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唐诗坛上，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争奇斗艳，竞相绽放。当韩孟诗派进入奇崛之境后，元白诗派力开平易通脱之风，可以大略看出，元白挽救偏失诗风之意，具有对诗歌进行更新的迹象，也体现了文学内部演变推移的规律。实际上，中唐诗人都是在摆脱盛唐诗格，开创诗歌新境界方面在不停的探索、努力，韩孟也好，元白也好，他们都是从多角度摸索创新，并因此出现了中唐诗坛上多元化追求的气象。除了韩孟、元白两大诗派之外，同时也有不少诗人的诗作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并有独特建树，刘禹锡和柳宗元就属于独行于流派之外，并在诗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杰出诗人。刘禹锡和柳宗元一样，当韩孟、元白如火如荼地在诗歌艺术上进行探索的时候，他俩都在贬所，无缘参与诗歌上的探索，但他们基于诗歌艺术的理解和认识，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艺术之路，为中唐诗坛仍然带来了阵阵的和煦之风，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刘禹锡与柳宗元同时入朝为官。两人感情深厚，顺宗永贞元年（805），刘禹锡、柳宗元二人积极参加王叔文、王丕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积极推行新措施、新制度，企图振兴飘摇的大唐帝国，但因守旧势力的阻挠和反对，致使革新不到半年就夭折了。刘禹锡、柳宗元同时被贬，压抑过大，心理沉重，对这次不公平待遇耿耿于心，别人能被量移，而他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本纪》。，这样的打击是相当残酷的。元和十二年，二人同被召回京。但因政敌的阻挠作梗，他们得到的是官升地远的量移待遇。三年后，柳宗元因不堪重压，心力交瘁，仅四十七岁，便英年卒于贬所。而刘禹锡才稍移近地，转徙夔州、和州刺史，直到晚年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官至加检礼部尚书衔。刘禹锡、柳宗元，又同时被贬，又同时被召到京城，又同时遭到再贬，为什么柳宗元不享永年，而刘禹锡晚年升官，颐享天年呢？客观上，恶劣的自然条件，落后的文化习惯，官小位卑、遭人歧视的处境，使他们从生理到心理都在经受着莫大的痛苦。主观上，对贬谪生活表示极大的不满，心理压力和精神压力令他们心情沉重，无以自拔，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深陷于自责和责人之中，自适能力和调节能力较差，，在某方面来说，性格上的偏执和激进，这是关键性因素，柳宗元就是如此。刘禹锡却不然，他在贬地虽然也有不满和牢骚，但在牢骚中能自我解嘲，自我解脱，自我调节，能从痛苦的重压中跳出来，以博大的心胸去面对，以昂扬的情绪去生活，一切为了生存下去。这样的精神是积极向上的，一切向前看的，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烦恼和压力，他的诗歌中多有这种思想的流露和表现。无论是在逆境中，还是在达观下，刘禹锡的诗中始终有种昂扬奋发的律动力，有一种高扬开朗、催人奋进的力量，充分表现出一位愈挫愈奋、穷且益坚的强者形象。就这方面来看，他的这种特殊表现可说既是盛唐诗歌精神的余绪，又是中唐诗人的高标。其诗怀古忧今，慨叹世事的变迁、宦途的沉浮；讽刺时政，发泄积愤，抨击贪官污吏和小人；托物言志，借景抒怀，始终表现出挫而不气馁，旷达乐观、昂扬勃发的人生态度，体现了作者博大的人生情怀。
唱响人生最强音的赠答诗
刘禹锡豪迈的诗篇，昂扬振奋的诗作大多为唱和赠答之作，其中和白居易的唱和最为突出。白居易誉其为“诗豪”《刘白唱和集解》。，明人胡震亨赞之曰：“禹锡有‘诗豪’之目，其诗气该今古，词总华实，运用似无甚过人，却都惬人意，语语可取，其才情之最豪者。”《唐音癸签》。这种豪放乐观之风在其赠答诗中表现尤为突出。往往通过对方的赠、自己的答谢中翻出新意，再去劝慰对方体现出来。最为典型者当属《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此诗写于公元826年，是对白居易赠诗的酬答之作。刘禹锡因参加“永贞革新”被贬朗州。815年被召回京，不到一个月又因作诗“语涉讥讽”得罪权贵而被贬连州。826年，经过二十多年磨难的诗人终于再次被召回洛阳，同时白居易也从苏州归洛，途经扬州，巧遇白居易，二人遂成至交。在酒宴上，白居易以后进身份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对其不幸遭遇寄予了无限同情，格调感伤哀婉。白居易赠诗曰：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诗人听后，感慨万分。为了答谢白居易对自己的深情厚谊，也为了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作者写了此诗。诗的前四句承接白居易诗的末句“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而来，概括了自己被贬二十三年的不幸遭遇，抒发归来后的感受，诗人用“烂柯人”、“闻笛赋”之典抒发怀念老朋友之情和恍如隔世之感。