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济也到过当时的“笔会”(the club of authors),认识了几位先生,还有会长,是个斜眼。他进门时,只见会员齐集,正在高声辩论。一位穷诗人要读他的新诗,可是大家不赞成。会长说,这个得要照章办事。什么章程呢?请听书记员宣读的会章精粹:凡是诗人、演说家、批评家,或历史家,愿意读他的著作,必须先缴费六个便士,方准开读,每小时加纳一先令,该款由会员平分,作为酬报。诗人听罢,不觉一惊,只叹囊中羞涩。可是不经意往外一瞧,看到有两个外人在场(李安济和黑衣人),觉得不便显出穷酸样,迟疑了一会儿,也就照章纳费。我们来看看听众们的反应:他先说明诗的结构,然后拉了调儿朗诵。听的人点头、揪眼、耸肩、窃笑,表示万分鄙夷。读后,诗人向大家征求意见。大家异口同声说:妙!好!一位指天发誓,说该诗别人难以企及;又一位用拉丁语慨叹到:“可爱极了。”最后,诗人等着斜眼会长的高见。会长从诗人手中取了诗稿,说:“不瞒你,这首诗同我所见到的杰作一样好,我想(这时把那份诗稿折好,塞进诗人的口袋),这首诗定能让你成大名。请你收好,我们不用再麻烦你了,我们全都满意了,十二分的满意了。”诗人一再要拿出诗稿,会长一再阻止他。诗人只得勉强坐下。他花了钱,买到了这许多不切实际的好话。(29函)
哥尔斯密欲讽刺社会,各处搜罗材料,而杜哈德书里有不少中国的寓言故事,他便拿来点缀他的篇幅。如第94函里说:“我骑的是一头瘦劣的驴子。只见另一个人在我前面骑着一匹英气勃勃的骏马,我心上好不舒畅。回转头去,却见有许多人在地上走,弯着背驮着重货。我想到我该体贴他们,而一方面应知足乐命才是。”这个故事的中国原文显然是这四句:“世人生来命不齐,别人骑马我骑骡,道旁遇见挑挑者,比上不足比下余。”
杜哈德书里也有一段文字说“老子训弟子道:且看我这根舌头,是不是因为它柔软而能伸缩,才存留到如今?反言之,我们的牙齿所以损落,是不是因为它们过于坚硬?”哥尔斯密借用后说:“一个老人问道,这里有两件东西,一是硬的,有抵抗性的,一是软的,不抵抗的,请问哪一样可以持久?自然是那硬的东西啦。你错了,他答道,我今年已八十岁了;但你若看我的嘴里,我的牙齿都已落尽,舌头还是完全的。”(94函)这是老子所说的“柔弱胜刚强”的议论,也是道家爱说的“齿再堕而舌尚存”的道理。另外,第18函还有“庄子劈棺”的故事,是从中国的“庄子鼓盆而歌”及“庄周梦为蝴蝶”等演绎而来的。
《世界公民》第32函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位中国哲学家对英国人说的这样一段话:你千万不要以为中国人和土耳其人、波斯人、秘鲁人同样愚昧,同样没有知识。在各门科学上,中国人和你们一样;而且中国另有其专长技术,欧洲人还没有知道呢。许多中国人不但研习自己民族的学术,对于西方国家的语言和文学也极其熟悉。如果不信,可以问问你们自己的游历家们。他们断言,北京和暹罗的学者们还能用拉丁文撰写神学论文呢。
中国不仅学术发达,政治道德和治国之术也很值得称颂。哥尔斯密在第41函就借福洪之口说:“你(指李安济)会说,欧洲人在科技与艺术方面比我们高强:那是些激励雄心希望的科技,让难以抑制的欲望心满意足的艺术。可是,他们(指欧洲人)在造船、制炮、测量山脉等技术方面,也许比我们高明;但在那最伟大的艺术方面,在治国安民的艺术方面,难道也比我们更高明吗?”接着他说了一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还举了历史上诤臣反抗暴君、贤君施行仁政以及明代最后一个皇帝(Haitong)自缢绝命时念念不忘臣民的故事。又说:“一个帝国换了多少朝代,还是这个样子;最后虽给鞑靼人征服,但仍保持古代的法典、古代的学术。因此,与其说屈服于外国的侵略者,倒不如说它兼并了鞑靼。一个国家,论幅员可抵欧洲全部,但只服从一种法律,只听命于一个君主,四千年来只经过一度长期革命。这是它的特别伟大之处。因此,我觉得别的国家和它相比,真是微不足道的了。在我们这里,宗教迫害是不存在的,人们的不同主张也没有引起战争。老君(指老子)的信徒,崇拜偶像的佛门弟子,以及继承孔子的哲学家,只是通过各自的活动来尽力表达其学说的真实而已。”此处,字里行间未免把一个东方封建帝国理想化了,这也是当时西欧某些启蒙思想者的看法。
