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七年，京都的九月显得分外妖娆，生机勃勃的早晨给人带来了无限的活力，清爽的空气更加让人心旷神怡，羞答答的阳光渐渐地从东方冒出了脸儿，天湛蓝湛蓝的，几朵白云悠闲地飘逸开来，噪杂声开始涌上了街头，行人逐渐地多了起来。
前门大街上走着一个提鸟笼子的人，他那魁梧修长的身材，配以藏青缎长袍，给人一种既高雅又很特别的感觉，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显得别具一格，双眸似影射着凛凛的心灵之光，气质中仿佛凝聚着一种无穷的感悟，他就是平遥西裕成东家派到京都的雷履泰——雷掌柜。
雷履泰被老东家派往京都西裕成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来，他除了玩鸟儿就是泡茶馆，要不就是听京戏，再不就是听京韵大鼓，听评书。
访朋友，玩古字画他是样样俱全，那里热闹那里就有他，那里人多他就到那里。
从早晨到晚上他都笑呵呵地找乐子玩，铺子里的人碍着他与少东家是金兰之好，谁都不敢吭半点声，本着明哲保身，自己管好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算了，有胆儿大点的实在看不惯，也只能背地里悄悄议论一番便作罢了。
西裕成颜料铺京都的分号设在崇文门外草厂十条胡同内。
从崇文门到前门大街慢慢走着其实也要不了多长时间，雷履泰最喜欢最多去的便是前门大街了。
雷履泰到了京都后，几乎每日里都悠悠然地走在这条街上。
繁华热闹色彩迷离的前门大街，买卖商家特别多，故又被人们称之为商贾淘金的好地方。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梨园了，曾有人这样形容过：“商贾淘金眼欲盲，万方歌舞梨园唱；来往不分天睛晦，胡同里边作文章。”
梨园不但可以给人带来欢乐，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给雷履泰更大的活动舞台。
这里什么人都有，有做官的、有经商的、有做工的，还有京都的老百姓，那个时候，几乎是老的少的一时间都爱上了京戏。
京都人有句俗话，只要想看京戏，就离不开前门大街。
梨园，据说是唐玄宗李隆基曾选伎子弟和宫女百人于梨园学习歌舞，李隆基妙解音律，所以经常来指导，他将这些人叫做梨园弟子，后来，戏班便被称作为梨园，戏子们便被称为梨园子弟，清代人们将倡导戏剧音乐歌舞的唐玄宗尊之为老郎神。
雷履泰看戏看似消遣，其实不然。他认为戏里有着许多做人的道理，从这里可以学到智谋策略，从这里可以看到世态炎凉，从这里还可以诠释好多人生哲理。
他以为看戏就要进入境界，所谓的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京戏里的唱、念、做、打四大功夫，有着它不同的奥妙之处，真正讲究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要做到神形俱似，这样才能引人入胜，把人带入妙不可言的佳境。
这会儿台上演着的是《风筝误》，雷履泰正出神地琢磨着……猛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忙扭头。
“喔，是那大人喔，失礼，失礼，雷某这里有礼了。”雷履泰一回头看到是军机大臣那彦成，忙笑着作揖，边道歉边应酬着。
“雷掌柜客气了，没想到雷掌柜看戏看得这么认真啊，可不象我们这些人逢场作戏噢。”
“哪里，哪里，只是喜欢而已。”
“我正想登门找你呢，恰好在这儿碰上，这戏院子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哈哈哈，要想办的事，在这里都可以办得了哇，哈哈哈，不过这件事在这里说话还真有点不便，走走走，我们到安静地方去说。”
说着那彦成和雷履泰相偕来到了戏院子后面的一个小套房里。
小套房虽然不大，摆设还是挺讲究的，紫檀木、楠木雕刻的一些会客家具，小巧玲珑而隽美无比，看来这里是那彦成备好的私人客房了。
