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巴甫洛维奇于1898年5月从法国回国后,在梅里霍沃住了一个夏天。到了秋天,经医生们的再三恳求,他又须到气候温暖的地方去。可是他再也不愿意去国外了,长期离开俄国使他感到压抑,而且他在国外也工作不好。哥哥决定到克里米亚去。他想先在雅尔塔住一段时间,如果克里米亚的冬天也冷的话,就到高加索去。
安东·巴甫洛维奇很不愿意离开梅里霍沃和莫斯科。他给丽卡·米津诺娃写信说:“我不愿意离开莫斯科,非常不愿意离开,可是又必须离开,因为我仍然与病菌有非法关系。”
雅尔塔的秋天又好又暖和,因而安东·巴甫洛维奇爱上了克里米亚南岸。他甚至产生在沿岸地带购买一个便宜的小田庄的念头,以便把它作为在克里米亚的别墅,供夏秋两季居住。是否在克里米亚长住的问题,哥哥当时还不曾想过,“因为北方对我们,即我们全家人来说,已经具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吸引力了”,他在从雅尔塔给我来的信中说。哥哥在库丘科依村附近找到了这种很便宜的小田庄,总共只要2000卢布。这个小田庄离克基涅伊兹不远,坐落在从雅尔塔到塞瓦斯托波尔的道路旁边(也就是在西麦伊兹与拜达尔门之间)。他在给我的信中描述了库丘科依的迷人景色,并征求我的意见,买下那座田庄是否值得。我赞成在克里米亚买一座别墅,哪怕地方极小,只有三俄亩呢。实际上那里有一个葡萄园,一块烟叶田,一所两层的小楼,楼内有四个房间,外面还有一所有两个房间的小厢房。而且售价明显便宜。我在回信中建议哥哥买下田庄,还提出,必要的话,我在圣诞节假期到雅尔塔去看看。
可是,我们的计划因父亲突然去世而夭折。结果一切都变了样,我们家一下就散了。母亲孤零零地待在梅里霍沃,心里很难受。我一个人住在莫斯科。安东·巴甫洛维奇住在雅尔塔,也是孤身一人。哥哥从雅尔塔给他的一个熟人写信说,由于父亲去世,“主要的齿轮从梅里霍沃的机器上脱落了,我觉得,对母亲和妹妹来说,梅里霍沃的生活如今失去了一切魅力,我现在只得为她们再造一个新巢”。因此,他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雅尔塔的消夏别墅,而是全家搬到雅尔塔长住的问题了。
我接受了哥哥让我到雅尔塔他那里去的建议,为的是商量如何安排我们家今后的生活。我在中学里请了假,于10月二十几日启程到雅尔塔去了。
当时克里米亚的天气平静、温暖,因此我乘轮船从塞瓦斯托波尔到雅尔塔。安东·巴甫洛维奇到码头上来接我。我们坐上马车,等到马车走起来了,哥哥对我说:
“你听我说,我买了一块地。在城外的高坡上。风景美极了!明天我们去看看吧。”
意识到迁居克里米亚已成定局,我的心忧伤地缩紧了:我真舍不得我们美丽可爱的梅里霍沃啊,我们全家人,尤其是我,为修缮那里的房屋设备耗费了多少劳动,在那里经历了多少有趣的事啊……我心里有一股苦丝丝的感觉。
安东·巴甫洛维奇那时住在雅尔塔阿乌特卡街伊洛瓦依斯卡娅的“奥缪尔”别墅里,他把我安置在离那儿不远的拉甫罗夫街上一个姓亚赫年科的人家里,那家经常出租房屋。
这天晚上我待在哥哥那里,我们谈了很久。我向他讲了父亲去世的详细经过,讲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我们还谈到梅里霍沃今后的安排,谈到我们在那里已经住惯了,要是离开会感到多么难过。我们当时决定暂时不把梅里霍沃卖掉,打算冬天、秋天和春天住在雅尔塔,而夏天住在梅里霍沃。安东·巴甫洛维奇内心深处恐怕还有一个想法,以后如果有机会,就是冬天,他也还要在莫斯科和梅里霍沃住一住呢。
第二天早上,我跟安东·巴甫洛维奇到阿乌特卡去看他买的那块地。我们走了很久,而且一直是往山上走。哥哥竟选中一块离海这么远的地方,起先我感到懊丧极了,后来我才清楚,这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事情是这样的,城市中心的地皮很贵,每平方俄丈的价钱高达25卢布。那些地方一般不是住着上流社会的显贵,就是住着商人兼企业主。而这块地在城界以外,每平方俄丈总共只要5卢布便能买到,再说付款的条件也很优惠。钱的问题对安东·巴甫洛维奇并非不重要,因为他的钱很少,而且总的说来,建造房屋的费用暂时还没有着落,需要想办法筹措。
