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就按履泰的办法做吧。”李文赟虽然不太满意雷履泰的这种傲气，但转而一想，大凡有本事的人总多少要带点傲气的，没有一点傲气的人岂不是平庸之辈了？平庸人能办得成大事吗？自己年轻时不也傲气十足吗？只要忠心不二就可以了。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顺水推舟地将人情场面送了下来。
“咳咳咳……”李文赟又是一泡不停息的咳嗽，涨得脸都潮红潮红的。
当递过水来喝了两口恢复元气后，李文赟嘱咐道：“全儿啊，为父确实老了，以后的事你和履泰同舟共济吧。现在看来，我是一百二十个的放心了，明年让履泰真正扛大旗吧！”
四年很快就过去了，李文赟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当他将要跨过八十四岁生涯时，一场伤寒将他拖到了死亡线上。
已经奄奄一息的李文赟伸出瘦得枯干白皙的手拉着李大全的手以微弱的声音说：“全儿啊，紧跟着履泰好好干吧，为父我也就放心、放心了，你的眼光……”
李文赟浑浊的眼睛里陡然放出了光芒：“眼光……伯乐……千里马……”李文赟说着说着，脸儿红红地犹如涂上了一层油彩，他终于幸福满意地合上了双眼。
一时间，李家堡的空气仿佛窒息了，李家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掉进了悲哀里，顿时，嚎啕声响成一片。
白茫茫的一片简直将李家堡遮盖的难以透气，只要是李家堡的人，不管是主人还是丫环、长工等一切人，举家白衣白裤白帽白鞋子，整个院落几乎全用白的东西装饰了。
每当天还不亮时，孝子们便开始哭灵堂，李大全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但尽孝的事，他还在不停地自责着。
李大全用沙哑的声音对雷履泰说：“雷兄，老人家为李家付出了毕生精力，西裕成能走到今日，和老人家一生奋斗是分不开的，老人的葬礼那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觉得值得，”他悲痛地说道，“我们把一切事先停一停，拨出一大笔银子来，葬礼一定要办得风光排场体面，要充分地显示我们李家人丁兴旺，代代出英才，这件事办好了，我们便为西裕成铺子争足了面子，也就为老人争足了面子，让平遥城人见识见识我们李家的豪气，”李大全略一停顿接着说道，“也算老人在世时寄予你的厚望，让你做大总管主持办理老人的后事，你看如何？”
“没问题，这个你不说，我也早就做好准备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全力以赴把这事办好的。”雷履泰说，“我已经找好打墓子的人了，同时已派出人到保定府去，要买最好的石头。刻墓碑、排楼，还有石人石马，全都包在我身上，包括柏木寿木，沙木套等等你放心好了，凡是亲戚一律全部送全号，请阴阳看风水，请和尚念经，道人转咒，请蚰蜒巷儿捣鼓儿的细吹细打，还有奉供、纸扎全都是按照老伯生前的爱好而设，一切的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就别操心，”雷履泰习惯性亲切地拍了拍李大全的肩，“放心地当你的孝子好了喔。”
葬礼进行着。
停灵在头进院里。
灵棚设得高大而气派，足五寸的柏木寿材安放在灵堂前。
雷履泰亲自指挥着，将白布从院子里的灵棚上一直搭到坟地里，全然不见一丝太阳。
这一项是李大全特别提出来的，本来他要亲自出马为爹爹张罗这件事的。
雷履泰阻止了他：“大全，你太累了，每天天不亮喊明道整日里停灵，守着灵堂，就足以让你的身体吃不消了，把你累垮，老人在天有灵也不会饶恕我的，活着为了什么？这一项交给我来办好了，我会让老伯满意的。”雷履泰用嗔怪爱抚的口气以兄长的口吻说道。
“老早以前我就听爹爹的口气最喜欢连阴葬了，据说有了连阴葬会给阴曹地府也带来无限的荣耀，活着的时候即便有点什么过节，阎王也不会来问罪了，我不想让我的父亲受任何的罪。”李大全悲痛地为雷履泰解释着。