其实雷履泰刚到京都就对这些官员作过一番调查，对于他们早已是了如指掌，他知道那彦成为满洲正白旗人，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雷履泰还知道这人挺能干的，嘉庆初便为钦差大臣，后为军机大臣、两广总督。
看来当官的有头衔就特别爱讲排场，哪怕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喜欢这么豪华，说来说去一句话，有保障，有钱喔。雷履泰心里说。
分宾客坐下后，那彦成突然如同平常人那样神神叨叨地恭维着说：“嗨，雷掌柜真了不起啊，有本事人！有本事人！”
那彦成用这种开场白来吹捧雷履泰，还真让雷履泰有点不适，但他马上就猜到那彦成的几分用意了。
雷履泰摇摇头微微一笑，默不作声地听着下文。
“是这样的，听说你这两年，你们平遥人在京都做生意赚了钱，从来都不用自己带银子回去，只要你雷掌柜一封信就可以把银子汇过去，给人们省去了多少的麻烦，有口皆碑称颂你雷掌柜，称颂你们西裕成的好信誉。”
那彦成不知为什么，这么一点小事竟说得疙疙瘩瘩的，让雷履泰都有点不太相信这话是出自那彦成之嘴，无论怎么样，自己稳步所要发展的汇兑总算初见眉目了，连官员们都开始注目了，以后会有好戏唱的。
“承蒙夸奖，做生意首要就是诚信，其实我们一开始只是给平遥的一些亲戚与熟人们捎带办，后来便觉得既帮了别人的忙，同时也多增加一项业务，所以便开始承揽一些外地做生意的……”
“好哇，我算是找对门路了，前几天我偶尔听一位同僚说，但，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落底了，其实托镖局运输的昂贵我倒是不怕，可最近路上又很不安全，让人一想到就脑袋疼，尤其是沿海那一带……嗨，咱不说这些了，咱开门见山地说吧，不瞒你说，今天找你，是我汉口有一大笔银子，需要调拨过来，怎样才能让我免去镖运的方式，把银子调到京都呢？”
“这个……”雷履泰故意卖着关子，停顿了一下。
“至于费用，我会加倍……”那彦成赶快接着说。
“见笑，见笑了，大家都是朋友喔。”雷履泰很客气地说。
雷履泰知道这些官员既不能得罪，又得和他们做生意，和他们做可是大买卖喔，但目前正是打局面的时候，做生意的人不挣钱又算干什么？所以他耍了一点心计，绕了绕弯子。
雷履泰想，等到以后汇兑真正形成规模，有了一整套方案，那怕你什么高级官员，你也得遵照规矩，按规章来办事。
“那里那里，只要将银子顺顺利利调拨到京都，就是你雷掌柜帮我大忙了，即便是好朋友，也不能白白浪费你的时间，不给你费用吧，生意场上的规矩我还是略知一二的。”那彦成坚持着说。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按您的吩咐好了，这件事包在我雷某身上，只是你先把银子存放到我们汉口西裕成颜料铺子上，然后我写封信，用不了几日，你来我们京都西裕成取银子就是了。”雷履泰的一锤定音，那彦成听来特别的放心。
“好吧，一言为定，今天晚上我请你到致美斋喝酒去。”那彦成心里高兴呐。
早上，雷履泰从陶然厅苇塘边遛过鸟，便绕有兴致地向清茶馆而去，这条街有着诸多的清茶馆，每当天气暖和以后，便在门口搭起天棚，然后挂起惹人注意的木招牌，什么毛尖、雨前、雀舌、碧螺春各式各样的幌子尽显风采地招揽着生意。
这地方几乎是发布消息的港湾，每天有什么新鲜事，人们都会慢慢喝着茶，互相传递着所见所闻，聚在一起这几乎已形成一种习惯。
今天碧螺春的幌子在薰风中显得格外鲜活动人，那红布穗子的幌子随着风儿轻轻地摆动着，远远地已摄入了雷履泰的眼帘，雷履泰为之一动，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在驱使他大有不进碧螺春绝不罢休之慨，雷履泰对自己的这种感觉很诧异，随之一想，一切很正常，本来自己就特别垂青于碧螺春。
碧螺春生产于洞庭湖，这是一种香气袭人韵味无穷的茶，难怪当地百姓把它叫作吓死人香。
康熙皇帝下江南喝到此茶时，看到这种茶纤卷细腻，碧绿清馨，特别是用水冲好后，清澈透明绿荫荫，非常漂亮惹人喜爱。
康熙说；这么好的茶没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岂不让人扫兴。
后来，康熙又了解到此茶采自碧螺峰，便将此茶赐名为碧螺春。从此，碧螺春走俏大江南北了。
