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少卿成了举人湾最幸运的人。他曾经的赌棍习气并没有受到新生政权的惩罚,反而因为输得精光而获得了政府的同情,他和妻子无比荣幸地进入贫下中农行列。不但继续居住着破旧难堪但风景优美的祠堂,还分得了一些家当,日子比以前过得更像模像样了。)
死亡的阴影尽管不断扩大,闵少卿却没有多少感觉。福宝庄不开了,天龙庙雨后春笋般冒起来一些小赌庄,每个赌庄的后台都不一样,有的是一伙棒老二,有的是乡绅,有的干脆就是地方官员。这些赌庄披着祖宗的外衣,想方设法掠夺人们的财富和意志。
已经输光房产地契的闵少卿开始打祖坟的主意。民国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晚上,闵少卿和媳妇潜入祖坟寻找他们想像中的财宝。他们各自拿着一把鹤嘴锄,叫上那条忠诚的大黄狗,摸进了漆黑的闵家坟地。接下来,两个年轻人悲壮地在祖坟里过了三天三夜人鬼不如的生活。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先挖开闵成龙那尊墓室,然后从地下面往旁边的坟里挖。他们的地道战充满着非人的折磨,老鼠和粗大的蚯蚓肆无忌惮地从他们僵硬的身体上爬过。多年以后,闵少卿提起此事时还紧紧抱着双臂,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但当时,在金银财宝的诱惑下,他们进展神速,地道在密密麻麻的祖坟里穿行。他们不时从七零八落的枯骨里拾起一点可怜的银角子和首饰。从祖坟里偷来的银角子非但没有帮助他过上幸福的生活,反而使他在赌博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我祖宗深埋在地下的钱,最终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它培养出闵家历史上唯一的赌棍、懒汉和无赖。闵少卿的黄泉之会最后结束于一场春雨。那场及时无比的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后来竟然瓢泼起来,它轻而易举地浇塌了那条没有任何支撑物的地道和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墓室门。雨过天晴的夜晚,闵少卿和妻子再次试图潜入闵成龙的墓室时才发现,通往金银财宝的歪门邪道已经被坍塌下来的泥土封得严严实实。
一九四六年的时候,四川盆地并不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盆子,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酸菜坛子。这个坛子除了顶部开口以外,四周密不透风。坛子里的芸芸众生,不过是等待被捞起晾晒的酸菜而已。那一年,已经无家业可赌的闵少卿经常能听到沉闷的炮声。炮声时而从北方传来,时而从东边传来,但永远不清晰,就像一个人呆在酸菜坛子里听敲打一样,朦胧、陌生但令人深感恐惧。这样的日子让一心想延续家业的举人湾人惊恐不已,而对像闵少卿一样吃了这顿不考虑下一顿的流氓而言,却有着难得的刺激感。他甚至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天将大任于斯人也”的斯人了,他无数次高谈阔论,说乱世出英雄,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迷惑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当然也能迷惑举人湾的人们。藉着这些东西的麻醉,遭逢乱世的闵少卿并不见得辛苦,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一种新东西的到来。
新东西没到来之前,闵少卿等来了两个老东西。一天晚上,闵少卿的二叔三叔一起把他堵在闵家祠堂那间偏房里。两个老头子厉声命令闵少卿坐下。闵少卿一脸无所谓地靠在门边,随时准备话不投机要开溜。与以前不同的是,两个长辈并未痛斥闵少卿的赌博劣迹。而是哀求着说,你总得跟闵家留点后吧。闵少卿一时竟然没有回过神来。他搞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与闵家留后有什么关系。两个长辈接着说,按照咱们祖宗留下的规矩,大房得有传人啊。你是大房,不能不考虑后人,你看你都成家十年了,还没有生养……另一个老人接着说,听说,要是共产党打进来的话,就要共产共妻,那时想生怕都不行了,没有后人怎么行啊。
闵少卿这才明白两个叔叔操心的原因,可是他看不出来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厚着脸皮说,祖坟都让人挖了,生儿子来干啥,我又不像我爹有祖先的秘密可守。接着,这个无赖摊开两手对他的叔叔说,要是你们那里还有钱要我替你们守着的话,我就生两个儿子,一个替你们一家保守一个秘密。两个长辈耐着性子说,要不是少东他们战死,我们劝你干啥啊,你这个不成气的败家子。我们劝你是为你好,没有后人,你老了谁来养你。我们闵家的大房不能在你手上断送了吧。几百年来,我们闵家的规矩都是这样。