格调低沉、哀婉，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暗含着对世事的不满、不平、愤懑。后半文势陡转，其旷达之心胸尽为彰显。白居易的赠诗中“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是说和你同辈的人都高升了，只有你身处荒凉之地，寂寞的虚度着年华，这实际上是在为刘禹锡打抱不平。刘禹锡针对白居易这两句诗翻出了新意，格调一下子高扬了起来。酬诗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诗人以沉舟、病树自喻，从长远着眼看待个人的荣辱得失，从社会发展大趋势和发展的宏观角度立意运思，透射出一种昂扬勃发的精神、始终不衰的政治热情和坚韧不拔的斗争意志，表现了身处逆境而不肯降心辱志的博大情怀。他从白居易诗中翻出极具振奋人心的诗句，反而劝慰白居易不必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忧伤，对世事的变迁和仕宦的升沉，表现了豁达的襟怀。其意义又与白居易诗“命压人头无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遥相呼应，但境界要高出白居易诗，思想意义也深刻得多，主题一下升华了。二十余年的贬谪生活，他不仅没有消沉颓唐，而且仍要振奋精神，赶上时代的步伐，大有作为。诗人当时虽已年过半百，但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操：《龟虽寿》。，“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饯别序》。（王勃《滕王阁序》）。这两句诗的突然振起，彻底荡涤了前半伤感低沉的情调，尾联顺势说明，多谢老朋友的关心，那就借酒振奋精神吧，表现了诗人顽强的意志力。所以，当白居易在《咏老赠梦得》中表现其“情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谈闲兴，相逢尚有余”的沮丧情绪时，诗人却高唱“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的亢奋之曲。白居易在《金针诗格》中赞之曰：“梦得相寄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此二联神助之句，自能诗者，鲜到于此，岂非梦得之深者乎？”正道出了其中的真谛。
此后，刘禹锡与白居易又在扬州相逢，又有唱和之作。但每次唱和，格调迥异。除以上提到的《咏老赠梦得》中表现两人的深情厚谊、亲密关系，表达重振精神、迎上春光的时代心态之外，在白居易《与梦得同登栖灵塔》中表达其深情无间的友谊时是：“半月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共怜筋力犹堪在，上到栖灵第九层。”长达半个月，二人形影不离，可见，心心相印、情趣相投。但刘禹锡觉得此诗不能表达出他们的情志意趣和旷达胸怀，写实性太强，理想性不够突出，于是便写下《同乐天登栖灵塔》以抒怀：“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依栏杆。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三、四两句从无限游人的举眼仰视，写尽诗人内心的豪放、自得、自满，令人无限仰慕、艳羡，真乃天外飞来之笔也，气压白诗。公元833年，诗人已62岁。白居易因友人纷纷离世，自己又年老、罢官，怅然写下“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乡多”的情绪低沉、消极悲观的诗句，刘禹锡看后，一方面为悼念亡友，一方面为了安慰白居易，便写下《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其名句“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作者连用两个生动的比喻，既说明了生与死、老与少都在不断转化的规律，同时又说明对于这个不可抗拒的规律，对于新生力量的蓬勃兴起，旧的方面也应知时明理。不要因死者而伤感，也不要因自己年老多病而颓唐，而要看到生者的自强不息，新生力量的不断涌现。诗人的达观情怀和朴素的辩证观点，其精神实质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一脉相承的，同样拨动着时代的最强音，给人以生生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念。
在刘禹锡与白居易的赠答诗中，论人生遭际，刘禹锡比白居易不幸得多、坎坷得多，但论诗情说，白居易消极悲观的情绪较为浓郁，往往是白居易赠诗劝慰刘禹锡，但刘禹锡常常是写出超然的诗句，以博大的情怀去感染对方，劝勉对方，鼓舞对方，令人领悟到一种傲视忧患独立不移的气概和迎接苦难超越苦难的情怀，一种奔腾流走的生命活力和弃旧图新面向未来的乐观精神，一种坚毅高洁的人格内蕴。这正是作者与众人生存方式的不同之处。正是这种乐观旷达的高格，使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鼓舞他在克服社会的自然的艰难险阻，勇敢地与其挑战，增强了极大地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和他同时被贬的柳宗元等人就缺乏他这种高格的生命意识，而是长期被忧愁和苦痛所缠绕并深陷其中，所以先后有几人很快客死他乡，柳宗元就是英年早逝，而刘禹锡却能晚年步步升迁，位高权重，寿终正寝。这就是刘禹锡的过人之处。
