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锁是个有力气的人。他的手掌大,胳膊壮,全身长满了肉疙瘩。携着这些肉疙瘩,他来到温州城时不气短。他先进了打火机厂,坐在车间里装搭小小的零件,零件们在他手指间躲来躲去,很不听使唤。随后他去一家鞋厂管仓库,整日与牛皮们厮守在一起。不用说,一张牛皮就是一头牛。每天从他手里要出去许多头牛。这些牛加起来,可以撒遍他家乡村子里的山坡。
正干得欢实,厂子忽然停产了。一打听,原来厂里出口的皮鞋被俄罗斯海关扣下了,说是手续不齐。事情闹得挺大,变成了贸易纠纷,要摆明道理,得国家跟国家去说。登锁只好离开鞋厂,投奔新的去处。说是投奔,其实就是再找活儿干。现在的活儿不好找,找来找去,撞上了一家搬迁公司。搬迁公司的人说,你看你,长着一身硬肉,不用是埋没人才呢。登锁上下打量一眼自己,觉出身上的肉疙瘩一跳一跳的。
从此登锁成了搬迁公司的雇工。每天凌晨,他起个大早,随货车到一家住处,咣咣当当地把家什物器弄上车,再前往住宅新区,咣咣当当地把东西搬入新房子。新房子一般挺大,有好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收拾得特别光亮。有时登锁忍不住要打听房子的价格,一问便惊出一头汗。因为算起来,温州城里的这一套房子能抵得上老家一个村的所有房子。干活儿间隙,登锁不能随便转悠,就好奇地进卫生间,用一用里边的抽水马桶。那抽水马桶果然了得,不仅白亮得目光都打滑,旁边还装着一排按钮,电视机遥控似的。登锁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敢把尿撒出来。
干完上午的活儿,登锁继续待在公司里。如果还有事做,就再流些汗。
如果没事做,就早些回家。所谓回家,便是回到出租房。出租房又小又暗,是与王七筒合租的。王七筒也在搬迁公司里干活儿,人长得精瘦,只是脖子有些歪,被人叫成了七筒。登锁和王七筒都是有家室的人。登锁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王七筒家也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再加一个女儿。有老婆孩子的人都想省钱,不能学着乞丐睡在街头,只好拼租一间小屋子。在小屋子里,因为相互间能说个话,日子便少些枯燥。天一擦黑,吃过简单的晚饭,他们就各自斜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儿,说说老家的事儿,说说老婆孩子。说到老婆的时候,两个人的嘴巴会热烈些,说着说着,脸上便有了异样,跟着身上也有了异样。想想也怪,在家里整天与老婆待在一起,不觉得老婆有啥好,离开了一些日子,记忆里老婆的身子都是香的。
说过家里的粗细,他们也聊城里的事儿。只是城里的事比较多,有些有趣,有些让人迷糊。登锁就对卫生间的按钮很不明白。他对王七筒说,城里的人爱听小歌小曲,那玩意儿是不是播歌曲用的?王七筒咕咕咕笑起来,然后很有经验地指出,那是洗屁股用的。登锁吃了一惊,说屁股擦过就完了,还值得糟蹋水吗?王七筒说,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身上每一处肉都要弄干净的。登锁说,那上面好几只按钮呢。王七筒说,有一只按钮管垫圈的,冬天坐下去冷,一揿钮儿,垫圈就热了。有一只按钮管着冲屁股的水,能让水柱猛一些或者柔一些。还有一只按钮专门管着冲屁股水的温度。登锁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的?王七筒说,我先前也不明白,不明白就问,问了就明白了。登锁点点头说,你明白的事比我多。王七筒说,我不光问了,还寻思了。我寻思那东西主要是给女人用的。登锁心里晃了一下,说为什么呀?王七筒说,你想啊,男人坐马桶一天也就一回,女人可不能,一天里得坐很多回呢。
