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诗人这种昂奋激越的诗情,与他的信念和理想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刘禹锡始终坚守自己的政治理想,他认为“永贞革新”顺应了历史潮流和社会前进的发展方向,是民心所向,他与朋友的不幸是暂时的,政治压抑与摧残将会过去。为此,他对自己的政敌始终如一的进行讽刺和抨击,由此导致了一次次的政治压抑和打击,但这些压抑和打击却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反抗,从而进一步强化了他的诗人气质。使自己始终处于昂奋进取的精神状态之中。充盈了性格刚毅、豪猛之气,他这一独具的性格,直接关乎于诗,就是他诗情高扬、豪壮博大的气性。
在中唐社会,“韩孟”“元白”在诗歌的探索上都有独到的开创,刘禹锡并没有加入任何诗歌流派,因独特的政治生涯所致,他的美好青春皆在贬所度过,不具备参与任何流派的时间和氛围;另外,在诗歌创作上,他更不愿步别人后尘,拾别人牙慧,希望走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这既是诗人的不懈努力与追求,又是诗人取境的具体体现,还表现了诗人傲岸不屈的人格精神,逞才傲物的个性。通过作诗取境、取象来表达自己永不言输的气概和愈挫愈坚的毅力。为此,诗人创作中,对物的着眼点一般都“取境偏高”,这势必造成全诗格调昂扬、气势磅礴的豪迈之象。诗人的这种审美观照就有别于其他同时代的诗人。和他同时,人生遭际基本相同的柳宗元,诗歌虽说也显出大气,但因个人心性气质的差异,而诗作略显枯寂峭硬,沉重内敛。刘禹锡的诗昂扬外扩、气雄朗畅,给人一种撼动的力量。就这方面而言,白居易誉其为“诗豪”一点也不为过。
刘禹锡的诗充盈着一股浩然之气,读之令人为之振奋。他写诗极重视主体观照与冥想,“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乃形乎词……因定而得境,故翛然以清;由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诗引》),这里的“定”,是排除杂念的观照,“慧”是一种灵感的获得,这样便能容纳更丰富的内涵,有着更深的意境,就使诗歌具有了空旷开阔的时间感和空间感。“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都是诗人对历史、人生进行沉思后的一种感悟。这种抽象变具象的感悟不仅有开阔的视界,而且有一种超时距的跨度,历史、现实、未来在此融汇,使人放眼望去,给人以极强的感召力。这正是诗人实践自己以文为“见志之具”(《献权舍人书》),强调文以“气为干”(《答柳子厚书》)“以识度为宗”《韦公集序》。的文学主张的结晶。他强调识度,又能用辩证思想去观察事物,所以对朝代更替、国家兴衰、人世沧桑、万事万物的新陈代谢,看问题的精深透辟,议论力透纸背,诉诸于诗,“则多慷慨奋发之调,雄健挺拔之力,这就是他的诗豪壮苍劲的底蕴所在。”郭預衡:《中国文学史》(2)。
总之,愈挫愈奋是刘禹锡的禀性,旷达乐观、昂扬勃发是其创作的一贯风格。古人云:诗言志。从刘禹锡的诗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虽然官场屡遭磨难,人生屡显险境,但他却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心态,始终没有逃避与消沉,这与许多诗人形成了鲜明对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等的胸襟!“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何等情怀!“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又是何等的气魄。诗人这种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给后人以诸多启示,那便是,挫折面前不气馁,困难面前不低头。
咏史怀古诗的胜境独标
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别具一色,历来被诗评家所称道。这是因为他的咏史怀古在历史苍茫的空间中,注入了自己的一己悲情,这种悲情恰恰源于诗人的苦难经历,具有一种对历史的沉思和人生的沧桑感,蕴含着丰厚而深重的内涵,给人以厚重的历史回味和现实的思考,其沧桑的历史变迁的阅历和无穷的感慨在门派林立的中唐诗坛上是独标胜场的。他的咏史怀古诗有的衔接着历史现实的跨度;有的以小见大,深髓无穷;有的鉴戒了盛衰变迁的社会发展规律,极为精到地表达了中唐士人的社会心态。