“雷掌柜您早。”一进门，茶馆掌柜笑眯眯地迎接着，店小二飞快地接过鸟笼子挂了起来。
“王掌柜您早。”今天，雷履泰的自我感觉特别良好。
雷履泰宛若又回到了平遥的金井茶楼，他以为喝红茶首选的是普洱茶，其次是铁观音。而喝绿茶，选碧螺春最有意思了，那种清淡雅致的感觉不但可以让人静心养神，还可以让大脑更好地思考一些问题。
“茶来了，”店小二边喊边举着一把长嘴子茶壶离雷履泰还有一段距离便远远地站定了，只见他十分轻盈不偏不倚地将茶倒在了茶碗里，茶碗内很快便泛起了清绿清绿的色泽，那种意境那种情调真正令人陶醉，尔后将手向前一摆放，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嘴里道。“请，请雷掌柜慢慢用。”
雷履泰款款地呷了一口，然后将飘逸开的一片碧螺春含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咀嚼着……
瞬间，一种超然全新的力量仿佛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开来，一种神圣的召唤无休止地拨动着他的心弦，雷履泰的大脑思维完全被激活跳跃起来了……
雷履泰开始了寻觅唐朝幽远的飞钱，翻滚于宋朝交子之中，似乎还可以借鉴账局的思路，追根寻源沉甸甸的汇兑渊源，然后汇集……
这不仅仅是一种渴望，一种期待，而是一种卓越的能量，只有把这股力量从小溪汇集到大海里去，汇兑肯定会成功，前人没有延续下来没有真正完成的事，从我这里开始，从我这里成功，从我这里为人类踩出一条路子……
然而，成功的背后需要巨大的支持……搞汇兑不但需要一大笔实力雄厚的资金，更重要的是要一整套非常严谨完善的方案……这套方案怎样才会得以完善，这就需要大量的资料了……
还有老东家的谨慎从事，必定阻碍这股力量的延缓……如何才能早日成功，这就要他心服口服……
看来，目前只有既要把颜料生意处理好，又要把汇兑的方法理出个头绪，好交待老东家。不过，有大全的全力以赴就足以让人欣慰了……怎样才能做到两不耽误？
“唉，真可怜，我们山东又出事了，护镖的镖师也给打死了，这一次劫的镖可不是小数字啊，据说是六十万两银子啊，是万来亨好多年的积蓄，这一下可真完了，铺子倒闭是小事，闹不好寻死觅活家破人亡是大事。”
一个响亮的声音陡然飞入了雷履泰的耳膜，雷履泰身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那次被劫镖的亲身经历又血淋淋地出现在眼前，那次若不是正好碰上王正清解救，自己今天还不知道是否能坐在这里品茶。
雷履泰顺着话音抬眼望去，看到说话人是一位常见面的山东客商。
“嗨，你说的这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总算没把人怎么样，我们江西那一次劫镖可就更惨了，听说是京都一个什么大官的，告老还乡时带着家眷与全部家当，一下子就劫了几百万两银子还有细软什么的，问题是不但家眷被劫走了，而且还杀伤了不少随从呢，听说好象是一伙捻军干的事……”
“那镖师是吃面的？”
“寡不敌众啊，几个镖师算什么，听说还有白莲教什么的全都闹腾起来了。”
一种无名的困扰立刻侵吞着雷履泰整个身体，他的心不停地抖颤着，血，仿佛在不停地滴落。
“嘘，老兄这可不是瞎说的事，让当官们的听到，你可要吃大亏了。”一个老者非常谨慎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我又没瞎说。”那人十分嘴犟地理直气壮反驳着。
“那好，那好，瞧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是你亲眼看到了吗？还是你亲耳听到了呢？何况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算了，算了，跟你这人说不清楚，随便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老者边说边提起鸟笼悻悻地离开了茶馆。
“雷掌柜，你来评评理，你说我说错了吗？”那人扭过脸冲着凝神愣在那里的雷履泰说。