以后干活搬东西,登锁比较喜欢抽空去一下卫生间。如果遇上装按钮的抽水马桶,他会低头细看一番,心里冒起一些叹息的气泡。从卫生间出来,他的目光还会去捉拿女主人,捉拿住了,就不客气地瞄上一眼。差不多每一回,女主人的身样总是不错,屁股圆圆的很结实。登锁想,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哩。时间进入农历五月,公司的生意突然淡下来。按照当地习俗,五月多霉天,不宜于搬家迁居,否则是不吉利的。登锁想不到这些,脑子有点蒙。公司的人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每年都这样。你们要么回家探探亲,要么自己出去揽点散活儿,过了这一段再回来。公司的话说得豪爽,却不能安慰人。在公司做活儿是按工付钱的,没了活儿就没了工资。
王七筒犹豫了一天,回江西老家探亲去了。他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即他的儿子全身起了疱疹,得回去看看。登锁犹豫了一天,决定出去找些小工做。算起来,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儿子学费、房子补修、老婆关节风湿病要用的药,哪一样都逼得紧,哪一样都得靠他。他不能让自己歇下来。
第二天上午,登锁早早来到务工市场门口。那里聚着一大群打短工的人,一看模样便知道是瓦匠木匠和修理工。谁家的房子需要拆拆补补敲敲打打,就过来物色一个人或两个人带去。登锁没有手艺,心里有些虚。有人喊有没有做泥水的,好几个人呼地围上,登锁不敢凑过去。又有人喊木匠在哪里,一批人应声而出,登锁又不敢凑上去。太阳一点点爬高,变白了,寻工的人渐渐稀少。登锁站在那里,目光软软的,像一个没事瞎晃的人。
下一天登锁买了一把瓦刀,学着其他人拿在手里,胸中鼓一口气撑着。很快有个白胖男人走来,高声说我家要砌个东西。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我会我会。登锁也提起声音说,我会我会。白胖男人的眼光走一圈,落在登锁壮实的身上。他说,我要在平台上砌一间狗屋。登锁吓了一跳,嘴唇缩在一起。旁边的声音说,不就是弄个狗窝嘛,我拿手的。登锁赶紧把嘴巴张开,说我也拿手的。白胖男人不再说什么,朝登锁一勾头,示意跟着他走。
到了白胖男人家里,一条长毛小狗迎上来,活乱的蹦跳。白胖男人说,它叫跳跳,跳跳希望有一间好的房子。说着把登锁引到屋外一个挺大的平台上,在平台一角,已备有砖头水泥沙子。登锁蹲下身子拨弄着砖头,脑子一时想不出城里的狗房子应该是啥样子。好在白胖男人已有构想,他把手比划几下,说应该这样这样。登锁就拌了沙子水泥,按主人的说法,一块一块地砌砖头。
活儿干得生,时间就过得快。将近中午,才把屋子搭成形儿。白胖男人从房间里出来验收,一眼便看出小屋子有些斜。用手拍拍墙壁,似不稳实,使力一推,砖头们哗地扑地,塌成一堆。登锁呆在那儿,脸慢慢涨红。白胖男人说,这是豆腐渣工程嘛。想一想又说,害狗之心不可有,跳跳差点遇上人为之灾呀。再想一想,又说,我不能给你一分钱,还要愤怒地吼一声岂有此理!
登锁离开白胖男人的家走到街上,脸上涂满了沮丧,同时肚子又饥又渴。太阳照下来,把他的影子矮在脚下。他往影子上狠狠跺一下脚,表示对自己的不满。然后他走进一家点心店,要了一碗面条,舔舔嘴唇,又要了一瓶啤酒。他把吃的喝的吞下去,肚子充实了些,心里却生出虚虚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身上的钱已经不多。前几天刚寄了一些钱给家里,下个月的房租费过几天又得续交。王七筒不在,他的一半得先垫上。登锁想,不行呀,我还得赶紧找事儿做。顿一顿,他又对自己说,面条好吃,啤酒也好喝,可你还没到放开吃喝的日子哩。
出了点心店,登锁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街道不宽,两边全是商店。他东张西望,很快看见一家商店门口贴着一张黄纸:招收十八至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六以上女服务员两名。往前走一段路,又遇到一张招工告示:诚聘熟练厨师一名,月薪两千元。再往前走,居然又见着一张广告纸:急招电脑打字员,男女不限,工资面议。登锁被这些与自己无关的招工启事牵引着,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当走完第三条街时,他累了。他看看天空,太阳开始西斜;看看附近,有一片花草拥挤的地方。他知道,城里人管这种地方叫街心公园。