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大多借古讽今,表达了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如人们广泛称诵的《西塞山怀古》、《石头城》、《蜀先主庙》、《金陵怀古》等。先看《西塞山怀古》一诗: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诗歌出句先概括历史。在六朝著名的军事要塞西塞山,王濬率“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便黯然消失。本来益州金陵相距遥远,然一“下”一“收”,金陵就亡矣,这二字实际是渲染西晋的赫赫声势,使东吴闻风丧胆,这里是一虚一实,西晋为虚,东吴为实,颔联直接写战事与结局,简洁明了,高度概括了历史事实。实际上首、颔两联在对比中显出了强弱、西晋水军出征、行军路线、攻守方式、战事结局。仅用第一句写西晋水军出征,其余三句均写东吴:对战争的反应、工事被毁,举旗投降。既有失败者的嘴脸,又有胜利者的威势,虚虚实实,安排极为巧妙。那么,为什么诗人单选西晋灭吴之事件呢?因为东吴在六朝时较为强大,并有别出心裁的工事,却亡于一旦。后人应引为鉴的历史却没有惊醒后人,为此,写吴亡是为了揭示统治者的昏聩和愚蠢,分久必合的历史潮流不容阻挡!吴国虚妄的“王气”、天然的要塞、千寻的铁链都是不堪一击的,揭示了“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真理。清人屈复评其曰;“前四句止就一言,五句以‘几回’二字括过六代,繁简得宜,此法甚妙。”《唐诗成法》。第六句写山,这里引出西塞山,正是在放眼六朝兴亡的广阔背景上的结果,从而使诗的境界大大拓宽了,拓深了。不直接写山之耸立,而写山之“依旧”,是为了突出人事变迁的规律,六朝转瞬消失,还表现了“江山不管兴旺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的意境。从另一角度补充了上句之“伤”字的内涵,所以纪昀说:“第六句一笔折到西塞山是为圆熟”见方回:《瀛奎律髓》纪评。。第七句直击今世,第八句说昔日要塞已成历史陈迹,已在瑟瑟秋风中荒废净尽。荒废的遗迹就是六朝衰亡的见证,谁分裂国家,正如同此遗迹,国家的统一是历史潮流所向,至此,怀古慨今,在纵横开阖、酣畅淋漓的气势中寓有深沉的思索。诗人在叙往事、绘古今中,旁指唐王朝,把嘲弄的锋芒指向在历史上曾占据一方,最终灭亡的统治者,这不是痛击唐朝重新抬头的割据势力又是什么!“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金陵五题·台城》),六朝的覆亡,是骄奢淫逸的唐王朝的一面镜子啊!昭示人们应以史为鉴,珍惜河山安定和国家的统一。诗人在对历史的反思中,达到了喻今之目的,渗入了作者的思想和考问。全诗以怀古起始,以鉴今收束,体现了历史是一面镜子的大原则,可说是集历史家的严峻、政治家的敏锐,哲学家的深刻、文学家的多情于一身的完美整体。叙事、抒情、写景、议论熔于一炉,叙事紧凑洗练,议论精辟深刻,抒情强烈深沉,写景衬托主题,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在手法上,铺垫、衬托、对比交织一体,由远而近,从实到虚,自浅入深的巧妙结构与丰厚博大的内涵有机浑融,显出痛快淋漓、雄浑豪迈之气。宋代人计敏夫《唐诗纪事》载,长庆年间,刘禹锡与元稹、韦楚客相聚于白居易家,谈论南朝兴废,欲各赋金陵怀古诗一首。刘禹锡的“王濬楼船”一首先成,白居易看后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因而其余三人都不再续写,由此,这首诗艺术上的成就早为人所称扬,其价值所在是不言而喻的。全诗“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著纸上,神来无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薛雪:《一瓢诗话》。。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笔法。另如五律《蜀先主庙》、《金陵怀古》,前者写盛德,写业衰,在盛衰鲜明的对比中,兴亡的历史教训尽出,其着眼点仍在今。