我们来到目的地,我看过那块地以后,心都凉了。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块地原来是一段陡峭的山坡,紧挨一条山路,山坡上没有任何建筑,连树和灌木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颓败的葡萄园,长着弯弯曲曲的葡萄秧,园里的土像石头一样又干又硬。葡萄园用篱笆围着,旁边就是鞑靼人的坟地。当时那里正在举行葬礼,仿佛故意要让人难受似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们的梅里霍沃,那里的林荫道、高大的树木、果园、整整齐齐的小路,又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切我们都得抛弃,要用眼前这块荒芜的山坡取而代之……
在哥哥面前,我大概没能掩饰住自己最初不愉快的情绪,因此惹得他有些伤心。我恨自己。我竭力劝自己,这儿毕竟是著名的克里米亚呀,你看,现在尽管是10月份,可是这里温暖如春,周围的景色多美……真的,我们头顶上是万里无云的蓝天,阳光灿烂,从这儿眺望大海,俯瞰雅尔塔城,遥望周围连绵的山峦,景色美极了。整个雅尔塔一览无余。那时还看得见防波堤,看得见向堤岸驶近的各种船只。如今这些都看不见了,全被郁郁葱葱的园林遮住了。归根结底,哥哥为了健康需要住在这儿,这是最重要的。
晚上,我们一起在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住所制定这块地的规划图:在何处盖房子,把哪儿辟为花园,连花园里的小路我们都画出来了。我们还画出全家住房规划草图,安东·巴甫洛维奇准备请年轻的建筑师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沙波瓦洛夫来设计房子的蓝图。我们那样兴致勃勃,浮想联翩,居然把地窖和喷水池也设计出来了,却忘记当时还没有进行建筑工程和盖房所需要的钱呢。
我在雅尔塔哥哥那里住了十来天。我跟他一块儿到雅尔塔女子中学校长瓦尔瓦拉·康斯坦丁诺芙娜·哈尔凯耶维奇家里去做客,哥哥时常到她家里去,她很亲切好客(他在信中一般把瓦尔瓦拉·康斯坦丁诺芙娜称为“中学”)。我打定主意要搬到雅尔塔去,甚至跟哈尔凯耶维奇提过调到雅尔塔中学工作的事。
11月初,我返回莫斯科,而安东·巴甫洛维奇在雅尔塔开始建筑活动。他把那块地抵押给银行,以此得到一笔贷款,雇了承包工巴巴卡依·奥西波维奇·卡尔法。11月中,他们按照图纸破土动工了,而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则着手在未来的花园里栽起树来。
我在前边已经提到过伊萨克·阿勃拉莫维奇·西纳尼,他在建筑工程的组织和管理方面给了哥哥许多帮助。他是一个极可爱的人,凡是到过雅尔塔的作家、演员和艺术家都喜欢他,尊敬他。他那个图书-烟草小商店坐落在堤岸街上,店名叫做“俄罗斯农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个俱乐部,因为所有住在雅尔塔,或者路过雅尔塔的文学艺术家常在那里见面。西纳尼相当爱戴安东·巴甫洛维奇,并且在各方面帮助他。建筑房屋的时候,他是哥哥的顾问和参谋。有时安东·巴甫洛维奇召开建筑工程方面的会议,参加会议的有他本人、建筑师沙波瓦洛夫、承包工卡尔法,还有就是西纳尼。随着工程不断进展,安东·巴甫洛维奇越来越热衷于建造他的雅尔塔新别墅和旁边的花园。
即使在雅尔塔,安东·巴甫洛维奇也依旧努力介入社会生活,做一个积极的、有益于社会的人。
1898年夏天,萨玛拉省严重歉收,闹起了饥荒。农民儿童的处境尤其悲惨。