平遥整个周边地区的白布全都被李家搜罗干净了。
李文赟的葬礼还在进行着，停灵要停到七七四十九天。
灵前的碧纱阻一溜六片连贯性排列着，是以昂贵的楠木筑成，雕刻的八仙过海，工艺十分精美。
金光闪闪的灵前山前便是供桌了，供桌上供着李文赟生前喜欢的各式各样吃食，香炉里的香烛日夜不停地有人照看着点燃着。
供桌两旁纸扎的两个活侍侍，活灵活现地几乎与活着的人一般高。
每日里和尚、道士轮番着念经。
纸人、纸马、喝水老牛、院落、金山、银山、聚宝盆等等纸扎一应俱全堆放在灵棚前，只要是李文赟生前享用过的或是人们想到的全都安排好了。
每日里前来吊孝的人来来往往，除了亲戚好友外，上至官府官员，商号头面人物，乃至各界贤达，每日里进进出出好几百人。
而孝子们每日里必要的就是停灵。
停灵就是忠实地守在灵堂前，只要外面捣鼓吹打乐器响起来，不管来者是谁，孝子们便齐声哭起来。
几天来李大全哭得眼睛红肿红肿的，嗓子都说不起话来了。
“不好了，翠翠寻死觅活地直往寿木上撞，头也碰得血淋淋的，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少东家都拿她没办法了，她哭着喊着要跟了老爷去。”
这边李老夫人和雷履泰正商量着出殡的事，突然有丫环慌慌张张地跑来报。
李老夫人和雷履泰赶到灵棚前，众人正死命地拉着翠翠劝说着。
我怎么就忽略了她呢？这丫头从十三岁来到李家，就一直跟着伺候老爷，如今快二十岁了吧，可我从来都没想到要把她嫁出去，是因为老爷特别需要她吗，还是……李老夫人看着撞得头破血流哭成泪人的翠翠心里想着，她这个样子不就是想要她的活路嘛，怎么就没想到给她找个人家呢，真是女大不中留，给他找个合适的人把她打发着嫁出去，也算是我替老爷积德吧。
李老夫人想到这里，在雷履泰耳边嘀咕了几句，雷履泰听着点点头，把翠翠拉到了旁边。
翠翠是认得雷履泰的，她从老爷嘴里知道雷履泰不但是西裕成的掌柜的，而且是个特别有本事的人。
“翠翠姑娘，别哭了，人死不能再生，要节哀，免得老爷在天之灵也不能安宁，刚才老夫人发话了，让我给你做大媒，你看李家的车夫李四则怎么样，我坐过他的好几次车，小伙子挺不错的，跟你挺般配的，你若是愿意，趁着老爷百日之内给你们把喜事办了。”
听了雷履泰的话，翠翠的哭声戛然止住了，不吭声地低下头用手不停地卷着衣服的一角。
“咱们平遥对这事挺有讲究的，要是百日之内不把喜事办了，就得等到三年以后才可以办，明白我的意思喔？”
翠翠的嘴动了一动，然而还是没吭声。
“办过喜事后你们若不想在李家，老夫人会给你们一笔钱，让你们自己出去……”
“我不想出去，这儿就是我的家。”听着雷履泰说让她出去，翠翠着急地。
“那么你同意嫁给李四则了？”雷履泰追问着翠翠，翠翠红着脸就是忸怩着不吭声。
“那好，你不讲话就说明你愿意了，明儿个我责成人给你办这些事就是了，办过事后，一切要看李四则的意思，他要是不想出去，你们照旧可以在李家，老夫人会给你们具体安排，李四则要是想出去，你就得听李四则的话，你没听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喔？”雷履泰说着顿了一顿，看着翠翠没任何反应只是还在红着脸，接着又说道。“去吧，去把头包扎包扎，免得让人笑话。李四则那里老夫人会给他谈妥的。”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由四个人抬着的铭旌楼走在最前面，铭旌楼是由县太爷亲自写的。
高大而阔气的铭旌楼似乎在炫耀着叙述着李文赟一生的声望与地位。
接下来便是平遥蚰蜒巷里最好的细吹细打，蚰蜒巷里调动了全部人员，吹奏的哭皇天悲悲凄凄的让人听来直掉泪。
紧跟着的是一拨念经的和尚、转咒道士了，他们那近乎悲哀的念叨如同一首首悲歌，而那些神秘的偈语谶示嘟嘟囔囔仿佛给人们指点着迷津，有谁想仔细听一听，可那隐晦艰涩却让人莫辨。
然后举目望去便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如同开放着梨花的雪柳了，象征饮泣的雪柳让人不由得更加悲恸万分。