《世界公民》也触及到了英国的重要问题,包括政治、法律、宗教、道德、社会风尚等许多方面。哥尔斯密借中国哲学家李安济的眼睛来看英国的政法制度,发表了一些有意义的议论。他认为英国的君主立宪虽和中国的开明专制有所不同,也还有其可取之处。还说如果问一个英国人谁是世上最喜爱自由的民族,他立即会答是自己;而如果再问他自由的本质是什么,他又会立刻哑口无言。(第49函)哥尔斯密对英国人所称道的自由(Freedom),不敢苟同。他说;“你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听到自由之声;千千万万的人会听到自由之声而献出自己的生命,虽则也许没有一个懂得自由(Liberty)的意义”。(第4函)他对英国的议会选举制度也看不上眼。觉得其场面十分热闹,虽不及中国的上元灯节,但大吃大喝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候选人的合适与否不取决于才能高低,而取决于款客的丰啬,取决于牛排与白兰地酒的分量。党派之争,大打出手,活像表演戏剧。(第111函)
中国哲学家批评得更多的是英国的法律与司法制度。他说:“英国的法律只是惩治罪恶;中国的法律进了一步,它还奖励善行。”(The English laws punish vice;the Chinese laws do more,they reward virtue!)(第71函)显然这借鉴的是伏尔泰《风俗论》里的意思。18世纪中叶的英国,法律条文繁多,人们难以索解。第9函里李安济说英国人的法律可以与西比拉斯(Sibyls)法典相比;他们对它崇敬之极,但很少有人去读,更少有人能理解,即便是执行法律的人对许多条文也是聚讼纷纭,结果只能承认无知。《世界公民》里还有这样一个例子,讲的是一位五岁丧父的乡村孤儿的悲惨境遇。这个孤儿先是被人们从一个教区赶往另一个教区,又被送往第三个教区,直到最后无处安身。因为按照“居住法”,他不能被任何一个教区收养。后来,按照“济贫法”,给送入劳动院,学木工五年,每天干活十小时。学习期满后,出院寻觅工作,一个一个城镇跑,还是一无所获。可是在路上捉杀了一只野兔,这就又犯了“狩猎法”,被称为恶徒而遭拘禁。法官认为他同时还犯了“流浪法”,于是又被投进伦敦新门监狱。五个月后,给人押运上船,卖给海外种植园,充当奴役。期满设法回到英国。不久又给拉去法国打仗,在七年战争中失去左手四只手指,腿亦被截肢,只得用手臂爬上回国的船……(第118函)哥尔斯密通过这位中国哲学家感慨地说:“贫苦人的啜泣无人理会,却受每一专横吏胥(subordinatespecies)的迫害。每一条法律对别人来说是保障,对他们来说则是仇敌。”(第117函)
法院腐败与司法人员舞文弄法、贪得无厌,更增加了法网的祸害。李安济指出,中国有这样的说法:法院好比捕鼠机,进去容易出来难。英国司法系统正是如此。一个人触了法网,大批司法人员如警卒、法务员、法律顾问、律师等都出动了,一个盯着一个,各打各的主意,都想捞上一把,于是一件案子转来绕去,拖了多少年不得解决。据说中国有一个寓言,叫做“五物一餐”(Fiveanimals at a meal):
蚱蜢(grasshopper)吸足了露水,正在隐蔽的地方叫得起劲。这给黄口(whangam)看到了;黄口本来是吃蚱蜢的,于是欠着身子来啄。这给小蛇(serpent)看到了;小蛇本来是吃黄口的,于是蜷着身子来捉。正在这时,黄雀(yellow bird)飞了过来,想攫取小蛇,而鹞子(hawk)又从上而下来想掠取黄雀。大家悉心掠夺,而不注意自己的危险。于是黄口吃了蚱蜢,小蛇吃了黄口,黄雀吃了小蛇,鹞子吃了黄雀。正在这时,兀鹰从天际直冲而下,张开了大口,把鹞子、蚱蜢、黄口等一下子都吞了。(第97函)
哥尔斯密没有注明出处,但显然是我们中国人所熟知的“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的故事。
《世界公民》里类似的地方很多,不再一一说明。哥尔斯密正是运用了他所接触到的中国的社会理想和政治理想,如开明的统治、幸福的生活、奖善惩恶的法律制度、合理近情的道德准则,并通过他笔下的中国哲学家李安济,来对英国甚至欧洲社会状况进行“有益而有趣”的评论,企求中国的思想文物能对英国社会有一种振聋发聩的作用,进而开启人们的智慧,健全人们的头脑,就像他自己在“编者前言”里所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