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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的已经是春天了。当村里那群女人叽叽喳喳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又一次嗅到了春的气息。有三两个还朝我笑了笑,我有些得意和感激。她们从村道上走过,穿过那座用厚木板随意搭起的桥,就来到了小溪边。她们挽了衣袖和裤管,毫不犹豫地就下了水,小腿浸在水里,粉白粉白的,像地里的萝卜,漂亮且耐看。她们将盆里的衣物都泡在溪水里,多是些冬天的厚衣物。

小溪将问祸村十分均匀地一分为二,要想从村的西边到那东边,只有那座唯一的桥连接。夏天的时候也有人穿着拖鞋蹚着溪水过去,但要是在冬天,谁都没敢有这魄力。虽说这是南方,可要一入冬,溪水的冷也能渗得你咂出点入骨的疼。住在村口的人是不担心的,因为出门便可望见那桥,而住在村里边点的人就都纷纷有了怨言,都嚷着让村里给再修座桥,简单的就行,只要能走人。二叔从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掀眉瞪眼地冲那帮闹吵吵的人甩起就是一句:“娘希匹,要想过好日子自己出钱修去!”二叔那一大嗓门吓得没人敢再有一声怨言,即使有也只好藏在心里窝作一团窝囊气。

我停下脚步来,站在那木板桥边看那些女人一边洗一边聊天。有三两个女人拖起浸过水的厚衣服唰唰唰就往石板上搓,那泥浆色的脏水就流了出来。那石板是有人从不远处弄过来的,排了一溜就成了搓衣板。另外一些女人就显得有些慵懒了,她们的手带着衣服像是很无意地在水里划来划去,虽是弯下了腰,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或许她们在盘算什么时候去镇上或进趟城买件城里女人都爱穿的睡衣,要纯棉的带着白色镶边的那种,也或许她们在想是否当初不应该嫁到这里而应该傍个大款,当个二奶也好。现在村里的女人不再像过去那么简单和朴实了,她们也像城里那些女郎一样,有事没事总爱拨弄一下头发,染上黄或烫上卷,再往脸上抹点粉,不懂得怎么抹的也要多少弄上点,出来就像个白骨精了。

溪里的女人,特别容易入男人的眼,因为站在桥边,很容易就能看见那些女人弯腰的时候荡在胸前的两个勾魂摄魄的****,粉白色的,让那些好色的光棍看了恨不得上去轻轻地咬上一下,甚至害出一身病来。

二叔有次对我说,只需看女人在溪边洗衣服的动作就能大概想象出她们床上那些事。那些利索的女人,大多在床上显得比较害羞,起先总是掩着盖着,但男人要是真碰了,就动都不动一下任凭她的男人摆布;而那些慵懒的女人,只要被男人一碰就会全身酥软,马上就特别渴望,而且总爱弄出点大动静来。二叔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二婶属于前者,三婶属于后者。我听了后嘿嘿地笑,笑得肚子疼。后来我也会常常想起二叔这句话,每次一想起还是笑,二婶好几次这样对我说过:“你怎么老是无缘无故发笑!”

“没什么,没什么……”我总是这样笑意未尽地掩饰着。

“肯定是你那断命的二叔又在给你讲乱七八糟的话了!”二婶轻声地骂上一声,之后就不吭声了。

但你别以为这条溪只是女人的世界。要是到了傍晚,太阳下到山那边的时候,村里有些还用柴火烧饭的屋上就飘起了炊烟,男人们也都扛了锄头从田畈回来了,三三两两的,跳进溪里洗去腿肚上的泥巴,然后直起身来抽上几口烟,也不急着从水里上来,几个人也聊会儿天,要么说今年天气变暖了,应该早点下种了,要么说山里的杜鹃花已开得烂漫,周末的时候喊了孩子们去凑个热闹。有些人似乎不惦记着家里,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家,要是家里的女人等急了就出来找,看见了自家的男人就骂上一声,一半是嗔怪,一半却是温柔了。

问祸村的女人都是很敬重自家男人的,男人还在地里,即使再晚,也是不敢先吃饭的,要是孩子们哭了闹了,就让孩子们先吃,自己还是得等丈夫回来。当然,有个人例外,那就是三叔。三叔本来就是闷葫芦里不出声,心里是最怕三婶了。三婶刚嫁进来那会儿就不大能饶人,后来瘫痪了脾气也就一年更比一年差了,这就更苦了三叔了,要是在心里真闹了气也得憋着,总得让着三婶,用三叔的话说,三婶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是现在不是傍晚。我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约莫中午十一点的样子。