扛引魂幡的、扛金瓜、钺斧朝天蹬日月龙凤扇花盖伞飞虎旗的一行人缓缓的走来了。
接下来就是主轿了，主轿里摆放着李文赟的大幅画象。
主轿后面又是一大拨吹打乐的队伍，接着便是抬着亲朋好友们送来的牌匾与幛子了，每一块牌匾都由两个人抬着，幛子则用竹棍撑开来由两个人举着。
送丧的亲朋好友们全部步行着，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
接下来才是整个送丧队伍的主角登场了。
李大全身穿孝服，头戴麻冠，腰扎草绳，手拿哭丧棒拉着御车。
挨着李大全稍往后一点的是他三个儿子，李箴视，李箴听，李箴言。三个孙子同样也是披麻带孝，手拿哭丧棒拉着御车。
三十二抬豪华的戏剧性人物玻璃罩，由六十四个人轮番着来抬，足五寸柏木棺材、沙木套是李文赟生前就选好的，那沉重的寿木，三十二个人抬起来都显得摇摇晃晃。
李文赟的遗体被一路风光地慢慢抬着走着，配以雕刻彩绘的独龙杠犹如插在寿木中央，前龙头后龙尾，摇摇摆摆的煞是威武。
一路上亲戚朋友们安排好的路祭，走走停停，哭得人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李文赟的葬礼起到了轰动性的效益，那气势，那派头，闹得整个平遥都沸沸扬扬的。
偏偏平遥人就爱看热闹，人们涌上街头，有男的、女的，有老的、少的，有专门踩着凳子瞧的，有看不到踮起脚尖使劲直着脖子瞧的，人们对李文赟的葬礼羡慕不已。
几个老太太边瞧边说叨着：“瞧瞧人家这一辈子，谁能比得了哇。”
“可不是吗，在平遥城还不是数第一，真让人眼馋。”
出殡的队伍绕着平遥城转了老半天，前面的队伍已经到李家的地里了，而后面的队伍却还没出李家的大门呢，真正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天刚刚亮的时候，坐在炕桌前的雷履泰将一夜间写写画画好的一摞纸轻轻地放在了一边，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汇兑大纲总算有些眉目了。
然而密押却是他最大的心病，要是搞不好，且有失汇的可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不过，今天也只能到此为至了，白天柜上还有好多事要等着自己做，好在这个通霄算是没白熬，想到这里，雷履泰释然地伸了伸懒腰，僵硬的身体似乎有了缓解。
汇兑虽然有前人的经验可借鉴，但要想在一片空白地构筑出一整套庞大的金融网络……没有足够的魄力与知识面的宽广确实是难以胜任的……
想到这里，雷履泰有些兴奋起来，为自己这些年来的苦读苦学产生了自豪感。
他下意识地端起了茶盏，准备往嘴里送，突然兀自“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自己一整夜都在喝着茶，准备好的一大铜壶茶，后半夜已经把茶给困干了，他实在不忍心让伙计们也跟着自己熬夜，连泡软的茶叶都被他咀嚼完了。
雷履泰笑着跳下炕，精神反而倍增，他做了几个扩胸动作，然后提起剑径直朝院子里走去，自从结识了王正清，王正清教了几趟剑术后，雷履泰犹如对练剑有了深厚感情，哪怕事情再多再忙也要坚持着每天练几趟。
练剑的过程中，让雷履泰深有感触的是，任何事情要靠悟性，练剑更靠的是悟性，近来无形之中他居然创出了一些套路……
雷履泰练着练着心中默默地念到：一、二、三、四、五……
瞬间，如同火花爆发，请弓、请箭、请刀、请甲、请枪旗……忽刺刺地他从心底冒了出来，这不是宋代军事家曾公亮所编的密语？
曾公亮的密钥不正是杜甫的一首律诗《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词句马上涌在了雷履泰的胸中……
雷履泰心中一掠，一、二、三、四、五……晋、兖、青、徐、扬……雷履泰心中猛地爆发出某些地名的字句，他突口而出……急忙跑回了房间，抓起了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