雷履泰下意识地拿起了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他想用喝茶来掩饰抑制自己敏感脆弱的心态，然而此刻的茶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韵味，他只好对那人做了一个极为难堪应酬性的笑未置可否。
必须面对现实了，雷履泰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只有完成自己的夙愿，才可能制止一幕幕悲剧发生。
此刻，雷履泰的思维犹如飞到了唐人的飞钱上，飞钱的故事不停地往上浮，往上升，最终浮到了一个层面上。
唐宪宗时，社会上流通的铜钱骤然少了起来，铜钱突然升值，物价下跌，便形成了钱重货轻的现象。而各州县迫于货币流通需求，便禁止携带铜钱出境。然而，长安众商云集，需要携带大量的铜钱到各地去贸易，另外各道节度使、观察使驻长安办事的进奏院也需要本道送钱以供开支。为了这些事，矛盾重重，众说纷纭，唐宪宗煞是费了一番脑筋，最后想出了一种通融的方法“商贾至京师，委钱诸道进奏院及诸军诸使富家，以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号飞钱。”
从此以后飞钱便诞生了。
这就是历史上未曾有过的铜钱异地存取办法；某商人到长安，把经商所需的或经商所得的钱币存放在诸道进奏院，或是有钱的文武官僚家中，然后取一种牒券，把牒券分为两半，一半由寄钱的商人收存，一半由收取钱币的进奏院来收存，这样商人便可以轻装上路，到了有关地点，合券核对无误，即可如数领取自己的钱款。
难道飞钱不就是一种汇兑方式？合券无误不就是押密方式？雷履泰想到这里激动的“霍”地站了起来，“啪”地一伸手桌子被拍的山响，茶碗差点跳了起来，茶水飞溅了一桌子。
听到骇人的响声，吓得小二拿着抹布连蹦带跳地过来：“怎么了？怎么了？”看到雷履泰直呆呆的表情，小二连声问道，“雷掌柜，有何怠慢，请雷掌柜吩咐？”
雷履泰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两眼直直地注视着门外，抬着直直的脚步直直地朝门外走去。
“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股劲儿，这人不是中邪了吧？瞧，连他的宝贝鸟儿也不要了。”
“八成是痰迷心窍……”
“你们别瞎说，雷掌柜是何等人物，我最了解他了。”
“雷掌柜，你的百灵鸟儿。”小二边喊边追了出来。
雷履泰的大脑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被唐人称为便换的飞钱之所以在后来被推广，实际原因就是用于商业的发展了。
看来我近两年酝酿着试行着的办法是势在必行了，但必须要有大的阵容，雄厚的钱财周转才能干成，李老东家会不会支持？少东家这里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如何把一整套方案拿出来……
猛地一声雷响，惊散了雷履泰的思维，他抬头望望，刚才还是万里无云蓝莹莹的天空，骤然间便乌云密布了。
上天喔！你就是如此变化多端？上天喔，难道真的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喔，你能支持我雷履泰干出一番事业来？上天喔！一定要支持我！雷履泰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地念诵着。
正当雷履泰急着想见到李大全和他商量汇兑的大事时，李大全从平遥来到京都了。
“真是平遥人地邪喔，说曹操，曹操就到，你来得真是及时雨，瞧我正要给你写信，信笺都摆好了。”雷履泰见到李大全后，象小孩子似的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扫往日的严肃，忙不迭地说了一大堆。“为办票号的事，我已经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并且查阅了好多资料，我们要想真正搞汇兑已经是火候了，只是伯父这一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