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利,算得了什么?绝不是就此定了输赢!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复仇心切,愤恨难消,有万死不辞的勇气,还怕什么被他征服的命运?不论他如何暴跳如雷,施展淫威,他也永远休想尝到征服者的甜头!我军的这一次抗争,已经使他帝国的野心动摇,如果低头认输,屈膝求和,岂不是巩固了他的权威?那才是卑贱,那才是耻辱,远甚于已经遭受的沉沦……
当时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张牙舞爪,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之际,联大师生绝大多数来自沿海敌占区,对于国土沦亡有切肤之痛,燕卜荪背诵和讲解的这些不畏强暴,不惮失败的诗句,照他自己简略的记载,说是“引起了极为强烈的反响”——我们不难想象,那些字句在流亡者胸中激起了怎样汹涌的浪潮。
另外还有杨周翰、李赋宁、许渊冲、周珏良、查良铮等人均著文回忆燕师在中国的岁月,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同样是诗人的赵瑞蕻,则用八行体诗表达了他的深情怀念:
从秋雨弥漫的南岳到四季如春的昆明,
从莎士比亚到英美现代诗——
燕卜荪先生背诵名著,醉于醇酒,
在黑板上丁丁地飞快写英文字……
炮火连天,中国,整个欧洲在燃烧;
从《七种朦胧》到《聚集着的风暴》
燕卜荪先生把热情凝结在精深的诗篇里。
南岳之秋啊,早已开花,他所播下的诗的种子!
燕卜荪诗歌里的中国经验
燕卜荪是20世纪著名的现代主义诗人,只不过他的诗名,直到50年代才由于英国“运动派”诗人的推崇而赢得较高的名声。他的诗什并不少,但付梓刊发的不多。他的创作态度异常认真严肃,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位“苦吟”诗人。他是一个对于现代科学和哲学有深刻的领悟,具有高度智慧力量的诗人,个性非常突出的学者型的诗人。1955年出版的《诗歌合集》(Collected Poems)共收了56首诗,加上注解也才119页。这些诗作大都难以索解,仿佛是烟雾深处的笛声,你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那缥缈萦回的声音,而不能迅速、确切地把握住它们真实的含义。
燕卜荪写到中国的有五首诗,即《南岳之秋》(Autumn on NanYueh)、《未践的约会》(Missing Dates)、《美丽的火车》(The Beautiful Train)、《中国》(China)、《中国民谣》(Chinese Ballad)等。他还打算写首长诗,来反映当时中国社会一种极不合理的畸形现象。诗人觉得中国少部分人消费是20世纪式的,而绝大部分人的生产方式十分落后,还是中世纪式的。诗人很不了解中国这种怪事和畸形状态,但他对中国人民大众的苦境,十分同情而不平。
在湖南南岳他以自己在中国的经验为主题,写下了他一生中唯一的长诗《南岳之秋》(同北平来的流亡大学在一起),共234行,诗写于流亡途中,记述了他和西南联大师生一起逃亡的历程。作品表达了他和中国人民共患难的一段美好感情,展现了他当时的生活情趣,他的所感所思,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和战胜强敌的信念。全诗已由王佐良先生译出。
长诗开篇引了现代诗人叶芝的诗片段:
灵魂记住了它的寂寞,
在许多摇篮里战栗着……
……相继是军人,忠实的妻子,
摇篮中的摇篮,都在飞行,都变
畸形了,因为一切畸形
都使我们免于做梦。
这一诗片段展现的是一幅战乱流亡图。战争岁月里的迁徙流亡是辛酸落寞的,而且充满着恐惧和艰难。一切都变得畸形异常,但正是这流亡的现实,才能让人们保持清醒,坚定信念。这也是燕卜荪对当时中国形势的希望。于是诗人接着叶芝的意象写到:
如果飞行是这种的普遍,每一动都使一个翅膀惊起,(“哪怕只动一块石头,”诗人都会发现带翅的天使在爬着,它们会把人刺)把自己假想成鹰,总想作新的尝试,永恒的嘲笑者,看不起平地和地上所有我们可以依靠的岩石,我们当然避免碰上土地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把我们的乐园放在小车上推着走,或让无足的鸟携带一切。