我在继续迈开脚步前犹豫了一下,心里想着是否应该先去看看父母的坟头。父母的坟头就在这不远处,过那座木板桥后沿着一条田埂走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坟墓在一片小竹林里,那边很幽静,只有几个去田里的男人偶尔经过。那竹林是二叔给弄的,是占用别人的地,当时也没给钱,那人也不敢提出要。我觉得那是伤阴骘的事,后来就偷偷给人家了,用的是二婶给我的大半年的零用钱。那人朝着我千谢万谢,就差跪下来磕头了。

我决定先去看看。正当我过了木板桥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近乎恐怖和阴森:“你来了……”我抬眼一看,原来村里那疯女人正坐在溪边一棵大香樟树下,很诡秘地望着我。

疯女人是个望门寡,连说了三个婆家,都是刚订下婚事没来得及过门,丈夫就死了。这也就是命跟她过不去,也没人再敢来牵线了。至于怎么疯的,我竟不知。她虽说是个疯子,但大抵是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的缘故,村里的几个老光棍对她馋涎得很,尤其是后村的王癞子。

我没打算理睬她,正想走,却见她飞过一颗石子来,正砸了我的脑门,嘴里一面喊着:“你来了……水……要将村子给淹了……”

“娘希匹!少个男人睡你,疯成那样!”我一面骂着,一面已回转了身,改变主意打算先回家。二叔的家。

虽然二叔二婶那么多年来将我当作亲生的宝贝儿子爱,村里的老辈们也多次劝我干脆认了爹妈,我虽然认同这个说法,却始终喊不出声来,还是“二叔”“二婶”地叫。

二叔的家算得上气派,那都是当了村长后翻新的。二叔家有个大院,院里像模像样地栽了些花草,却是不讲究,有些乱,所以倒让人有些遗憾。

我进院门的时候,发现里面各种各样的花已开了许多,红的白的一大片,我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一只猫从房里蹿出来迎接了我。我轻踢了一脚,这是只老猫,二十多年了,都快成精了。二叔正坐在门口抽烟,看见了我便灭了烟向我走来:“南儿,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答道。

二叔回头冲屋里喊:“南儿回来了!”

二婶应了一声便出来了,将湿漉漉的手放在围裙里擦着,见了我却没个笑脸:“怎么没上课?你这小子!叫我怎么说你……”

“行了,南儿是想你了,才回来看看的,你倒好,也没个好脸子!南儿和你亲,你还不高兴!”二叔快嘴夺过了二婶的话,说完了就对我嘿嘿笑。我也嘿嘿笑。

二婶也就只好住了嘴,独自进了厨房。

我和二叔任意话题地聊,他好像在向我汇报工作,将村里家家户户的事都说了一遍,笑声一浪又一浪的。等二婶出来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我看见桌上尽是些我爱吃的菜。

二婶就一直坐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动筷。

“二婶,你怎么不吃呀?”我一边吃着一边抬起头来问。

“我就看着你吃。”二婶伸过手来拿掉了沾在我嘴角的一块菜叶。

“要不要喝点酒?”二叔虽然用询问的语气说话,但他还没等我回答就早已自作主张地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了。

我直起脖子就灌了下去,呛得猛烈咳嗽了。二婶忙过来帮我拍着后背,一面埋怨着二叔:“他还是个学生,你要他喝酒做什么!就不教他好!”

“你懂个屁!男人不喝酒怎么能行?我们男人的事,你个女人别插嘴。”二叔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得很响,“南儿,喝酒得一口一口喝。”

“我不喜欢这种味道,一口气喝下去就是。”我哽着声说。

二叔笑着摇了摇头,好像在笑我没出息。那只老猫在我脚边围来绕去,试探地叫了几声,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吃完饭我将其中一千元钱递向二叔,二叔撇了撇头示意我直接给二婶就可以了。二婶非但没接,反而十分严肃地问道:“你哪儿来的钱?”

