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英国文坛上,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可谓盛名远扬。他被誉为“莎士比亚后的第一人”,英国女王授予他“荣誉侍从”的称号。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生涯中,他创作了许多部小说和戏剧作品,流行世界,影响广泛。但是在文艺评论界,他被视为“通俗作家”,迎来的并不是一片赞誉之声,更多的是冷眼相待,认为他的多数作品确实构不成“伟大”的条件,甚至还有人指责他玩世不恭,仇恨社会。1945年,《人性的枷锁》原稿移赠美国国会图书馆,就在社会上一片众口交誉之际,当时执英国文艺界牛耳的大批评家威尔逊(Edmund Wilson)就指斥美国“重视”毛姆是文学素养开始低落的征兆。而对于“通俗作家”这一称号,毛姆倒觉得是个荣誉。他自己就说过:“如果作家只受到一个小圈圈的赏识而不为广大公众所喜爱,那么他就绝不会得到后世的称颂,因为后世根本不会知道他们。”《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1915)是毛姆最重要与流传最广泛的自传性小说。毛姆8岁丧母,10岁失怙,仰仗叔父供给。17岁入海德堡大学,学习哲学和唯美主义。一年后返英,立志写作。这部作品就以作者早年的生活经历为依据写成,因而也是一部叙写他成长的“教育小说”。
主人公菲利普(Philip Carey)是英国的一个留德学生,在柏林经历成长阶段,其中包括首度和中国人交往的经验。我们注意到,在海德堡大学,与毛姆住在同一公寓里的就有一个中国学生。菲利普初到德国时,寄宿在欧林教授夫人的家里。这儿不仅环境舒适,欧林教授还将亲自教菲利普学德语。除了欧林夫妇外,这里另又寄宿了十来位房客。当菲利普初次走进餐厅用餐时,隔着饭桌,发现有一个颈脖子后面拖条长辫子的、长得很漂亮的金发姑娘法国小姐凯西莉。而在她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宋先生。值得提醒的是,正是这两位房客,以后闹得整个寄宿家庭心神不安。在菲利普的眼中,宋先生“黄黄的脸上挂着开朗的微笑。他正在大学里研究西方社会的状况。他说起话来很快,口音也很怪,所以他讲的话,姑娘们并不句句都懂。这一来,她们就张扬大笑,而他自己也随和地跟着笑了,笑的时候,那双细梢杏眼差不多合成了一道缝。”可见,菲利普对宋先生的初次印象并不坏,甚至还打破西方人优越感和宗教框框,认为像宋先生这样的大好人,不应该因为是异教徒就得下地狱。
没过多久,菲利普发现宋先生和凯西莉小姐在谈恋爱。一天傍晚,夜幕低垂,菲利普在回家的路上从两个行人身旁经过。那两人原是紧靠在一起的,可他们一听到菲利普的脚步声,赶紧向两旁闪开。菲利普想,他俩如此忙不迭分开,说明他们刚才是手钩着手走的。对此,菲利普惊讶之余又有点困惑。可惜寄宿家庭其他人也察觉到两人恋情,“看到过他俩躲在幽暗处不知鬼鬼祟祟干啥。”其中几位老太太开始把这事当作丑闻来谈论。房东教授太太又气又恼,只是担忧会失去两个房客,起初尽力装做什么也没察觉,最后终于敌不过那三位老太太,突然摆出一副疾恶如仇的架势,愤然表示要了结这桩公案。先是正言厉色地找法国小姐凯西莉谈话,不巧这位小姐的态度“竟那么厚颜无耻,公然提出得任她自行其是”,如此等等,气得教授太太开始号啕起来,结果却是落得小姐一个劲儿地取笑。最后教授太太变换对策,用软功打动凯西莉的柔肠,说“要不是姓宋的,事情本不会这么糟嘛,黄皮肤,塌鼻梁,一对小小的猪眼睛,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症结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恶心。”而这话也没有软倒凯西莉,教授太太得到的是三个“我爱他”的誓言。况且,这以后,他俩“越发肆无忌惮”,不再瞒着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道小山冈那儿溜达。教授太太又对宋先生好言相劝:他不该败坏那姑娘的名誉;他正危及整个公寓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有多邪恶。可是她得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矢口否认:他对小姐不感兴趣,他从来没同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纯属子虚乌有,全是捕风捉影。
宋先生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泰然自若,什么也不认账。他厚脸面又文雅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冒火了,说那姑娘自己也承认爱上他了。“扯淡!扯淡!根本没这种事。”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来。