闵少卿狡黠地眨着绿豆眼,继续着他的后现代解释: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为什么该为大房负责,以前的人要听那是以前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不能不听你们的。这些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话噎得两个老人说不出话来,他们脑子里固有的、来自农耕传统的东西完全无法接纳一个不听古训的儿孙。恰在此时,天空又传来隆隆的炮声,闵少卿倚着的门框似乎颤动了一下,顺便就耍无赖地一屁肚坐在地上,等到炮声再隆时,闵少卿干脆发一声高喊,假装惶恐无比地逃走了。
传宗接代这个虚头巴脑的东西没有打动闵少卿,倒是他得替自己老了着想。这个问题很实际,举人湾遍地都是老人,养儿防老是最实际的一条路,千百年来从未改变,闵少卿也不希望自己老了连洗脚水都没有人端。
闵少卿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至今成为举人湾的笑谈。我上小学时,就经常遭到四里八乡村民的玩笑。他们往往会喊住我,说:你敢喊“两头奔”吗?这里得补充说明一下的是,这个奔字不能念成“奔驰”的奔,要念成“各奔前程”的奔。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我立即喊出一连串的“两头奔”来,而且,我把他当作一种新知识来吸收的。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喊着“两头奔”在田埂和山坡上兴高采烈的样子。一路上,凡是听到我喊声的人们,都露出暧昧的笑容。路过我外公外婆家时,他们都拿着棒子撵出来要打我。跑回家时,母亲又一把拎起我,狠狠地摔在地上。父亲却很平淡,只是笑着对我以后不要喊“两头奔”了,那是你爷爷的外号。至此,我知道闵少卿有个外号叫“两头奔”。但这个外号的寓意,却是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当年,赌徒闵少卿要继续他的光辉事业,少不了东借西挪。向东家借钱时,他拍着胸脯说说是为了还给西家,不是拿去赌。给西家借钱时照猫画虎。结果是东家以为西家该还他的钱,西家也以为东家该还他的钱,到最后是东家西家都见不着钱。这是“两头奔”这个外号的最初来源。后来,这个外号又增加了新的内容。当然,有据可查的是,这个内容即是从他的两个叔叔的那次谈话后开始的。
话说那次谈话后,闵少卿也认真想了想,为了不使自己老了走不动时没有人给口饭吃,闵少卿决定要生点后人。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生孩子,这个注意力长期在赌术上的男人并不关心男欢女爱。而且,他读的那些圣贤书一说到男女关系,跑都来不及,哪里还敢说这么隐秘的内容。人说这东西无师自通,偏偏闵少卿就通不了。于是,闵少卿举着要后人的招牌,满举人湾寻找答案-----怎样生孩子。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基本上难住了举人湾所有的人。闵少卿举起的招牌,像照妖镜一样,不但照出了子曰诗云里的巨大漏洞,也照得现实中的人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有人惊慌失措,说你狗日的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啊;有人委曲婉转,说你回去问你屋里的;有人干脆拎出闵少卿一贯的赌徒行为,莫名其妙地将他臭骂了一通。所以,一直过了好几个月,闵少卿都没有得到答案。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一个来举人湾化缘的和尚。这个来自峨眉山的和尚在吃了闵少卿两碗稀糊糊后,被闵少卿摁在凳子上。也许是吃人嘴软这条古训在起作用,和尚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的意思,而是笑呵呵地指着祠堂的竹林。那里,一只公狗正在努力地往一只母狗身上爬。可惜的是,等闵少卿顺着和尚的手看过去时,公狗已经结束了爬的动作。两条紧张的生命屁股紧紧挨在一起,像两个参加拔河比赛的队员,各自朝着一方,拼命地拉扯着。这个本来很习以常的举动引来闵少卿极大的兴趣,在举人湾,人们把两条狗的这种行为叫“走草”,每年秋后,成熟的公狗们都要走草,以此来消解他们一年一度的来自生命本身的冲动。公狗一改平时平时狰狞的面孔,变得温柔娴静,举止端庄,一个又一个的白天,它们不再替主人看家护院,不再对路过的人狂吠不止。它们全副精力,都在那几只母狗身上。母狗走到哪里,公狗们跟到哪里。那个季节,母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威严,那几只母狗像武则天一样,统领着十多只公狗巡幸四方。这支队伍杂乱无章地出现在山坡上,田野里,疯狂地在庄稼地里奔跑和厮打。直到一个个秋雨绵绵的季节过去,凄寒的冬天来临。