根据萨玛拉地区救济饥饿儿童管理委员会的请求,安东·巴甫洛维奇在雅尔塔为饥饿儿童展开了广泛的募捐活动。他在雅尔塔的报纸上报道饥饿儿童的情况,呼吁各界人士救助他们。哥哥有一个收据簿,用它接收捐款,然后按时在报上公布收到款项的情况。为了救助儿童,他还在雅尔塔举办义演。
这年初冬,俄国红十字会雅尔塔委员会选举安东·巴甫洛维奇为正式会员。此外,他还是雅尔塔女子中学督学委员会的成员。为了庆祝普希金诞生100周年,雅尔塔成立了庆祝会筹备委员会,安东·巴甫洛维奇也被选为筹委会委员。他非常积极地参加了纪念普希金的一切组织活动,诸如组织义演啦,活画啦,民间报告会啦,等等。总之,将近冬天的时候,安东·巴甫洛维奇从事着许许多多的社会工作,这也稍稍充实了他的生活,微微冲淡了他的孤独感。而且,尽管他住在私人住宅里,又开始从事一些医务活动,接诊病人了。根据他的请求,我从梅里霍沃给他寄过医疗器械:小槌子、叩诊板和听诊器。
哥哥在雅尔塔的第一个冬天里,写出三篇著名的作品:《出诊》、《公差》和《宝贝儿》。
有一天(那是在1898年12月),安东·巴甫洛维奇写信告诉我说,他“不会理财,又大手大脚起来”,他还是买下了库丘科依,成了“今后克里米亚最漂亮和最好玩的庄园的庄园主”。这消息真让我感到震惊。他在给我哥哥伊万的信中是这样解释的:“我买下了库丘科依,花了整整两千,依我看,要是不买,那才愚蠢透顶呢。要知道价钱便宜得惊人呀。”我知道,当时哥哥连盖雅尔塔的房子所必需的那笔经费都没有。他居然又买下库丘科依,我实在感到惊诧不已。可是不久,钱的问题解决了,然而根本不像我们起初想象的那样圆满,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巨款。
1899年1月初,我在莫斯科听到一些传闻,说安东·巴甫洛维奇打算跟《田地》杂志的发行人阿·费·马克思进行谈判,卖掉自己的全部作品。我虽然不精通出版事务,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本能地感到,哥哥最好不要那样做。不过,另一方面,我的确也知道,在那以前哥哥的书一般是由阿·谢·苏沃林出版的,可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对书的排印质量不太满意(顺便提一下,苏沃林当时准备出版契诃夫全集)。此外,苏沃林书局在哥哥的稿酬计算上总是既繁琐又混乱。
我1月份收到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对我说:“如果你能替我管理书籍出版工作,那么我每月付给你40卢布——这对我也有利,否则现在我们损失太大了。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а?propos。你愿意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也许那样倒比你硬想出来的生活更好。
“顺便谈谈书的事。苏沃林已经在排印全集了;我一边读初校样一边骂,我有预感,这套全集绝不会在1948年之前问世。跟马克思的谈判似乎已经开始了。”
我回信说:“如果我能帮你管理书籍出版事务,那我真要欣喜若狂了。我觉得,这工作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困难。索菲雅·安德列耶芙娜·托尔斯泰雅也不是天才呀……”我这最后一句话指的是,列·尼·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雅·安德列耶芙娜没有依靠出版商,而是独自出版了列·尼·托尔斯泰的书,并且自己管理书籍出版事务和账目。
有一天我到弗·伊·涅米罗维奇-丹钦科家里去做客。作家彼·阿·谢尔盖延科当时也在那里。他利用一个机会把我悄悄拉到一边,说:
“玛丽雅·巴甫洛芙娜,我想帮您哥哥把他的全部著作卖给马克思。我可以承担跟出版者谈判的任务。我已经往雅尔塔给安东写了信,您也从您这方面给他写一封信吧。”
“您认为,这样做对哥哥有利吗?”