有一回,在晚饭桌上,菲利普的目光偶然同凯西莉小姐相遇,他觉得她的目光里射出仇恨与轻蔑。屋子里空气沉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似乎大家被这对情人的兽欲搞得心神不宁;周围有一种东方人堕落的特有气氛;炷香袅袅,幽香阵阵,还有窃玉偷香的神秘味儿,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气。菲利普感觉到额头上的脉管在搏动。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感情搞得他如此心慌意乱,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强烈地吸引他,而同时又引起他内心的反感和惶恐。这种局面延续了好几天,整个气氛令人恶心,人们感到周围充斥着那股违反常理的情欲,小小客寓中所有人的神经都被拉得紧紧的,似乎一碰即崩。只有宋先生神态如故,逢人还像以前那么笑容满面,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彬彬有礼。谁也说不准他的那种神态算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于拜倒在他们脚下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轻蔑表示。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最终两人私奔了,落得教授太太嘴里呻吟着,胖乎乎的身躯颓然倒在沙发里。
菲利普在晚饭桌上心慌意乱的感觉,是西方人对东方世界那种既诱人又恐怖印象的心态展现。而教授太太对宋先生“黄皮肤,塌鼻梁,一对小小的猪眼睛”这样一副令人恶心的尊容的描述,也让我们体会到席卷西方世界的“黄祸论”的味道。我们从菲利普的困惑,以及寄宿家庭的矛盾里,或可推测到毛姆成年前对中西文化交流所持的不甚乐观的看法。正如他在小说里表达的结论——“生活是虚无的,现实无法改变的”——那种悲观论调一样,文化隔阂也是限制人们自由交往的精神枷锁。在毛姆眼中,异域文化是令人向往的(如开始时菲利普对宋先生的评价),但一旦异域文化侵入西方本土文化(宋先生竟然敢与法国小姐谈恋爱),威胁到西方文化的纯正,就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就会遭到西方文化的抵制和攻击。西方种族主义文化心态昭然若揭。毛姆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认识到了如果西方文化泥古不变,一味排拒异域文化,就会如宋、西最后上演出一幕私奔戏那样,一筹莫展、一团混乱。
20世纪英国文学变化的重要特色之一,正是对异域文化(东方文化)有选择的接纳,毛姆也不例外。文化隔阂的破除在于相互了解,达到相互了解在于缩短交往距离。于是,毛姆写完《人性的枷锁》之后,开始了广泛的旅行,足迹所至遍及印度、缅甸、新加坡、马来亚、香港地区、中国内地以及南太平洋中的英属与法属岛屿,还到过俄国及南北美洲,在积累丰富的见闻和创作素材的同时,也近距离试图了解异域文化。
1919年,毛姆与他的秘书赫克斯顿(Gerald Haxton)一起,启程东来,到中国体验生活,收集创作材料,前后游历了四个月时间。12月底,他和赫克斯顿坐民船沿长江上溯一千五百英里,然后改走陆路。1920年1月3日回到上海时,在给弗莱明的一封信里,他吹嘘自己凭两条腿走了四百英里路。这次游历,大大丰富了他的创作素材,从1922年起写了一系列涉及远东(中国)的作品:戏剧《苏伊士之东》(East of Suez,1922),散文集《在中国画屏上》(On the Chinese Screen,1922),长篇小说《彩色的面纱》(The Painted Veil,1925),中篇小说《信》(The Letter,1926),短篇集《阿金》(Ah King,1933)。这些作品所展现的异国情调,加之毛姆俊逸飘洒的文笔,精彩生动的故事描述,获得不少读者(观众)的青睐,构成毛姆“东方题材”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
据说以北京为背景的《苏伊士之东》1922年在伦敦最有名的王家剧院上演时,其场面之宏大,令伦敦观众惊叹。该剧头一场布景便是北京皇城根附近的一条热闹的大街,在伦敦唐人街找了40多个华人做临时演员,有拉车挑水的苦力,有蒙古骆驼商队,有游方和尚,甚至有个国乐班子,这是配乐作曲家古森在索荷的华工中物色到的。如此多的华人上台演出,在英国是破天荒,为此,剧院还特地雇佣了几个广东话翻译。《苏》剧于9月上演,连演了209场,剧本本身并不太成功,但华人“龙套”特别令人满意,毛姆自己也说:“任何看过此剧的人都不可能忘记中国人的精彩演出,尤其是第四场暗杀未遂,伤者抬过来时,那惊恐的姿势表情,声音压低的激动交谈,真有一种戏剧性的紧张气氛。”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在《人生路险》(Life’s Handicap,1891)里说过,一过“苏伊士运河以东”,那就是“圣恩不及”、而“兽性”大发的地方。同样,毛姆《苏伊士之东》以殖民地为题材,将具有高尚道德原则的白种人与残酷、狡猾、虚伪、容易犯罪的亚洲人相对立,带有明显的“白人优越感”的倾向。这种文化优越论所造成的对其他民族文化的傲慢与偏见,也不自觉地渗透进了《在中国画屏上》。