“奖学金。”我轻描淡写地说。我瞥见二叔轻笑了一下,他知道我在编瞎话,但二婶却信了。二婶有些傻,她似乎还奢望着我将来能走在康庄大道之上,能做出点光耀门楣的大事来,可是我在那三流大学里就算是变了鲤鱼也找不着龙门,只有黑窟窿。

二婶接过钱将钱很小心锁进了床边立柜的一个小抽屉。那个抽屉的钥匙只有一把,在她手上,二叔和我只知道里面有一本存折和一些现金,但至于到底有多少钱却不知道。二婶不让知道,二叔也不稀罕知道。

“等你大学毕业后,我想也就攒够了钱,好给你讨老婆。”二婶冲我笑,那笑是甜蜜的,也是充满期待的。

二叔听二婶如此说,抽着烟笑了笑。

我听二婶如此说,不由自主地紧皱了眉。

“现在的年轻人找对象还用得着你操心?他们早就懂得谈个恋爱玩玩了。”二叔咂着酒说。

“那还不都是你这样的人教坏的,南儿还小的时候你就和他说乱七八糟不正经的事!”二婶停住了正收拾碗筷的手,语气里有种深深的责怪。

“我和南儿说那些怎么了?都是男人嘛,你个女人能懂什么……”二叔瞪了一眼二婶,说。

我笑了。二婶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就不说话了。

屋子里静了,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我和二叔说去趟三叔家。二叔说要和我一道去,路上要和我单独说说话。走出院子的时候,二婶将几斤鸡蛋交给我说:“给你三婶送去。告诉她,新鲜着呢。”

路上,不断有人和二叔打招呼,多是些客套话,话里都含着害怕。村里人本来就害怕二叔,后来当了村长,大家要他帮忙出力的地方肯定也多了,所以就更敬着了。不过二叔好像很不屑那帮人的敬畏。

“你小子也能得奖学金?”二叔睨视着问我。

“二叔,你明明晓得的,干吗还问我。”我竟脸红了。

“钱哪儿来的?”二叔问我。我抬头望了眼二叔,他的眼睛里盛满了责问和严肃。在我印象中,二叔似乎从来都是笑着待我的,可是今天他不了。我被他的眼神给震慑了,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老在外面闯祸,我也不追问这钱怎么来的,总之以后不能乱来,我也好少被你二婶唠叨。你要出了事,按你二婶的话说,总是我的错。还有,杨尘的家长昨天找上门来了。”二叔叼起一支烟,猛抽着,蓝灰的烟雾扑上我的脸。

“杨尘的家长怎么说?”我有些紧张了,一把攫住了二叔的手臂,一瞬不瞬地望着二叔,等待着他的下文。

“开口要五千,被我一声喝走了。瞒了你二婶。你说你要打架就打,怎么动刀子呢?”二叔的语气里有点埋怨。

“五千?明摆着敲竹杠嘛!”我叫了起来,“二叔,就不应该给他!”“你好像还很有理啊……他们可扬言要叫人过来打架理论呢!”二叔瞪了我一眼,说。

“嘿嘿,二叔,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我对着二叔笑了。

“我?”二叔扔了烟,将胸脯拍得响,“就算他们带了天兵天将来,也不怕他们!”

我抿着嘴将头撇向一边在心底暗暗地笑了。走了三两步,二叔就扬手在我头上轻拍了一下:“嘿,你小子又用激将法激我?以后别净闯祸,都那么大的人了,也该想想出路了,别总是讲过忘记,吃过肚饥,总叫你二婶担心你。”

我乖乖地点了点头。可是二叔的话,就等于东风吹马耳,我压根儿没当回事。要我想想出路?有什么好想的?又能怎么想?现在,大学生泛滥成灾,连名牌大学的学生都愁工作,哪儿还有给我们这帮三流大学生留的饭碗?美食佳肴是预备给金凤凰的,我们这些乌鸦麻雀甚至连残羹冷炙都没法分得着。

正当我想这些的时候,二叔用手肘碰了碰我:“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傻呵呵的!”

