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锦看着张玉亮的这种举动，没好气地说：“你来的就不是时候。”
突然，院内一个响当当的声音说我来得正是时候。”话音刚落，她已推门进来说道：“任大老爷，还有大奶奶、二奶奶，你们不要吵，也不要闹，更不要打青河，他害的是狐仙病，只有狐仙才能治好他的病。”青河看见进来的是索丽红，一下子跑到索丽红的跟前，流出了泪，哭出了声，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见了母亲一样。张玉亮看着这情景，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出门去了。任文锦看着儿子和索丽红的样子，心里一阵火辣辣的痛，也出门去了北厢房。
屋内就剩下张明月，眼瞅着索丽红给青河擦鼻血、擦眼泪。索丽红看见里屋门旁有一盆水，就把青河拉到盆前给洗脸、洗手，擦了擦流到衣服上的鼻血。看着青河左脸颊青灰灰的浮肿，她心疼地说：“打得也太重了些，脸面都给打肿了。”张明月想插个什么话儿，又一时无从说起，索性来个一言不发，观望索丽红究竟还要干个什么。
索丽红把青河拉到椅子上坐下，给张明月和青河各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说请大奶奶喝茶，青河也喝点茶。”看见他们都不喝，自己先喝了一口，青河也跟着喝了。
索丽红看了一眼张明月，说大奶奶，如果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我和青河在外面转转，等他心情平静了，我把他送回来。”
张明月听着这话，一时语塞，还拿不出个好言词应付，只好说：“都快吃饭了，转到什么时候能回来？”
索丽红说：“保证饿不着。”说完，就拉着青河的手走出门。
张明月也跟着走出来，看着他俩走出大院的门，就折转身子进了北厢房。一看任文锦平躺在炕上还出粗气儿，就说他俩走了。”
任文锦说：“你也不拦住，叫索丽红领着儿子转，有好事情吗？”
张明月说：“我能拉得住吗，你打了青河两巴掌，他无话，也不哭，只是擦嘴上的血。索丽红一进来，他就依偎到跟前哭开了，索丽红又给擦泪、又给擦血。他看见索丽红喝茶，他也喝开了，索丽红说走，他也要跟着走，我本想拦他，又觉拦下他反而胡闹起来，更觉不好。正如索丽红说的，跟上她转一圈，等心情平静了后，她送回来。所以我没有拦他们，让他们走了。”
任文锦爬起来，还要说什么，张明月忙拦住说：“你什么也甭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大不了他们也就那么个事儿罢了。要叫我说实些，索丽红虽是寡妇，从说话举动看，并不是水性杨花的人，男人没了也三年了，要说她有那么个事，肚子不早就挺起来了。我有个点子，治青河的病，请上三个人：一个是祖爷爷任绍礼，他是家族辈分中有威望的大辈人，常在青河面前说些离天离地的话，使得青河也阴阴阳阳的。我们把他请来，以小辈份的语气，问问他能不能从言语上开导青河。如果他说能开导，就请他开导，也难为一下他，以后他在娃娃面前说话会有收敛的。第二个请的人是算命先生甄飞落。让他算算孩子的命，他外面跑得远，听得多，见得广，让他提出一些见解，不管真也好，假也好，供我们给孩子看病作个参考。第三个请的人，是土郎中运筹胜。他给病人看病时，从不急躁，爱说个‘等一会儿’，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等半天，疑难杂症看得好。我知道你瞧不起他，我们为了给孩子看病，把病治好，死马当着活马医。要瞧得起他，给他一些好处，他会尽心给孩子治病的。”
任文锦听了张明月的一番话，觉得有道理，就笑了下，对张明月说：“你说得有点道理，就依你的话办。不过，如果在这个当儿，索丽红在其中搅和又怎么办？”张明月说：“她不会坏事的，说不定还会为我们提出些治病的办法来。这些日子，索丽红整天和青河在一起，她知道青河想什么、干什么，去过哪里，只要她能说出这些来，对我们给青河治病就有好处。”
任文锦长出了一口气，说：“看来你这当大妈的，比我们当爹当亲娘的还有耐心儿，难能可贵啊！”
张明月听了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没能给你生下儿子，张玉亮生下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我更要对他们好些。”
任文锦说：“以后再不许你说自己没有生下儿子的话。儿子们见了你那么亲热，外人看了，都以为是你的亲生儿子呢。”张明月听了任文锦的话笑了，笑得很坦然。