暮色里消逝的东方神奇与奥秘
《在中国画屏上》是反映毛姆中国文化观的主要作品,也是他心目中的中国形象的集中展现。在这部作品里,毛姆并没有因为踏上中国土地,实地考察,增广见闻后,重新更为现实地认识中国,反而随着距离的缩短,看待文化问题的角度越发狭窄,基本持续了《人性的枷锁》对中国的看法。如作品题目标示的那样,这是一个画屏上的中国,就像济慈看到的希腊是古瓮上的希腊一样。原来,毛姆来中国最想寻觅的是昔日的荣光、古典的绚烂。他就是手持这样的滤色镜来看20世纪一二十年代的中国的。中国是神秘国度,百姓幽雅,风度翩翩,像宋先生一样。而全然不顾当时中国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革命频起,新旧交替的现实。像欧洲人心目中的中国只是历史的、文化的中国,而非现实的中国一样,踏上中国国土的毛姆也隔着历史的薄纱看中国。我们首先来看看他慢慢打开的幕帷:
你进得城来,走上一条商店鳞次栉比的狭窄街道:许多木雕铺面都有它们精美的格状结构,金碧辉煌。那些精刻细镂的雕花,呈现出一种特有的衰落的豪华。于是你会想到那些发暗的龛橱里,都是出售各式各样的神秘莫测的东方的稀奇物品。……这时,一匹毛色光鲜的骡子,踏着沉重的步伐,拉来一辆北京轿车(The Peking cart),向着茫茫暮色中走去,静静地走去。于是你猜想,坐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呢?一位博学通儒,正要外出访友,“共同伤感时乎不再的唐风宋采”;或是一个歌妓,“穿着花团锦簇的刺绣缎褂,青可鉴人的头发上簪着一块翠玉”,正要外出赴宴,和那些风流蕴藉的公子哥儿们,优雅地应对。北京轿车终于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消逝了:那车上似乎满载着东方的神奇与奥秘。(《幕启》,The Rising of the Curtain)
在当时满目疮痍的中国土地上,最让毛姆感兴趣的正是那暮色里消逝的东方神奇与奥秘,也就是用那种衰落的豪华寄予着自己的怀古忧思。其实,通读全书,我们可以看到,从历史帷幕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毛姆)。而且一手捧线装书,一手持放大镜,正在六朝的清谈中左顾右盼,在柳永杜牧的水榭楼台上缅怀苏杭。他心目中理想的中国形象正是这古典中国,是汉宫魏阙,是唐风宋采,是一种凭借其自身文化优越感抉发出的异国情调。
毛姆来中国时,那场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刚过后不久。我们虽然没有看到他对此有什么直接评价,但那位清癯、文雅、忧郁的内阁部长的一段话,可以想见毛姆此时的所思所想:
他用一种忧郁的中国方式和我谈话。一种文化,最古老的世界知名的文化被粗暴地扫荡着,从欧美留学回来的学生们,正把这种自古以来一代接一代建立起来的东西无情地践踏掉,而他们却拿不出东西来替代。他们不爱他们的国家,既不对它信仰,也不尊敬。一座一座的庙宇,被信士们和僧侣们糟蹋,让它们衰败以致坍塌,到现在它们的美除了在人们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了。(《内阁部长》,The Cabinet Minister)毛姆与这位“内阁部长”一样,基本上为中国古文化之现代命运感到“忧心”和“惋惜”。因而,尽管他发现内阁部长是一个恶棍,一个压榨的能手,中国之衰败到如此悲伤的危险地步,肯定有他的一分。“但是当他抓起一只天青色的小小花瓶在他手上时,他的手指似乎用一种着魔的温情扣住它,他的忧郁的双眼爱抚地瞅着它,而他的双唇微微地张开,好像要抽出一声贪欲的叹息。”又是一个“忧郁”。毛姆的心情有点类似“内阁部长”注视花瓶时那种抑郁不安的感觉。他们都只看到历史的美好、眼前的衰败,却对未来展望视若无睹。我们可以不怀疑毛姆对中国传统文明的真诚喜好,但也无法忽视其中夹杂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文化心态。这种文化态度也适用于中国的苦力(theCoolie),毛姆将之称为“负重的兽”(TheBeastofBurden)。
来华西人在对中国人的观感中每每提到中国苦力,多数还带有怜悯与同情之心。在毛姆眼中,那不堪重负的中国苦力构成的却是一幅非常有趣的图景:“当你第一次看见苦力挑着担子在路上走,触到你的眼帘是逗人爱的目的物。……你看那一个跟着一个一溜上路的苦力,每人肩上一条扁担,两头各挂着一大捆东西,他们造成一种令人惬意的图景。看着在稻田水里面反射的他们匆匆忙忙的倒影,是非常有趣的。”面对这些牲畜一样的苦力,毛姆是空怀一肚子无用的怜悯与同情,这让他感到沉重的压抑。他进而联系到所有的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由于为颠连困苦的人生所烦扰,同时人生如白驹过隙,一个人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难道不是可怜的事实?无休止的劳动,然后没有日子去享受果实。精疲力竭,突然饮恨而亡,一切茫然不知所措,这不恰好就是悲哀的所在吗?”毛姆觉得如是展现了中国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