他走进街心公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的脑子木木的,要想点儿什么,又不知想点儿什么好。他的眼睛慢慢粘上,身子一歪,斜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半生不熟,夹着一些断断续续的梦。待他醒转,天已经黑了。眼前行人不多,偶尔走过来一个,又走过去一个。他的肚子仿佛跳入一只青蛙,开始响起咕咕的声音。他站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膝盖突然一痛,引得嘴巴直哈气——
—原来他撞上了一尊塑像。定睛一看,是一只铜人,有真人那么高。他生气地一推铜像,铜像晃一下,像是打了个趔趄登锁走到路边,买了一只麦饼,边啃边看街景。街上车子很多,都急性子地跑来跑去,其间有一辆人力板车慢慢地走。走近了,原来板车上装着回收的废品。登锁眼睛使劲眨一下,脑子里闪出一道光:刚才那塑像是铜的,似乎还站不稳实。
登锁转身踅回街心公园,凑到那铜像跟前。他再次使力推一下,铜像明显地摆动。蹲下身细看,原来塑像是用四颗螺帽拧在地上的,现在两颗螺帽竟然不见,另两颗也已松掉。登锁顺势坐在地上,用胳膊绕住塑像的腿,心想这铜人大概是空心的,但也得有二三百斤哩。他张开嘴巴吸足一口气,又呼出来,心里已打定主意。
登锁花了半个小时走回出租房。他先查看那辆笨重的破自行车,自行车是王七筒掏四十元买回来的,花钱不多,用处不少。登锁不会骑车,却时常搭车去赶公司的活儿。眼下自行车沉默地立在屋角,像一头牛,让人放心。登锁转身在装衣裳的纸箱里翻找,没找到什么,就把眼光斜向床铺。他抖抖褥子,抽出破旧的被单,卷成团儿夹在自行车后座。接着,他的手在杂乱的桌屉里摸掏,找到一把沾着锈斑的扳手。现在,一切都准备妥了。登锁躺在床上,安心等候时间的消失。
夜慢慢往深里走。登锁估摸差不多了,开门推出自行车,拐过两条小街,上了大街。此时街上行人稀少,显得挺寡淡。他推着车,不能走快,心里有点怨自己没学会骑车。
到了街心公园,他张望几下,没见着人影,就把自行车支住,掏出扳手矮下身子,将铜人脚下的两只螺帽拧开,然后抖开被单蒙住铜人。他吸一口气,拦腰抱住铜人,竟没有提起。铜人比预料的要沉一些。他扎住脚步,再运运气,铜人脱离了地面,横在他怀里。他小心着走几步,把铜人搁在车子后座上。车子一下子吃力起来。
吃力的自行车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旁边不时有出租车嗖嗖地跑过,但谁也不愿意去注意这个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的男人。不过登锁自己心里有些慌张,好几次让车头扭来扭去,差点使铜人滑下来。夜里没有太阳,可他的脑袋沾满了汗珠,一甩头,地上便多出一串水滴。半小时的路,走了一小时还不够。
上午醒来有些晚。登锁弹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被单直挺挺竖在那儿,显得有点怪。被单上还破开一个口子,露出深黄的颜色。登锁起来潦草洗了脸,站到铜人跟前,一把扯掉被单。
终于到达出租房,登锁把铜人立在屋子中间,抢过桌上的茶杯,一气把杯中的水喝尽。然后他围着铜人走一圈,心里想,明天得找个人,使劲卖个好价钱。这样一想,心里生出舒坦。有了这种舒坦,他连脸也懒得洗,一头栽到床上,很快呼呼睡去。
昨晚与铜人见面相处都在暗色里,没留意是个啥样子。现在看清楚了,是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得还挺那个,小脸尖尖的,奶子鼓鼓的;转到背后,那腰肢用劲杀进去,小得像一棵菜,屁股则好看地翘起。虽然穿着连衣裙,身子却起起伏伏的。登锁看得有点愣,心想这女人造得真像个样子。又想,昨晚用破被单捂她一夜,算是委屈她了。他捡起被单,扔到一边,又退后几步,上上下下打量女人一回。
时候显然不早了,登锁简单吃了点东西紧着出门。他知道往哪里走。在这一带,散着好几家废品回收点,有的近些,有的远些。登锁不要近的,他见到一家,走了过去,再见到一家,又走了过去。遇到第三家的时候,登锁才让自己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