不管怎么样,闵少卿在那一瞬间突然领悟了。一九四八年以后,我父亲和叔叔接连出生后,人们问闵少卿是如何知道生孩子,闵少卿诚实地回答了他的发现。当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公狗走草的时候,人们意外地获得了“两头奔”这个词的另外一层意义。说实话,我很感谢两头奔,要不是我爷爷终于弄懂了生儿育女的窍门,哪里轮到我在这里舞文弄墨。那炮声轰隆隆的年代里,我父亲和叔叔前脚跟着后脚来到了人世间。或许是出于历史的恐惧吧,或许是来自举人湾古老的传统吧,反正那几年,举人湾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热衷于生儿育女。大多数女人一结婚就生孩子,她们一生中的黄金时间全部用于生儿育女。比如我外婆就是这样,我妈是老大,我最小的舅舅比我妈小二十岁,只比我大三岁。
一九四八年秋,我奶奶去祠堂外那口百年老井打水时惊惶地发现井枯了,奶奶把木桶撂在一边,仰望着从仙女山上西沉的太阳,阴森森地说,恐怕又要出事了。
奶奶的预言很准确,没过几天,一队五角星就沿着青衣江冲进了犀牛塘。这支只有柴刀和烂枪的队伍首先瞄准的就是汪家大院,但他们显然遭到了汪家人的拼命捍卫,汪家大院的高墙深宅本来就可防强盗的,所以这群五角星一开始并不顺利,不断有人被女儿墙上飞来的铁砂子击中,有的甚至被莫名其妙的瓦片打得头破血流。但队伍再烂也是队伍,稍事调整他们就顺利地撞开了汪家的大门,然后是报复。先倒霉的是狗,枪声响处,汪家那条人见人怕的狼狗就倒在血泊之中,接着是主事的汪静财和老婆举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双手出了院门,无限惶恐却又不在所云地站在青衣江边,然后被疾驰而来的两颗子弹击中头部,在一片殷红的血花中随波而去。接着他的两个已经弱冠的儿子--汪文和汪武被送往青龙湾劳教,汪武尚未婚配,汪文的儿子已然满地爬,小家伙和他的母亲一起被驱逐出汪家大院,到仙女山脚下搭了个棚子。至于汪家传说中的金银财宝,没人知道落入了谁手中,反正最后打了土豪分了田地和粮食是真的,钱财没有分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当天晚上,犀牛塘和举人湾所有的人都被集中起来训话,在一片义正辞严的声讨声中,人们才明白,原来数百年唇齿相依的汪家老财,竟然属于一个叫剥削阶级的东西。那个领头的一连串反问回答了人们心中对剥削阶级的无知,他说,为什么你们没有狼狗汪家有?为什么你们没有磨盘汪家有?为什么你们住的草房汪家住的瓦房大院?说着说着,他撸起胳膊,高喊“打倒汪家财主”。可是,下边还是无人响应,这些理论显然超出了千百年来人们的认知极限,租汪家的田就该给汪家付租子,不剥削的意思难道是不付租子?但看看他们手中的枪,人们只好假装认同,点着虚假的头各自还家。
这支队伍很快就从犀牛塘蔓延过了青衣江,来到举人湾。
那段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的闵少卿一度藏进祖坟地里,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白天黑夜。蚊叮虫咬远逊于死亡的威胁,闵少卿无数次跪在闵成龙的空坟前祷告,只要不抓他杀他,他愿意做牛做马弥补罪孽。一段非人的经历后,闵少卿从蒿草丛生的坟地里走了出来,呈现在他面前的举人湾已经掀翻了那些诗书耕读的传统。那个曾经劝他生育后人的三叔吃了枪子。因为他拒绝交出秘密存放的银元便成了恶霸地主,同汪家老财一样被勒令站在江边,一声枪响后扑通一声倒在江里。闵家其他三大房人无一例外地成了地主富农,他们兢兢业业积攒下来的财富被平均分给了其他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们。最初,独霸了举人湾百多年的闵家人并没有把声势浩大的工作组放在眼里,他们拿阵亡了的闵四成说事,拿阵亡了的闵乾东等人说事,但没有用。枪指着脑门子时,人们终于明白,他们曾经在乱世中苦苦守卫的那些钱啊谷啊真的不属于自己了。
独独作为大房的闵少卿成了举人湾最幸运的人。他曾经的赌棍习气并没有受到新生政权的惩罚,反而因为输得精光而获得了政府的同情,他和妻子无比荣幸地进入贫下中农行列。不但继续居住着破旧难堪但风景优美的祠堂,还分得了一些家当,日子比以前过得更像模像样了。大难不死让闵少卿在旧社会的厚颜无耻成了新社会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他不止一次以无产阶级的名义跳到那个斗争地富反坏的台子上,声泪俱下地诉说那些人是如何教训他不让他赌钱的。他说那些长辈不让他赌博是居心不良。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地讲起赌博的心得来。这些厚颜无耻的言行成功地混淆了人们千百年来固有的道德观念。勤俭持家熟读诗书的家庭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一无所有,赌博成性的人反倒趾高气扬。人们越来越觉得,命运并不捏在自己手里,而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拿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