“是的。安东卖掉全部作品,应该跟马克思要10万卢布。”
10万卢布!这个数字让我大吃了一惊。可是我觉得插手哥哥的这类事务有些不便,因此当时我什么也没有给他写。不过,等到哥哥自己写信告诉我,跟马克思的谈判已经开始了,我才写信告诉他我跟谢尔盖延科谈话的事,并且补充说,“不管是否是10万,反正你总该了解自己作品的价值”。我还在这封信里给哥哥写道:“我的请求是:请你别把你的作品便宜地卖给马克思。你现在声望很高,简直大名鼎鼎,人们谈论的就只有你了。现在你不必妒忌尤仁了!……当然了,干脆不卖更好。不过,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更知道怎么办。”
哥哥给我的回信如下:
“你写信来说:‘别卖给马克思’,可是彼得堡来了电报:‘合同已公证签署。’我做的这个出售可能不划算,也许将来证明果真如此,不过它有一个好处,它解开了我的双手,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都不用去跟出版商和印刷厂打交道了。况且马克思出版的书非常漂亮。这将是货真价实的版本,不是那种粗俗丑陋的东西。他们将分三期付给我75000卢布;这一点以及其他的条件,其实你已经知道。这就是说,你就不能经管我作品的出版工作,不能成为微型的索菲雅·安德列耶芙娜了。”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另一封信里再次向我说明他跟马克思签订合同的好处:“第一,我的作品将会出一个范本,第二,我将不再和印刷厂及书店纠缠,我将不再被人剽窃,别人也不会给我什么好处,第三,我可以安闲地工作,不必担忧将来的生活,第四,收入不多,但却持久……”
安东·巴甫洛维奇将来如再写出作品,马克思必须这样付款:在合同签订之后第一个五年内的作品,每印张付稿酬250卢布,第二个五年内的作品,每印张付450卢布,以此类推,也就是说,每过五年,每印张的稿酬增加200卢布。因为有涉及支付未来作品稿酬的这个条件,在跟马克思谈判过程中,发生过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彼·阿·谢尔盖延科把合同的草案通知安东·巴甫洛维奇之后,哥哥给马克思拍去一封电报,对合同表示认可,并且加上了一句玩笑话,说他保证不活过80岁。出版商把这句话当真了,因此这句话把作为商人的他吓坏了,差点儿不签订合同了!后来苏沃林给安东·巴甫洛维奇打电报说:“马克思害怕得魂飞魄散,因为您威胁说要活到80岁,到那时候您作品的价码会涨到多高啊。这真是一篇滑稽短篇小说的情节。”
合同于1899年1月26日签订。“受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医生的委托,斯拉夫塞尔维亚族市民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谢尔盖延科”在合同上签了字。
后来事情一清二楚,这个合同非常有利于出版商,根本不利于作家。文学界人士认为,这个合同不仅不利于安东·巴甫洛维奇,而且简直是他的卖身契。我记得,阿·马·高尔基有一次到雅尔塔我们家来,他在我的房间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坚定地对我说,安东·巴甫洛维奇一定要废除这种卖身契式的合同。
1904年,一批作家、演员和社会活动家打算向马克思提出一个严肃、强硬的请求,以期废除合同。信已写好,并开始征集签名。可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得知此事后坚决反对,要求他们不要这样做。结果,这个合同一直延续到安东·巴甫洛维奇生命结束。
然而,不管怎么样,安东·巴甫洛维奇用按照合同得到的钱偿清了债务,完成了雅尔塔别墅的建筑工程。
1899年4月,春天来了,安东·巴甫洛维奇来到莫斯科,住在小德米特罗夫卡和乌斯宾巷拐角上我的住宅里。过了几天,我们搬到一套更舒适的新住宅里,这也是舍什科夫的房子,还是在小德米特罗夫卡。
由于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到来,我的住宅又热闹起来。简直没有一天没有亲朋好友、作家和演员来访。久别之后,他们来看望安东·巴甫洛维奇,问候他身体如何,谈一谈文学和戏剧方面的新闻。4月末的一天,在我这个住宅里有过一次意义重大的会见。
那是在白天,安东·巴甫洛维奇这里有几个熟人。其中有两位演员亚·列·维什涅夫斯基和亚·伊·苏姆巴托夫-尤仁。忽然,门铃又响了。我走去开门。一打开门我立刻看见一位身材不高、穿着薄大衣的老人。我愣住了,站在我面前的竟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我一下就认出他来了,可是因为我看见过列宾画的托尔斯泰肖像,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
“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是您?!”我惶惑地迎接他。
他和蔼地回答:
“您是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吧?”