正这时，王妈进来了，问大奶奶说：“饭做好了，在哪间房子里吃？”
张明月说西房屋吧。”王妈出门端饭，任文锦和张明月从北厢房出来，进了西屋，刚坐定’王妈就端饭上来了。饭盘内放着四碟小菜，土豆丝、豆腐皮丝、冬萝卜丝，还有大白菜丝，上面都浇些芥沫蒜汁，饭也是细细的长面条。
王妈说：“刚才我听见大老爷、大奶奶生了些气，就做了点素饭、素菜，如果想吃肉，我另再做。”张明月望了一眼任文锦。
任文锦说这饭菜可以了，不另做了。”王妈笑了一下，走出了房门。
张明月对任文锦说：“这新来的王妈’挺会揣测别人心思的，干活又细心又利索，去了个陈妈，来了个王妈，这些好人都让我们遇上了。”任文锦说：“闲话不说了，你说的那三个人，谁去请比较合适？”
张明月说甄飞落和运筹胜由账房上的赵先生去请，任绍礼祖爷爷非得你去请了。”
任文锦说：“今晚上就请，明早上来。”张明月点了点头。
索丽红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她十七岁上结婚，结婚不到一年’她公爹和男人啜宝就死了。他们啜家人世代都是淘金子的，家住在庄外的东南角上。他们没有地，也不佃地种。她的公公每年的四月带着儿子啜宝上南山淘金，八月又带着儿子下南山回家，实际每年的淘金时间不过四个月。她听公公说过：“南山上气候很坏，平地上走路还要喘粗气儿，稍不留神，就会把命搭进去。”就在她结婚的第二年，公公和男人同时上山，到了七月份的一个晚上’她和婆子正说闲话儿，突然，院外一人大喊：“啜家嫂子，不好了，啜大哥和侄儿都遇难了。”婆媳两人赶忙从屋内出来，开了院门，进来的是同路淘金的雷挺。雷挺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都遇难了，都遇难了。”婆婆一听就哭开了。
索丽红却一声没哭，问道：“雷叔，你说清楚点，是谁遇难了？”
雷挺这才从头说开：“今年，我们上山运气很好，第一个月就淘了半斤金子，第二个月就一斤多了，第三个月有可能在四斤以上，因为淘出的金沙不少，谁知淘金沙的那个山洞，突然塌陷了，把啜大哥和侄儿都压在里面去了。我们叫了几个人掏挖，谁知天变了，下着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山又滑坡，把啜大哥和侄儿全都压在山里头了’连绵的雨又下个不停，淘金的人一看这情景，都一个个下山回家了。我和啜大哥好，但我一个人的力气也挖不掉一座山。我只好也下山来，给你们报个信，好让你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掏出来的金麸子沙不到二斤，我全给你们带回来了，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以后，我也不淘金了，佃几亩地种种算了。啜大哥和侄儿的尸体，我看就在金山上长眠吧，凭我和你们婆媳的力量是挖不出来的。”他放下金麸子包，合手给婆媳俩作了个揖，转脸出了门，大着步子走了。啜大嫂子还要问什么，雷挺一直没回头。
啜大嫂子直哭得昏天黑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子四十岁，儿子才十九岁，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眼啊，爷父两个合起来还不上六十岁啊，齐刷刷地就把两个人领去了啊！”哭声凄惨得很，被惊动的左邻右舍都进到她的院子里，劝的劝，拉的拉，总算把啜大嫂子搀扶进屋里。
出了院门的左邻右舍已唧唧喳喳地说开了：“媳妇索丽红的命太硬，成亲不到一年，死了两条命。”
又有人说：“两条命压不住一条命，这媳妇以后没人敢娶了，谁娶了她，谁还会死的。”这些话，索丽红听在耳里，气在心里。她看看左邻右舍都出去了，就把院门扣上，心想：“这些烂舌头人再也别想进来一个。”
第二天一早，啜大嫂子叫隔壁木匠做了两个灵牌子，写上名号，供在正房的桌上，又供上盘馍馍、菜肴、瓜果之类的吃喝，婆媳二人都带上长孝，守着那灵牌叩头嚎哭。张明月听说了，就叫灶房蒸上两副盘馍，打发蒲珠去给献上，并给了十块大洋。
蒲珠说：“这是我们大奶奶叫我上供的，大奶奶还说，人已经没了，过于悲伤也没有用，振作起来，生活下去。”索丽红因此对张明月充满敬意。
过了一月多，婆婆问索丽红说你有身孕了没有？”
索丽红露出一丝苦笑说你的那个儿子是个窝囊废，哪能有身孕呢，我一直忍着没说。”婆子听了，又是一场大哭。
索丽红说：“哭有啥用，把老天爷喊下来也就那么回事。”
又过了些天，婆子笑眯眯地抓着索丽红的手说：“丽红啊，我心里有件事，想露给你听听，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骂我几句也行。”