这里反映的是流亡(即诗中的“飞行”)的情形。诗人说自己的旅程同样艰辛(这里既没有飞机,也缺少火车和汽车),而且“现在停留在这里已经好久,身上长了青苔,生了锈,还有泥”,条件艰苦,环境恶劣,这样的“飞行实际上是逃跑”。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得逞于一时,诗人并未丧失信心,而是“怀有希望和信任的心意”,愿意与中国人民共患难,因此觉得自己逃脱了“稳坐台上而在小事上扯皮”的那些人,实在是一种幸运。
我们已经知道,燕卜荪在日本东京期间就对佛教有强烈兴趣,并还作了相关讲演。而此时诗人所住的地方正处于佛教名山南岳衡山脚下。诗人将之称为“佛教圣山,本身也是神灵,它兼有两种命运,一公一私。”并由山路两旁守候着的乞丐,联想到叶芝诗句里的意象:“他们的畸形会使你回到梦里,而他们不做梦,还大声笑者骂着,虽是靠人用箩筐挑来此地,现在却张眼看香客们通过,像一把筛子要筛下一点东西。香客们逃开,乞丐们只能慢走。”诗人来中国的目的当然不是“飞行”,而是就聘于大学传授知识,虽然这个大学是“北平来的流亡大学”。于是诗里描述了自己的教学生活:“灵魂记住了”——这正是我们教授该做的事,(灵魂倒不寂寞了,这间宿舍有四张床,现住两位同事,他们害怕冬天的进攻,这个摇篮对感冒倒颇加鼓励。)课堂上所讲一切题目的内容都埋在丢在北方的图书馆里,因此人们奇怪地迷惑了,为找线索搜求自己的记忆。哪些珀伽索斯应该培养,就看谁中你的心意。版本的异同不妨讨论,我们讲诗,诗随讲而长成整体。
这里呈现的正是他在联大外文系讲授《现代英诗》课的情形。但课上讲的不是他自己那些晦涩难解的诗,而是从霍普金斯到奥顿的现代诗人,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好友。1938年,联大青年诗人心目中的偶像——奥顿来到中国战场,写下了传颂一时的十四行组诗《战时》。奥顿很快得到中国诗人和年轻学子们的推崇,离不开燕卜荪在课堂上的引荐介绍。诗里的“珀伽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双翼飞马,被其足蹄踩过的地方有泉水涌出,诗人饮之可获得灵感,此处指有文学才能的青年学生。确实,在燕卜荪的影响下,一群诗人,还有一整代英国文学学者成长起来了。
生活中的燕卜荪喜欢喝酒,而且时常喝得醉眼迷离。据说,有一次他醉酒后把床板都睡折断了,书本压在身上,浑然不觉,依然睡意不减。醉酒后将眼镜胡乱放入皮鞋里,第二天大脚伸进皮鞋而踩坏眼镜,戴上“半壁江山”上课,依然悠然自得。长诗里也离不开酒:普通的啤酒就够叫你无法无天,还能祭起一把扫帚在空中作怪。至于虎骨酒,泡着玫瑰花的一种我们在这里还有得买,村子里酿的可又粗又凶,热水也浑而不开,但还可用来掺酒。不能说只有天大的惊骇才会使人去喝那玩意儿。何况这酒并不叫你向外,去遨游天上的神山,而叫你向里,同朋友们痛饮开怀。
燕卜荪在诗里还表明自己的文学观。他既不欣赏叶芝高高在上的那一套:“我把那本叶芝推到顶上,感到它真是闲谈的大师,谈得妙语泉涌,滔滔不绝,可没有能够成长的根基。……他对最下的底层并不提任何建议。”也不赞同另一种作风:“那种喊“小伙子们,起来!”的诗歌,那种革命气概的蹦跳,一阵叫喊,马上就要同伙来一个静坐的文学罢工;要不然就把另外的玩具抚摩,一篇写得特别具体的作文,一个好学生的创作成果,他爱好恶梦犹如操纵自行车,可是一连几篇就腻得难受。但是一切程式都有它的架子,一切风格到头来只是瞎扯。”虽然诗人也知道“诗不应该逃避政治,否则一切都变成荒唐”。
燕卜荪随大学流亡,目的是远离战争,但日军的暴行无法回避。诗人知道,“训练营,正是轰炸的目标。邻县的铁路早被看中,那是战争常规。问题是:他们不会瞄准。有一次炸死了二百条命,全在一座楼里,全是吃喜酒的宾客,巧妙地连炸七次,一个冤鬼也不剩。”诗人同样明白日本侵略中国的目的:“驱使日本鬼子来的是经济学,但他们能够操舵掌握方向。”现实是严酷的,任何幻想都无济于事,因为“谁也不会因你流泪而给赏”。诗人由此对欧洲形势忧虑忡忡:“听听这些德国人吧,他们大有希望,已经决心把这个国家切成两半。”诗人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悲观:“身处现场倒使人更乐观,而那些‘新闻’,那些会议上的官腔,那爬行着的雾,那些民防的陷阱,它们使你无法不恐慌。”同样对自己亦有清醒的认识:“再说,你也不真是废物”,“不妨坦白承认,确有模糊的意图,想去那些发生大事的城镇。”“但没有想要招摇,把自己说成血流全身——”最后诗人仍然充满希望,坚信中国将会在此“飞行的摇篮里”获得新生。
《未践的约会》是一首抒发个人感情的诗,主题是哀叹自己才能的枉费。与《南岳之秋》相比,该诗不太好懂。杨周翰先生说这首诗是一种批评,“他的话是,有一种毒素慢慢地充满了全部血流,停留不散的是荒芜渣滓,这是致命的。使他这样疲倦的不是努力也不是失败,而是缺乏古时诗礼之教”。