他走进外室。我想帮他脱掉大衣,可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推开了我的手。
“不,不,我自己来。”
我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来到哥哥的书房。刚到门口,我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意味深长地说:
“安托沙,你看谁到我们家来了?!”
这时候几位客人正在哥哥的书房里高谈阔论。维什涅夫斯基讲话素来声音很高,像喊叫似的。哥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列·尼·托尔斯泰,很不好意思,因此他们没能够深谈,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坐了不多一会儿就走了。大概他听说契诃夫到莫斯科来了,就顺便来看望一下,因为他们自从1897年春天在奥斯特罗乌莫夫的医院里见过面之后,一直没有再碰面。
第二天,托尔斯泰的女儿,塔季雅娜·利沃芙娜,到小德米特罗夫卡的我们家来了一趟。我当时不在家。塔季雅娜·利沃芙娜托哥哥转告我,她邀请我到他们家去玩。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写给记者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缅希科夫的信中,把事情的经过以及我如何对待塔季雅娜·利沃芙娜的邀请讲得清清楚楚。我摘录原信如下:
列·尼·托尔斯泰来看过我,可是我没能跟他长谈,因为我这儿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客人,其中有两位是坚信戏剧高于世间一切的演员。第二天,我去拜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并在他家吃了午饭。塔季雅娜·利沃芙娜午饭前到我家来了,正巧妹妹不在。她对我说:“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写信给我,要我跟您的妹妹认识一下。他说,我们彼此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我吃过午饭回到家里,把这些话转告妹妹。她惊恐万状,连连摆手。“不,我无论如何也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塔季雅娜·利沃芙娜只说了一句可以向她学到很多东西,就把她吓成那副样子,甚至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怎么也说不服她去拜访塔季雅娜·利沃芙娜,因此我都感到难为情了。而且,好像故意作对似的,妹妹一直情绪不佳,忧忧郁郁,疲惫不堪,所以我们的心情全不好。
过了几天,安东·巴甫洛维奇一再坚持让我去,于是我还是到织工巷去拜访了托尔斯泰一家。我到那里时,他们全家正在吃午饭。我不愿打扰他们吃饭,所以没有进屋,只在院子里等着。我记得,当时有些人抱着一叠叠的书,不停地从我身边走过,把书搬到什么地方去。最后,塔季雅娜·利沃芙娜走出来,邀我到花园去。花园里有一座假山,过去在旧式花园里常有这种假山,附近有几条长凳。我在那儿遇见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身边还有一个什么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还是那样和蔼可亲,跟到我们家去的时候一样。过了一会儿,索菲雅·安德列耶芙娜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修剪花木的大剪刀。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让我坐在长凳上,就在他的身旁。那位客人显然是接着早已开始的话题讲话,说有一个骠骑兵竟然做了修道士,真叫人莫名其妙。于是我讲起我们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彼得罗夫的事,他本来是个快活的年轻人,常常在我们家的晚会上跳舞,可是大学毕业后竟做了修道士,并且得到谢尔基神父的称号,现在已经是主教了。我记得,不知什么缘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时很感兴趣地从长凳上一下站起来,向我询问详细情况。