索丽红以女人的敏感，已猜着了婆婆要说什么话了，就对婆婆说：“妈’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装在心里窝成病也不好啊。”
啜大嫂子听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们啜家一下子去了两个人，原来我想你肚子里有了崽子，谁知那不争气的儿子是那么个样，啜家人不就没后了。你能不能趁着儿子新去，找个你相好的玩一玩，就有了别人也怀疑不起来，给啜家生个一男半女的，你就前走了也不要紧，我抚养他长大成人。说实话，我们淘金人家，箱箱里、柜柜里、墙缝缝里放下的金子蛋蛋也够我们吃一辈子了。养活个娃儿、丫儿的不成问题，你我也都有个依托，我看这也没有啥不好的。”
索丽红听着这个可怜老婆子说出来的可怜话，就忍不住地哭了，婆婆见她哭，自己也伤心，两人就抱头大哭起来。
索丽红拉着哭声说妈，我不能那样做。世上最可怕的是人的嘴，我就陪着你过活。就是我再找个人，我也要找个像样的人，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我会给你养老的。”
婆子哭着说：“你说得对，我刚才说错了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婆婆是一时糊涂，别伤了你的心。”
索丽红哭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任何时候，都不要在人前说你儿子不行的话，如果叫外人知道了，会加重对我们的嘲笑。”婆媳两直哭了大半天。自此以后，婆婆关爱媳妇，媳妇尊敬婆婆，两人相依为命地生活了三年。
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索丽红在野葡萄沟转悠，看看有没有熟透了的野葡萄。她看见野葡萄丛里躺着一个人，细声细气地在吹口哨儿。她定睛看时，这个躺着的人，着一身学生服，手中拿着一本《聊斋志异》看着，时而叫上一声娇娜。索丽红顿觉奇怪，就问道：“你是谁啊？”那人一听一骨碌翻了起来，两眼死勾勾地盯着索丽红。索丽红身穿一件粉色衣裙，上胸纽子开着，红胸兜露在外头，头上戴着一个大白凉帽，脚上穿着一双半高跟皮鞋，面颊白里透红，俨然是一位天仙般的女子立在面前。
“啊，你是娇娜，你成仙了，我是任青河，青河啊！”索丽红没有见过任青河。她听说过任文锦的七公子在城里上高中，在八个儿子中，他是最像他生母的，个头细高，面皮白净，说话带着一股子书生气。
索丽红问：“你是任大老爷的七公子任青河啊，你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任青河说：“你是娇娜姐姐了，我见过你，我终于等来了。”
索丽红听他说话，知道任青河还不认识她，就说：“青河，这野葡萄沟，沟深坡陡，水深草密，狼狐常常出没，你一人躺在这里，不觉怕吗？”
任青河说不怕，有狐仙保护着我。”‘
索丽红听着任青河的话不对头，就笑道：“什么狐仙、娇娜的，我看你手中拿的什么书呀？”
任青河双手把书递给索丽红，索丽红一看，是一本《聊斋志异》。索丽红也是上下学的，听人讲过好多有关聊斋的故事，知道任青河看聊斋入了迷。就问道：“青河，你怎么不念书了？”
青河说我高中巳经毕业，学业已经完成。今年我已经十八岁了，上京中个举人。今天见了你，明天我就上路，一路上有你帮助，可一路顺风到达京城……”索丽红听着任青河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想转身离开，再一看那任青河情意切切的样子，心软了半截，便一手拿着聊斋书，一手摘了串野葡萄，递给任青河说吃葡萄，看把你渴成个哈样子了。”
这是一串熟透了的葡萄，任青河顺从地摘下一颗丢进嘴里，顿觉酸甜爽口，一连吃了好几颗，嘴里说着：“娇娜姐姐，真好吃。”
索丽红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任青河说我知道你是娇娜姐姐。”
索丽红说我不是。”
任青河说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是娇娜姐姐呢？我真想你哟。”青河越发顽皮地抓住索丽红的手不放，说起疯癫话来。
索丽红问任青河：“你吃饭了没有？”任青河说：“我是早上吃的饭，现在有了娇娜姐姐你，我就和你吃去。”索丽红心想，叫他到我家吃上一顿饭，把他送回家去，交给任大奶奶也好。
就对任青河说你肚子饿了吗？饿了就跟我吃饭去。”青河就跟索丽红走了，而且一直拉着索丽红的手不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