唐王朝开元盛世之后,国势便日渐衰微,统治者仍然不警醒,还是昏庸荒唐,并且一再打击压制迫害刘禹锡,柳宗元等革新派,对风雨飘摇的局势仍执迷不悟,诗人为此怎能不感慨顿首呢!后者用《玉树后庭花》之典,更是意味隽永。六朝帝王凭恃天险、纵情享乐而亡国,沉痛的历史教训本应引起后人吸取,但是《玉树后庭花》的亡国之音却还在流行,这就暗示了唐王朝统治者,正在依托关中山河之险、沉溺声色犬马,步六朝亡国之后尘,是相当危险之举,用《玉树后庭花》这一音乐现象寄寓鉴戒亡国之意,可谓绵长深刻。《黄一斋诗说》云:“咏史诗不必凿凿指事实,看古人名作可见。”刘禹锡的这首怀古诗皆为如此。首联从题首摇曳而来,尾联从题后迤逦而去。前两联只点出与六朝有关的金陵名胜古迹,以暗示千古兴亡的缘由,而不是为了追怀一朝、一帝、一事、一物,一下子把历史与现实衔接起来了,并无了历史的遥远感,却有了深邃的历史命意。后两联则通过议论和感慨借古讽今,揭示了全诗的主题。所以,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字字皆如清濯,句句皆如精警高卓,沉着超远。无论从结构还是从字句都是十分高明之作。《荆州道怀古》、《姑苏台》、《金陵五题》等咏史怀古之作无不通过历史遗迹的追问,暗示、象征当朝的腐朽,痛击当局者的昏聩无能,字字要害,句句有力,别出一番滋味,绵密的思致,精巧的手段可谓新中出新,创新精神与他的革新精神一样,时时勃发昂奋。
在他的咏史怀古诗中,往往具有以小见大,令人深思,内蕴丰厚无尽之特征。他的咏史怀古诗并非史论,而是把叙事、写景、抒情有机揉合,从中渗透出一种深广的题旨来。在他的《金陵五题》中,通过对金陵城五处古迹的吟咏,用景用意表达出了深厚的题旨,令人耳目一新。其中,《石头城》、《乌衣巷》两首更是千年传诵的名篇。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
这两首诗表面看都是写景诗,但是通过这些寂寞凄凉、荒僻冷落的景,令人自然联想到他的过去,与此地此景相关联的历史遗迹。透过这景看遗迹,透过遗迹看历史,使景与历史相连接。石头城本为楚国金陵城,孙权时改为石头城,它北临长江,南濒秦淮河,曾是六朝古都。
为此,历代文人骚客往往借古都遗迹来兴国破家衰之事。在石头城中,诗人用对山、水和月的独特感受,来抒发诗家一己情怀。其实在唐诗中,文学家们因山、水、月与人类生存最为密切,所以把它们作为宇宙万象中永恒和瞬息万变、不变与常变的见证者的意象,诗人们喜好通过它们来阐发奥妙的哲思。刘禹锡就是通过着力于对山、水和月诗意化的描写,来表现历史的变迁、人事的沧桑感的。用“思出有格”(《洗心亭记》)的多维对比先将六朝繁华的石头城,与周围耸立不变的群山相紧贴,再突发奇想,似乎那城脚下的多情江水随着潮来潮往有意地拍打着废弃了二百余年的空城。这座古城的大变,群山、潮水、明月是历史见证者。孤寂凄凉的废城,让多情的江水也感到失神落魄,为此,在莽苍空阔的氛围中,承载着历史的失落感,一次又一次寂然退去。“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两句实为一意,章法有变,秦淮河东边那个月亮还是六朝时那个月亮,它亲眼目睹了六朝盛衰,古都的繁华与荒废。在“淮水东边”的时间跨度中,昔日王公贵胄们醉生梦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明月目睹着当年秦淮河边不夜之景,也一去不复返了,时过境迁,人事已非,但只有多情多义的明月在夜深人静时默默登上城垛光顾这座古都,抚摸这冷落的世界。诗人在这里纯是“凭虚构象”,驱使活泼的山水明月通过自己的“感官”去“感知”世变,可见诗人“役景”“造境”的高超。表现出了象外之致的丰厚底蕴。全诗对昔日兴废不着一字,读者自能品出对唐王朝国势衰颓的忠告,“引古昔兴亡”之意自显。后代化用此诗意境者很多,如元萨都剌的《念奴娇》中“指点六朝形声地,惟有青山如壁”、“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即是,北宋词人周邦彦的《西河》更是通篇化用该词意,词人在组诗“引”中说:“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题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措词矣’。余四咏虽如此,亦不孤乐天之言尔。”可见诗人对此诗是颇为自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