我告辞回家,塔季雅娜·利沃芙娜提出要送我上车,可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
“不,我来送玛丽雅·巴甫洛芙娜。”
我们沿织工巷走着。托尔斯泰仍然不断地询问我关于斯·阿·彼得罗夫的情况。走到停车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把我扶上马车,我们才告别。
后来,我听说托尔斯泰有一部中篇小说《谢尔基神父》,于是回想起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询问,起初我想,这篇小说可能跟我当时对他说的情况有关系。可是我读了小说以后才知道,它写于1890至1895年间,与我讲的事情没有丝毫关系,只不过是名字和情节有趣地巧合而已。也许正因为如此,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才对我讲的故事发生那么浓厚的兴趣吧。
从此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列·尼·托尔斯泰了。
5月份,我们从莫斯科来到梅里霍沃。那是我们在梅里霍沃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没有父亲,庄园里的生活大不如以前,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计划安排未来生活的时候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这期间在写往塔甘罗格的一封信中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在雅尔塔盖别墅,但是我却来到了莫斯科,尽管这儿有股臭气,可我突然爱上这里了,因此我租下一套住宅,为期整整一年。眼下呢,我在农村,城里那套住宅锁着,尽管我不在,那里的别墅仍在继续建造,这样下去,又该有人胡说八道了……”
实际上,雅尔塔别墅的工程在秋天到来之前就能结束,我们在莫斯科也有一套租期一年的宽敞舒适的住宅,在梅里霍沃还有房子、庄园和田产。我们不可能,而且也没有必要同时享有这一切。于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和商谈,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跟梅里霍沃告别,把它卖掉。
我们在报上刊登了广告,并且在维诺格拉多夫的委托行登记卖房。于是,买主便登门了。安东·巴甫洛维奇委托我跟他们办交涉。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带领买主在我们的庄园里查看房子、杂用房屋、花园、田地、树林……虽然卖房的决心已经坚定不移,可是我心里依然有点儿不相信,我们就要与我们所喜爱的一切分别,那里的一草一木是那么亲切可爱。买主当中有些人只对树林感兴趣,为的是把树木砍掉卖钱。有这样一个买主,他细细看过树林之后表示不满意,说委托行的人仿佛在树林的年龄上骗了他。我伤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这位买主穿着厚呢长外衣,是做木材生意的。这下子林荫路两边的菩提树可要被砍光伐净了!”
最后,木材商人康申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了我们的庄园。康申在那里住了将近三年,可是他无力付清所有的款项,我们便把梅里霍沃又卖给了斯丘阿尔特男爵,从那时候起一直到革命前夕,我们的梅里霍沃庄园一直归他所有。
我跟安东·巴甫洛维奇整个夏天都忙于包装运往雅尔塔的东西。安东·巴甫洛维奇把大量藏书都赠送给了我们的故乡城市塔甘罗格,那些书整整占了房里一面墙的书架,而打包运往雅尔塔的只是哥哥特别喜欢的一些经典作家(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涅克拉索夫等人)的著作和几乎全部的医学书籍。
6月份,安东·巴甫洛维奇到彼得堡去住了几天,办理与阿·费·马克思出版他的全集有关的一些事务,8月底便彻底搬到雅尔塔去了。雅尔塔的房子还没有竣工,哥哥暂时住在已经盖好的厢房里。厢房中有一个厨房和两个预备供管院子的人、厨娘和清洁女工居住的房间。
两个星期之后,我在梅里霍沃我们庄园里最后一次转了转,巡视一遍树林、田地、花园和房屋,这座庄园与多少往事密切相连啊。我跟这里的一切告别,然后动身到克里米亚去。这天我最后一次看见梅里霍沃,此后我再也没到那里去过了。