我回过神来,望着二叔耸了耸肩。

“南儿,你在城里有没有碰到笑笑?”二叔突然变了种语气,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幽幽地说。

“没有啊。怎么了?”我很随意地问道。

“前几天,邻村有人告诉我说,笑笑在城里和几个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沾了毒品,有了瘾头。我也没敢和你婶子说,怕她着急,所以就问问你。”二叔的眉毛纠缠了起来,额头的皱纹里盛满了紧张和不安。

我也着实被二叔的话吓了一跳,安笑笑上完高中就没继续上了,也跟着邻村几个姑娘跑城里去了,一个月回趟家,除了打扮得妖了,花钱大手了,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可现在传出她在吸毒,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二叔,你也别信那些人的话,俗话说,三人成虎,你别冤了笑笑。”我说。

“上次她回家我就觉得不对劲,好像有种很怪的气味,她说是香水,我也就没多问。我想好了,过些天我亲自进趟城,去看看,要是她真沾了毒品,我非把她的头揪下来不可!”二叔刚说完,就有人跑来叫住了二叔,说是后村有人正寻死觅活的。二叔一听就走了,嘴里骂着:“一天到晚只晓得闹,要真死了才好呢!自家事还烦不过来呢!”

我独自一人走着,心情有些沉重,突然也对自己如此不争气而自责和自怨,觉得最对不起二叔和二婶了。

我进了三叔的小院,又听见三婶在骂,无非是些翻来覆去的难听话和指桑骂槐的抱怨。对于这些借题发挥的漫骂和牢骚,我愈加觉得三婶的做作了。我进到屋里,三叔见了我开心地笑,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三婶却是摆出一副不大欢迎的模样,自顾自地弄着她那毛线活。我每次来都看见她手里拿着红红绿绿的毛线像模像样地织啊织的,不管热天冷天,白天夜里,可是我却从没见她真正织成过一件。我将鸡蛋放在了桌上,说:“二婶叫我带过来的,给三婶吃的。”

“肯定又是自家吃不完了,处理了给我们。”三婶头也不抬,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二婶特意买的,新鲜着呢!”我尴尬地笑了笑,说。

三叔攥了一把三婶,却被三婶甩开了手,嘴里还是念念叨叨的:“人啊,都是死没良心的,你待他好,也是没用的,到底是和那家亲,来了先是到那家,然后才来这里。”

我知道她是在说我,但面对这个什么事都要掂斤播两的女人,我不得不装成笑,掏出另外一千元钱交给三叔,三婶一见钱就回嗔作喜了,乐呵呵地从三叔手上夺过钱,笨拙地数着,一面数一面说:“等攒够了钱,我们盖个三层楼房,带大花园的那种,这才好享享福,羡慕死那帮死****!”

三叔在一旁搔着头嘿嘿地笑。三婶一巴掌甩过去:“要是你少喝几瓶‘马尿’,少抽几支断命烟,房子早就盖起来了!”

三叔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点起一支烟闷闷地抽着,烟雾里弥漫着他的无奈。三婶一把夺过烟扔到了窗外。

三叔猛地站了起来:“这日子让不让过了?”

三婶只知道三叔向来窝囊,不朝她发脾气,可哪知道这次三叔真的是上了火。三婶将毛线团和织针对着三叔搂头盖脸扔过去,嘴里照例还骂着:“嫁给你总是一辈子倒霉,没什么好日子过。我就是中药店里擦桌布——抹来抹去总是苦……”

三婶一直絮絮叨叨着,却冷不防三叔几步上前就一把攫住了三婶的喉咙。我害怕了,我从没有见三叔发过如此大的脾气,我撇开头去,只听着几下巴掌重重打在脸上的声音,我回头冲上去想阻止三叔继续打三婶,却看见三叔打的是自己的脸。我惊愕了,分明看见三叔的眼里已渗出两行泪来。那是男人的泪。三婶也不吭声了,眼泪也哗哗下来了。

我陪三叔出了屋,一路沉默。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田埂,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沟渠,最后站在溪边继续沉默。我瞥见三叔愣愣的,目光抛向蓝天白云,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

不远处的田里,有三两个孩子牵着一只已飞上云头的风筝嘻嘻哈哈地穿来穿去,他们嬉笑着,打骂着,这银铃般的笑声本应该是令人愉悦的,但带给三叔的却只是无限的遗憾。是的,他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他多么希望那个被闷死的女儿还活着,让她骑在脖颈上带着她逛集市,抱着她走几里的山路去看戏,在她哭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拿出串糖葫芦来哄哄她,好让她亲亲他的脸。可是,这些对三叔来说,已然是不可能的事了。

三叔叹息着蹲坐在地上,摸着口袋想找出一支烟来,却突然想到出来的时候没带出来,只好作罢,将头深深地埋在了手掌心里。

“三叔……”我轻喊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南儿,下辈子千万别做男人,男人太痛苦。不,也不能做女人,女人也难……我是说,千万不要再做人……总之,投胎做个畜生也好,只要不做人……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受罪的,什么希望什么光明都是假的,不可能的。”三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昏乱而没有系统地说着,他说出来的竟是这么一番话!

