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尔斯密关于中国的知识信息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李明的《中国现状新志向》,另一是杜哈德的《中华帝国全志》(凯父的英译本)。另外还参考了柏应理等人的《论语》、《大学》、《中庸》的拉丁文译本,以及阿尔更的《中国人信札》和伏尔泰的《风俗论》等。这些在《世界公民》里均有所标示。当时欧洲人对中国表示兴趣的大约有三种情况。第一是证实中国人种西来之说,比如有的说中国和非洲是同种,中国曾几何时就是埃及人的殖民地;有的又说中国与欧洲是同种的,中国的伏羲(Fohi)就是《圣经》上的诺亚(Noah)。哥尔斯密在第88函对这些所谓考据派的结论说了不少揶揄的话。第二种情况是当时颇为风行一时的“东方文体”(Oriental style)指的是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和巧喻连的词藻。有人听了庄周变蝴蝶,蝴蝶变压周的话,就凭着想象做了许多“中国故事”。波斯王可以变成跳蚤、狗、女孩子、蜜蜂、蟋蟀、老鼠,最后又变成了一个中国老爷。修辞造句也学中国人的滥调,用了一大套正喻、反喻、侧喻、隐喻。哥尔斯密对这些也特别反感,在第32函作了讽刺。第三种情况的特点是有点讲求理性与道学的味道,这也是18世纪人的特点,约翰逊为其代表。哥尔斯密对这些是比较赞赏的。于是在《世界公民》里讲了不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尤其是孔子的中庸之道,以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等的话,均可以在书里见到。如第43、46、67、94函等。
《世界公民》里涉及中国情况的地方不胜枚举。如,中华帝国被说成是一个称为太阳族后裔的种族(41函),尽管中国人容忍佛门信徒(10函),信仰灵魂的变体(15函),但他们的宗教大体上是理性的(10函),宽容的(41函),而且中国不像英国那样有许许多多的宗教教派(110函)。中国人的政府是家长专制政治(23函)。中国皇帝喜欢庄严的称号(119函),他的权威来自于强力与恐惧,以此稳定政府(120函)。中国是君主专制,但皇帝的法律是开明而仁慈的(79函),不仅惩罚罪恶,而且奖励美德(71函)。与英国一样,中国人对政治也有一种普遍的热情(4函)。中国的学术繁荣,因为皇帝本人就有著述(28函)。文人团体内盛行着一种合作精神(20函、56函)。大批传教士(4函)和英国代理商(33函)已经居住在那里,但中国人自己却很少到国外旅行(2函),而且他们也不被允许这样做(6函)。由于处于一种文化孤立状态,他们那些发明的才能(107函)渐渐地被完全忽视(104函)。中国人乐生厌死(12函)。他们喜爱庄严堂皇的葬礼(12函),喜欢看戏(21函)、跳舞(21函)、华而不实的装备(31函)、优雅的生活方式(32函)、园林(30函)、骑马(70函),以及奢华(2函)。中国妇女懂礼数(38函),她们很少出门(8函),只有在特殊日子里他们才赌彩(101函)。至于美丽的标准,她们与欧洲人不一样(3函、8函、115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如果细加统计,可称得上是关于中国知识的百科全书。这些知识有的一眼就能看出其出处,也有的是哥尔斯密的杜撰,还有的不明来历。不过他的主要目的倒不在于传播一些中国知识,而是要借这些中国的故事、寓言、圣人格言、哲理,去讽喻英国的道德风尚。也就是说,通过张扬中国的思想文物以对英国社会状况做些有益而有趣的评论,企求引起改进的注意。
哥尔斯密通过“编辑人”的口表示了对当时流行于英国的所谓“中国风尚”的不满。他也许并不知晓真正的中国风物如何,但他敏感地发现那些时髦风尚是伪造的、不伦不类的,而且它们的盛行也败坏了人们的欣赏趣味,进而影响道德风尚的维持。有鉴于此,他说了这样的话:“我试图避开那个人们理想化了的、摆满家具(当时英国购买了大量中国家具)的庸俗的装饰品、盛产烟火的中国。”“相反,我准备借这个时髦市场来传播中国的道德。”哥尔斯密说,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他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泰晤士河上结冰了。几家店铺就搭在冰上。有人说,时髦品的集市要开场了。著作家可以搬些作品去出卖,大致是受欢迎的。几个比我胆大的人勇往直前往冰上去了。有的把作品载冰车上,有的载推车上,还有的把整部大套的著作装在货车里。他们那样冒险简直是吓坏我了。货物那样重,没有一刻不为他们着急。但他们都安全进了市场,又个个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我想这么多人都受欢迎,安稳过去,我何不也去碰碰运气呢?中国的家具、小玩意、烟火都在时髦市场大受欢迎,且让我来运送一点中国的道德去试买。中国人既损坏了我们的风尚,我们倒要试一试他们能不能帮我们增长一点智慧。别人用过货车,我可不能鲁莽,且先用手推小车捆些货品,小心上去。那知道才进市场,只觉得那载过百辆重车的河冰,却在我的脚下裂开了,不由得连车带货统统陷进河底。吓得我大喊大嚷,之后便醒了”。可见,泰晤士河的冰能承受众多坏书的重量,却连一本关于中国道德的书也承受不了,对英国人来说,它的分量实在是太沉了。
在第14函里,哥尔斯密就通过中国哲学家李安济的一次拜访,表达他对英国人的幽默批评。有一次,某时髦太太请李安济去做客。一进门,那位太太见了他,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啊,难道这位先生不是生在英国的?怪不得他的模样上充满了妙不可言的气味。我的老天爷,这外国人的面貌迷住我了!看他的额角多么阔!我要他穿了中装给大家看看(那时李安济穿着西装)。喂,先生,请你转过身来给我看。啊,哪里有游浪的气味。当差的,拿一盘碎牛肉来,我一定要看他怎样吃。喂,先生,你带了筷子来没有?看你夹了牛肉吃,颤颤的送进嘴去,多么有趣。李安济看见她的屋子园林,全是仿照中国式样布置的。这位太太问:“先生,请你留心看那园子尽头的一座中国宝塔,非常美丽。请问贵国还有比这更美的建筑吗?”李安济答:“从我这里看去,那园子尽头的东西,你叫它为中国宝塔,但也不妨叫它为埃及的金字塔;因为那座建筑,我看他像宝塔,也像金字塔。”那位太太惊讶了:“什么!先生,那不是中国宝塔吗?你一定错了。弗烈士先生(Mr.Freeze)设计的图样,他说中国的宝塔,谁也没有批驳过他呀。”
又有一次,人家请他吃饭,他要了一盘牛肉,引起满座惊讶。一位太太问,中国人也会吃牛肉?中国人吃的是燕窝、熊掌、鱼翅,从来不用吃牛肉的。于是大家窃窃私语,以为他不是中国人?(第32函)这些打趣英国人的例子在书里并不少见,可以说是全书里最有趣的内容。
再比如有一次,黑衣人带李安济到圣保罗大教堂去看做礼拜。一进门,只见黑压压的挤满一堂,那位教士正用着梦也似的调儿循例朗诵。李安济向四面一望,觉得没有一个是诚心做礼拜的。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嗅着鼻烟,有的同女朋友使眼色,有的竟倒在坐垫上,昏昏欲睡,也许因为夜里打牌没有合过眼。只有一位老女人在长旗杆子后面不住呻吟,似乎听了牧师布道,非常感动。后来,黑衣人告诉他,她是住在院里的一个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