跟我一块儿到雅尔塔去的有母亲和我们家的老厨娘玛丽尤什卡,她已经退职,住在我们家里。1899年9月9日,我们搬进了新居,于是,我们家在雅尔塔的生活时期开始了。
我喜欢这幢房子,尽管各房间的面积不大,然而整幢房子显得宏伟。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楼下底层的房间数以及房间的配置,跟楼上主层的一样。这是建筑师有意没设计地下室的缘故,实际上,整个楼下一层只有北面可以算做地下室。正如安东·巴甫洛维奇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的房间在顶楼里,很大,有一个很漂亮的阳台,南面就是花园,这是家中最好的一个房间。从阳台上观赏雅尔塔城和群山,风景迷人极了。这“简直不是风景,而是养喉糕!”安东·巴甫洛维奇说。房间北墙上有一个正方形的大窗户,专门为我作画用的,所以这个房间也应该算是我的画室了。
总之,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按主人的要求建造的。哥哥的书房里有一个老式壁炉。向着南面花园有一扇威尼斯式大窗户。依照安东·巴甫洛维奇的愿望,窗户上部的楣窗装上了各种颜色的玻璃,有红的、蓝的、黄的和绿的。有阳光的日子,特别是冬天,太阳从低处照上来,书房里的光线柔和,漂亮,五光十色。书房隔壁是哥哥的一间不大的寝室。书房与寝室中间有一扇透花雕门。我们雅尔塔的房子里没有客厅,把餐厅兼做会客室用。其实,哥哥经常在书房里接待客人,客人也总是到他的书房去。在这一层,母亲有一个明亮、舒适的小房间。
楼下还有个餐厅,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常在那里吃午饭。楼下其他房间用来接待外地的亲友。虽说到雅尔塔来的人比过去那些年到梅里霍沃去的少些,这些房间还是接待过我们很多亲朋好友,以后我再谈他们。
我们原来那块山坡地经过规划,建筑了房屋,就没有凄凉的景象了,跟一年前我到哥哥这里来所见到的情景截然不同了。房子周围出现一个花园,花园里已经铺垫了整洁的石子小路,装上了长凳。哥哥栽的一些小树生根成活了,于是他不断地栽培,树木越来越多。哥哥经常一连几个小时在花园里默默地忙碌,跟住在梅里霍沃时一样,他挖土、栽树,培植灌木、种花,给它们剪枝、浇水。他素来喜欢栽培与创造,然后欣赏自己劳动的成果。顺便说一下,给花园浇水可是件很困难的事。当时我们那块地上还没有自来水。需要到山下小河边去挑,从河边挑着水爬上来到我们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花园需要的水又多。所以,我们一向惜水如油,每当下雨,我们就用大桶存水,连洗脸水也用来浇花园。
安东·巴甫洛维奇很认真地管理花园,而且甚至可以说管理得相当科学。他跟许多花圃建立了联系,各地都给他邮来花木的目录、说明书、种子、秧苗和其他资料。安东·巴甫洛维奇在花园里栽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把它们的名称用俄文和拉丁文记在一个特别的小本子里,把特制的小锌标签分别挂在秧苗上,上面同样写着它们的俄文和拉丁文名称。
哥哥一生酷爱玫瑰。在雅尔塔的花园里什么品种的玫瑰花他没种过呀!他种过将近一百种玫瑰花。好在在这里种花比在梅里霍沃时少了许多麻烦,冬天不必把它们包裹起来。我们还从梅里霍沃运来了红芍药的根茎,红芍药在雅尔塔扎下了根,哥哥在世的时候,花开得漂亮极了,而且直到现在还开花。
安东·巴甫洛维奇借他作品的主人公和人物之口,说出许多对自然和气候、对人类周围的花园和树林的见解,其实那正是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的见解和信念。他对大自然的感受和理解很敏锐。这方面哥哥也影响了我,使我也很热爱大自然,热爱每一朵小花、每一丛灌木和每一株树苗。因此,三年以后,风把我们花园里已经长起来的小白桦树吹断了,我当时很难过,还为它掉了眼泪。
我在雅尔塔住了一个半月,就回莫斯科的中学上课去了,当时家里新的生活还没有走上正轨。从此以后,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奔波于雅尔塔和莫斯科之间。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我都回雅尔塔。我尽量把课程表安排好,以便假期能多一两个星期。至于暑假,不用说,整个假期我都在雅尔塔跟家人一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