诗的形式是从法国移植过来的。共六诗节,前五节三行,后一节四行。而第一节的第一、三行有变化地在各诗节里再现。请看第一节:
慢慢地毒素流到全身血里来。
作努力而遭失败这都不恼人。
浪费仍在,浪费仍在,并将人杀害。
这里,“毒素”比喻浪费的时光,或事业的失败。而“浪费”则指因无所作为而造成的浪费,他就像一种毒素流入人的血液。
诗的第三节讲了个这样的事情:“他们放干了老狗的血但换上来小狗的血只让他在一个月里兴奋。”据诗人自注:有人曾做过老狗换血的试验,结果它只活了一个月。这里,小狗意味着欢乐和情欲的旺盛,衰老则是浪费积累造成的,不是生理的衰退。
诗的第四节提到了中国:“是中国的坟墓和渣子堆成灾,篡夺了土地,并非土地逃遁。慢慢地毒素流到全身血里来。”诗人以此对比所谓中国的土地有五分之一被坟墓占了去的传闻,说那不是土地逃遁,就如同衰老不是生理的衰退而是浪费的积累一般。
《美丽的火车》是一首只有九行的短诗,写于1937年9月,也就是“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不久。诗中倒没有提及中国,但诗人自注里交代了写这首诗的背景及自己对中日两国的看法。诗人说这首短诗写于中国战争(抗日战争)爆发几周后,将要去中国任教的时候。诗人真切地感到自己异常憎恶日本帝国主义,说他们已经将自身陷入一种可悲的错误境地。而当告诉他们说自己对日本感到很遗憾时,那些美丽而脾气好的中国人总是容忍有耐性。
《中国》也是一首短诗,意象丰富,象征绵密,不易诠解。这可以说是一幅素描,里面列举了他的许多观感,以及对中、日两国关系的思考,实际上是在比较中日两种文化。诗开头就说:“龙孵化出了一条毒蛇”。“龙”指中国,“毒蛇”指日本。诗人在自注里说日本人和中国人极其相似,因为日本文化只不过是中国传统文化圈里的一个分支。历史上中国文化哺育了日本,然而现在日本却反过来侵占中国。诗里又说“乳酪弄碎了并不是为许多蛆虫准备的”。指的是中国持续不断的混乱使任何事情犹如干乳酪一样易碎,这就给大量的蛆虫(外来入侵者)以可乘之机。诗人说中国大量砍伐森林,致使那些植被繁茂的小丘陵不复存在,暴露出的红土被冲刷殆尽,所以出现了“红色的小丘流血裸露出碎石”的景象。诗人认为这也是混乱的鲜明征象。诗人说,在中国,“古典是一座仅有的学校”,他认为中国经典作品被诠释为政府施政的一般原则,这是令人悲哀的。“他们(指中国人)用礼乐治理国家”,“教其他国家如何统治的艺术”,但“他们不愿教育日本人”,而中国人“看一切国家都很沓杂。”另外诗里还提到“长城像龙一样爬行,捻成了他们墙的轮廓”。
1983年4月17日,剑桥大学两年一度的诗会邀请燕卜荪去朗诵他自己的诗,老人邀他以前的研究生金一同前往。在剑桥这一天,他以当代诗人的身份光临诗会,在会上是最尊敬的长者,晚上他最后朗诵的,是一首具有独特风格的诗:
看罢香香归队去,香香送到沟底里。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的就像活人脱。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该诗曾收进他1955年出版的《诗歌合集》里,题为《中国民谣》。这其实是一首译诗,由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中的一段脱胎而来。诗人在自注里说,这个片段出自李季的一首很长的民谣,李季是个搜集乡村民歌的共产党员。李季于1945年在陕北写出了那首长诗,后来变成了一出非常值得赞美的歌剧。这个片段在技巧上是相当有趣的。我们知道,明代民歌《南宫词纪·汴省时曲·锁南枝》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首民歌宣泄了男女之间的真情,构思想像,吐辞用语,均很泼辣大胆。与文人诗的含蓄优雅相比,虽不免粗俗,但气息清新,扑面而来。据燕卜荪说,第一个使用的是元代诗人赵孟(Chao Meng-fu)。这一主题与技巧在古典作品里虽已被使用过,而现在又被传播或得以在流行形式中复活。燕卜荪的翻译是逐字逐句的,在注解里还不忘提示说李季正在与日本人作战。
燕卜荪朗诵的这个美丽的中国故事,在英国听众中激起热烈的反应,博得了长时间的掌声。这也许是诗人一生中公开朗诵的最后一首诗,他在中国只度过六七年光阴,但在他的诗魂中,显然已经和进了中国的泥土,镌刻下了美丽的中国印记;而这位英国诗人的身影也将永远留在中国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