“三叔,过日子也许就这样吧,但不能没了信心……”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眼前这个男人,我的三叔,那个无奈和迷茫的三叔。

“那样只是自欺欺人……这也是我们的悲哀,永远在掩饰什么,在逃避什么。事实上,我们应该学会面对现实,接受现实。”三叔的话像几声低低的哀鸣。

“三叔!”我大声叫了一声,“是的,你应该挺起胸来,面对现实,接受现实!”

“南儿,你还小,不懂。等你将来讨了老婆,自己有了家就慢慢明白了。要是人能无牵无挂就好了,活着不会烦恼,死了也不会遗憾。”说完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脸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迟钝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光亮,然后站起身来,掉转身子,背对着我,低低地发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仿佛我已经不存在。

“三叔,已是春天了呢!”我叼起一根嫩草的断茎,小心地咀嚼着,无话找话。

然而他对于我的话恍如未觉,过了好一会儿,三叔才再度回过神来,对着我笑了笑,那笑是不自如的,不轻松的:“南儿,去你父母坟头看看。”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跟在三叔的身后,我们来到了那片竹林里。坟头上简单得很,草丛上压着一个花圈,我猜想是二叔在清明节那天放上去的,却已被露水化了颜色。

三叔从鼻孔里轻发了一个音,好像是一声叹息,也仿佛是一声笑。他无言地走上前,在坟前站了一会儿,用手将坟头上的杂草除去了。这个动作是小心翼翼的,却又是充满力量的。

我鼻子处突然有种酸酸的感觉,我想哭,但我忍住了。我也上前默不作声地和三叔一起拔着草。草是今春的草,带下来的泥好像也是新的。我们的动作惊起了草丛中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是白色的。它本来是停在一棵草上的,当我的手指刚触到这棵草的细茎,那只蝴蝶就飞了起来。我迅速一逮,就将那只蝴蝶掌握在我的手上了。我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它的羽翼,正想着将它弄死,却被三叔阻止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里好像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亮,我在这种光亮里慌了,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三叔的意思,松开手就让蝴蝶飞走了。

莫名地,我陷入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之中,这种思绪是散乱的、飘忽不定的。世间有多少事情都是在这一瞬间微妙变化的,这种变化总会多多少少带给人无限的感动,但我们常常忘记这样的细节,总以为这些事情都和我们无关,或许当我们某天突然想起,就会觉得这些事情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我听见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像是在睡梦中,又好像是在现实之中。我恍惚地抬起眼睛,就看见有一辆车正在驶入问祸村。

那是东市长的车子!我被吓坏了,吓得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我的手心、额头都已经冒出了汗,身子像躺在针芒堆里似的扎得难受。

他肯定是知道了我假认亲骗了他,他气恼了,今天特意来找我算账的,那个严秘书一定也跟着来了,他也是来算账的。任凭我有多么机灵,我也挡不住这种难事啊。我照着自己的脸轻打了一下,三叔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他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叔,你赶快找二叔去!叫他千万顶得住!”我对着他急迫地说。

他被我说得摸不着头脑,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以为我是在说梦话,还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以试我的体温。我甩开了他的手,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说:“三叔,快去啊!”

此时的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和那辆车有着某种关联,然而他还是不走,非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可,我只得三话两句地向他叙述了那天晚上的经过,当然抢劫的事我是断不会说的,只是说不小心闯了包间而已。谁知未等我说完,三叔就吓傻了,白了脸半天回不过神来。而我从来不是有耐心的家伙,瞅着三叔那副没用的窝囊样,我真想朝着他骂上三两声。

三叔回过神来正想一巴掌打过来,我不慌,也不躲,因为我知道他没这能耐。果然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几秒之后就放下了,嘴里却说着:“你这小子……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有几个脑袋够你天天那么折腾的!你存心找揍!”