除了赠答诗之外，在刘禹锡的抒情诗和咏物诗中同样饱含着昂扬勃发的人生情怀，体现出了不服输、不服老的硬汉精神和倔强性格。在诗人被贬十年后，曾被召回京，当时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之季。洛阳人有赏花的习俗，“每暮春，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诗人也随去观赏，并写下《戏赠看花诸君子》，以抒发人生感慨：“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正是这一首诗使诗人再度遭贬，并且一贬就是十年。但这一打击不但没压垮诗人，反而更坚定了诗人的意志。作为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家，他性格爽朗、倔强，从不因挫折而消沉气馁，相反他却以为这倒可以更清楚的了解自己的不足。他说：“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学阮公体三首》）可见作者即使是处于二十三年的逆境中，也不灰心丧气，始终保持用世的渴望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至老不衰。828年，当诗人回到京城后，再游了玄都观，写下“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句。如果说《戏赠看花诸君子》暗含对权贵的不满和讥讽，那么，《再游玄都观》就是对顽固派的莫大蔑视与嘲讽，是与顽固势力的面对面较量。“刘郎”前冠以“前度”不仅说明了特定的人物，而且透露出诗人不肯妥协，不改初衷、豪迈乐观的生命意识。他在《竹枝词其七》中写道：“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后两句是诗人从自己的切身遭遇中悟出的人生至理。但是诗人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浪淘沙词其八》说：“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诗人以淘金为喻，抒情言志，表明清白正直的人虽然一时被小人诬陷，但历尽磨难之后，他的真正价值总是会被人发现的。正所谓是金子被埋在任何地方都会放光。这是多么乐观、自信、豪迈、昂扬向上。诗人一次又一次蒙受冤屈，身处厄境，却始终能有如此慷慨昂扬的气概和光明磊落的情怀，令人望尘莫及。人生的磨难坚定了他生活的信心，鼓舞了与他同时和他之后的与他有类似遭遇的仁人志士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未来。被贬朗州时写得政治寓言诗《聚蚊谣》、《飞鸢操》等都表现了这种精神。这些诗都是刘禹锡不朽人格的见证。
古来文人皆悲秋，以示对现实的失望，对前途的悲观。但刘禹锡却一反传统悲秋观，转而颂秋赞秋，赋予秋一种导引生命的力量。如《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日的萧条、冷落、寂寥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给人一种风华向上的进取精神。特别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联，更是诗人情感的直接外化，是向世人吹响的与时俱进的号角。诗人不仅在激励自己，也在激励那些对现实悲观、对前途失望的仁人志士，要像排云鹤一样，奋发向上，大展宏图。表现了诗人对自由的无限向往之情。直到晚年，他这种豪情一丝未减。如《始闻秋风》仍是别出心裁，拟人手法用得天衣无缝，“秋风”的劲疾肃爽与诗人的容颜衰老形成对比，颔联用力一转，精神顿作。“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登高台”一联，写了寥廓江天，山明水净，真是“秋容一洗，不受凡尘涴。”陈亮：《洞仙歌》。。为此，诗人抱衰病之躯，也要登上高台，放眼四望，为胜过春色的秋光引吭高歌。那种豪情，那种自强不息的意志仍气势如虹。所以沈德潜云：“下半首英气勃发，少陵操管不过如是”《唐诗别裁》。。刘禹锡对秋的认识、理解别有胜场，悲情荡尽，豪情满腔，这就是“诗豪”的气魄和雄健的精神。都给人以振奋的力量。
那么，刘禹锡高格的诗风是如何形成的呢？据唐史载，诗人早年随父居嘉兴，常去吴兴拜访著名禅僧兼诗僧的皎然和灵澈，据《澈上老人文集纪》自述，他“方以两鬓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可见二僧对其诗歌创作影响深远，皎然的诗歌理论有二：一是主张苦思锻炼，要求诗人在对词句加以精心锤炼之后复归自然，他认为这种自然才是诗的极致；二是极重视诗歌意蕴深远而气韵朗畅高扬的境界，认为“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低，则一首举体便逸。”《诗式》。而这“境”即意境来自创作主体的心境，“真思在杳冥，浮念寄形影”（《答俞校书冬夜》），即诗人主观心境与审美观照乃是最重要的。可见，诗人昂扬勃发的心性气质深受两位诗僧影响，因为诗人从幼年就接受二僧教育及陶冶，所以这段生活经历对诗人的人生成长及创作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影响着诗人诗性气质及诗风的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