如果报考中文系，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他却偏偏投考了外文系，去攻读西洋文学。这可以说是他人生历程中的第一次转折。而发生这一转折的契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冲击。”其结果，使他有机会“广泛地吟味了西方诗歌”，并为他日后创作现代诗奠定了基础。中国现代诗坛也因此而幸运地增添了这么一位后来颇有影响的现代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