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羲,你听我说……
够了,我不听你说。我原以为,你在感情上是位磊磊落落的君子,可我错了,你就是个小人,反反复复的小人!黄羲在我前面边后退边胀红着脸说着,见我要分辩,她两手捂耳,擦着我身子下了虹桥石阶往桥下跑。
我连忙在后面追,边追边回想刚才我说过的话,真后悔莫及。实在想想,确实我有点反反复复,尽管可以找千种理由,但任何理由对她来说都不太公平。
她跑回石板街,转过小巷到了铺着青石板的江边。
我幸好跟上,没被喧嚣和拥挤着的人群把黄羲淹设。
追上她,我抓着她的手臂,用力把她挽进我的怀里,说,黄羲,我诚认我是有点反反复复,但我绝不是个感情的骗子,还有你所说的那种小人!求你了,你不要乱跑,在凤凰古城里,让沱江水来证明我真的很喜欢你,想娶你!
娶我,真的?
真的!
花言巧语,你骗我!
骗你我就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呀,死啊活的,我才不要谁死。
黄羲,我们从现在开始,正正式式成为一对恋人,好么?
你……这算是爱的宣言,不,是你的求婚么?黄羲问着,像柔骨的羊羔一样把头埋进我的臂弯,又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样子,顾不得珍珠般的泪痕仍挂在脸上。
哎,黄羲,有人在拍我们呢!
谁啊?
你看,那边,像是搞摄影的,长枪短炮都对着我们呢!
是么,我看看。黄羲说着松开我,眼目朝向不远处,见果然是这样。她笑了,恢复了她俏皮的天性,挥着手喊,你们拍出什么风景了?
看起来那些人是一群搞摄影的学生,都是青年人,也都活泼着青春笑意。有一个人也挥着手回喊,拍着“爱”了!
拍爱就拍那廊桥吧,记得下次带你们女朋友来,做一个你自己的廊桥遗梦!
喔……那些青年人起哄着,发出尖厉的口哨音。
不要管他们,我们坐在这吧,看江水吧!黄羲说。
我们依偎着坐在江边的青石板上,陀江水温柔地在我们脚下流过。尽管此时江边有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混着,但我却听到一种最为细致入微的,柔和的乐声从我的心里流过。这乐声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后来只想着那是从江面上传来,从远古最纯洁的爱恋中传来的。
一切都消失了,空间与时间虚幻起来,现在好像只有我们俩坐在江边而存在。而凤凰城,此时变成一艘载着爱的大船,这船无舵无浆,在缺失了时空的陀江中,漂流,自由漂流。
恍惚间,我变成了沈从文笔下爱着翠翠的二老,而黄羲,则变成了翠翠。
翠翠不再固守旧时少女固有的,那对爱的羞性与矜持,也不再空等着给他歌声漂浮在她梦中的青年人儿,她确确实实地依偎在她心上人边,坐着爱的船儿,回到她那准备作千年等待,现在不应再等待的渡口。
二老在她的耳边轻语,我早决定了,不要磨坊,我要渡船!
她睡着了,头枕在我的臂弯里。
时已近昏,沱江两岸笼罩在一片昏黄与朦胧之中。
街市的喧闹声就像宏大叙事的交响回旋曲。妇女在岸边用木槌槌打衣服的捣衣声,似是这回旋曲中古老而纯朴的节拍。间或夹杂着苗女们击着鼓点,唱着的那高亢激越却又甜得让你骨骼发软的情歌,使整个凤凰古城在暮色渐来时,如同溶进千年等待般情爱的交响诗里。
她是听着我跟她讲《边城》的故事中,并在讨论人物命运时睡着的。
我跟她讲翠翠,一位老船夫的孙女。
那位老船夫住在白塔小溪河边,每天都干着拉绳子渡河的营生。他生活本来很平静,如同这湘西边境小城的寂静。但孙女翠翠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妙龄。于是,在这无比宁静的世界中,那围绕翠翠的各色纯净人儿,心理都起了波澜。
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老天保,二老傩送,都爱上了翠翠。
一个偶然的机会,情窦初开的翠翠也喜欢上了傩送。
那一心想着让孙女翠翠幸福的老船夫,内心里焦虑与渴望并存,果敢与懦弱相间,与人说起翠翠的婚事,总是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其实,他只要给傩送一句明白话,说翠翠也中意你,那孙女的幸福措手可得。可他没有,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女性被动接受爱的文化传承,让他始终挣扎在内心的矛盾和斗争中。他死了,带着满身遗恨走了。
天保和傩送,为什么不能直接向翠翠表白爱情,而总是去跟她爷爷说?
天保死了,也是带着满身遗恨。
傩送就幸福么,他为了翠翠可以拒绝金钱的诱惑,那句“我不要磨坊,我要渡船”的话,充分显示了他对爱的执着与热忱。可结果,他只能落个背景离乡,不知所终。
可怜翠翠,总坐在溪边的岩石上,苦苦等着那用歌声飘起她梦来的青年人。
她甚至不知道事情究竟怎么回事,不知道爱情为什么就不降临于她,那山头上的,幽幽暗暗竹篁后面传来的歌声,为什么不再响起。
她一直在等着它响起。
她还要一直等下去,等到使自己成了永恒的雕像。
黄羲静静地听着,她流了泪。
她说,幸好我没生活在旧社会,否则,我也走不出那厚重的,很难穿越的人类畸形情爱史。
所以,为什么说《红楼梦》、《西湘记》、《牡丹亭》伟大,因为,那些作品中都重复着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你所说的情爱畸形社会中,林黛玉、崔莺莺、杜丽娘等都是对中意的青年男子,能大胆表达爱意的非典型女性。这些人的大胆追求,以及与畸形社会的果敢抗挣,如同劈出一道道情爱闪电,其光茫之耀眼,之炫目,好似已经融入太阳的永恒光辉中。
我的话让黄羲沉默良久,眼泪不住地流,她也是非常感性的姑娘,这令我非常的奇怪与感动。我替她拭去眼泪,她随即抓住我的手,幽幽地说,你只是会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又总是压抑自己,把自己内心真正情感,如同装进罐头里封好似的?
为什么不走出她的阴影呢?在我想着她的话时,她继续问。
黄羲,不是我走不出她的阴影,而是我仍旧爱着她。
你不是非常生她的气么?
生气?爱她才会生她气,你不懂的。
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你不会跟她离婚的!黄羲也气了说。
不,爱与婚姻是两码事。
我不懂!黄羲没好气地说。
俞梅花跟我说的,爱与离婚是两码事,我就借她说的话说吧。
宁捷,你这样我可以说你,你是脚踩两只船儿。
我默然了。
你能同时爱上两个人么?这样,你对她,对我都不是真心实意的。爱是有排它性的,爱不存在兼容,你不能把自己弄成组装电脑,只要配置好,安排好就行!
所以……黄羲,这就是我躲躲闪闪你的原因。你不是说我虚伪么,在这个问题上,我做不出坦坦荡荡来。也许,将来和你结婚了,我不能保证自己全心全意地对你。对她的负疚感,肯定会始终压在我的心头。那时,尽管享受着你的爱,可还有可能不快乐,就如同《廊桥遗梦》电影里女主角担心的。
别提那什么《廊桥遗梦》,那不是情爱中的《九阴真经》,你奉若神明让它成为情爱宝典,让你和爱你的人都迷惑其中,向着悲剧发展,你这样,与俞梅花所谓的三生石的看法有区别么?那是对爱有真诚的态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