“三叔,你说对了,我就是欠揍!”我愤愤地说。

“真是不可救药的主儿!”三叔气急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去了。

别看我嘴里喊得叭叭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事实上我心里头怕着呢,这次我着实吓得不轻,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身体和内心都在微微颤抖着,脑袋里竟嗡嗡作响像是扎营了一批苍蝇,闹腾得让人无法安静。我除了对那晚那声扬扬自得、自作聪明的“堂叔”感到懊恼外,我只有巴望着二叔能招架得住。但我实在没底,心里依然担心害怕得很,二叔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虽说也见识过几个人物,也有点小聪明,可他怎么也无法和市长这种人轻松过招啊!他可能会紧张,会语塞,会结舌,或者根本就是束手无策,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更加紧张不安起来,心跳得厉害。

我望向父母的坟头,这样一望竟带给我一丝安抚,好像有一双轻灵细巧的手抚平了我内心的几重褶皱和伤处,让我焦虑万分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从来都相信人死之后会在这世间留下一些人们所希冀或渴求的东西。我愿意相信灵魂之说,那种认定人死后毫无所留的说法太残酷也太冰冷了。这么多年来,凡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我都会选择来到这片小竹林,安静地望着父母的坟头,内心的杂念和秽物都会被立刻揪出、扔去。我坚信这是一种诉说、一种对话、一种沟通,一种很微妙的心灵交流。因为每次从这里离开,我都会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这次也不例外,我好像已不再担心什么,心里一下子像是清空了所有的杂物,让我没有什么东西可想。我叼起一根细草的嫩茎,哼着一支歌,踏过几块田。那群孩子还在放风筝,跑着疯着,叫着喊着。我羡慕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我出现在这样的情景里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记得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放风筝比赛,从没做过风筝的二叔第一次动手做了风筝,很难看,很粗糙,可是竟能飞得很高,我兴奋得眉梢都往上翘。可是,我已经不属于这样的时代了。我心里隐隐有点可惜和怀念。

我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上面是二叔以前的桃树林,后来他当了村长也就荒了田地,此时已被野草莓的刺根占为地盘了。我在草地上坐下了,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见那条小溪以及那些在洗衣服的女人。我隐约听见山上有两个男人在对话。

“这年头,女人的心都野啦!”其中一个男人说。

“也难怪,就许我们男人野?”另外一个男人反问道。

接着我就听见他们两人坏坏地笑了,我也躺在草地上轻笑,忽然觉得有了睡意。我微微闭起了眼。

春天了。我想着,轻声地笑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不辜负这个特殊的季节?我又在心里想。

可以做春梦。我嘿嘿一笑,翻了一个身,想象着眼前有一个脱得精光的女人,冲着我妩媚地招手微笑,我在她身上看见了高耸的山峰、茂密的丛林、幽深的沟渠,我在这种令人亢奋的想象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睡前想象中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进入我的梦,准确地说,我什么也没梦见,只是很安稳地睡了一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悬在远边那两山之间,有气无力地散发着几点略显凄凉的光亮,我才知道自己睡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站起身来,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和青草,下意识地朝村口路上望去。

我看见二叔送东市长和严秘书出来,好像有说有笑的样子。他们又站在村口说了好多话,才握手分开。东市长在上车的那一瞬间,伸出右手搭了一下二叔的肩。虽然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在我眼里仿佛有着特别深刻的意义。这样看来肯定是没事了,我唱着歌下了小山坡,经过小竹林的时候,我再次望了眼父母的坟头,一面又佩服着二叔的本事。

我得意地看着车开出了村子,直到开远了。我正回头,就看见三叔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了,气喘吁吁地一把拉起我就走。

“三叔,我长着腿呢!”我急急地说。

“大事。”三叔头也不回,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看见二叔和他们有说有笑的,还能有什么事?”我努力想挣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他捏得很紧,很用力。

“大事。”三叔又给了我这两个字。

我只得默不作声地跟着三叔来到了他家里,我心里想,无非就是挨几句骂,能有什么大事。我看见那只猫蹿了出来,我就知道了二叔和二婶也在三叔家里。

我感到有东西掉在我肩上,撇头一看,是鸟粪。我厌恶地看了一眼院门口的那棵香樟树,却找不出那只该死的鸟藏在何处。我在墙壁上蹭掉了灰白的鸟粪,心里觉得有些可恶。那墙壁的石灰本来就有些凸起,被我一碰就掉下了很大一块。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怪不得三婶一直惦记着要盖个带大花园的房子。我嘿嘿一笑,根本没有对接下来的事情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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