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每每说到这里,都会替我四爷爷难过好一阵子,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说四爷爷终身未娶,一辈子只读圣贤书,戒男女之礼,临到老了,你却跑去问他狗日坡,这不等于是羞辱圣贤么。)
在我哥哥丧礼上涕泗横流的四爷爷,是我的死对头。
首先声明,我讨厌这个老东西的初始原因并不是他的长眉毛和长胡子,甚至不是发黄的破衣服,更不是他迷恋了一辈子的炼金术,而是他对我哥哥的态度。这个老东西深受遗毒影响,固执地认为长子从来就该为大,他经常举出历史帝王将相的子女们同长子争夺权力的往事,来印证他这自以为是的判断。他对李世民杀了兄长取得了帝位非常憎恨,如果有人高声反驳说李世民是个明君,四爷爷会更高声地回应说,谁说李建成就不能成为明君?沉迷于假设历史的老头们会把这类问题咀嚼无数次,但都改变不了四爷爷的态度。所以这个老东西对我哥哥一向奴态十足,至于对我这个次子,他除了认为我是来抢夺哥哥的权力、红薯以及所有稀缺的食物外,就只剩下翻白眼的精力了。
极力维护长房权威的四爷爷并不是长房,终其一生也只能住在闵家坝。我小的时候,闵家坝虽然住着闵家另外四房人,但人数却只有六七十口,外姓人家也掺杂了进来。四爷爷没有子嗣,所以住了鸡头那间屋子,里边简单得只有一间房子一张床一个灶头一根梁。房子简陋,四爷爷在举人湾的名声却不简陋。他有一只端了一辈子的黑得跟灶膛一样的破茶杯,还有好多小坛小罐,据说这是他热衷于炼金的结果,他不知从哪里继承来了一种莫须有的东西,固执地认为青衣江的砂子可以提炼出黄金来,所以他常年徘徊于青衣江边,低头寻找闪闪发光的砂子,然后如获至宝地弄回家,闭门冶炼。人们多次听到他在深夜里嗥叫,后来证明那只不过是四爷爷梦中的抓狂。至于金子,无论是在允许它发光的旧社会还是不允许它发光的新社会,四爷爷都没有自豪地向人们展示过哪怕指甲盖那么大点的。所以,人们更愿意想信,四爷爷的迷恋,其实只是打发无聊光阴的手段。因为更多时候,四爷爷会躺在桉树林里的藤椅上,跷着二郎腿,左手远远地拿着书,在朝阳与夕阳的映照下,从容地阅读着。那个时候,四爷爷远比王维更闲适,因为他独坐幽篁里而不需弹琴复长啸,而且这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十年。可惜的是,四爷爷终其一生的独坐,也只能看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书,比如《三字经》、《七侠五义》、《说岳全传》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就是这么点可怜的知识,四爷爷便足以在举人湾里冒充博学了。当然,他可能临死也不知道,把他送上死路的正是这种假博学。
四爷爷跳水死亡之后,人们检点他的故纸堆,在他的破《三国演义》里发现一纸遗书,在那张泛着尿黄的纸上,这个老东西很无赖地污蔑我是个孽障,说他跳水就是因为我。遗书最后,四爷爷叮嘱大家要把我丢进青衣江,千万不要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继续祸害人。
多年以后我知道这份遗书的内容时,感觉脑子进水似的麻木,我给儿时的我的评价是蠢货,没想到还有人送我一顶孽障的帽子。
说我是蠢货的原因,是我胡乱生长到四五岁时,还啥都不懂,我甚至不知道白脸獾和土狗的区别。无数个清晨和夜晚,我和它们在闵家祠堂外茂密的竹林里厮混,有时我甚至能逼着两只已长大成人且不知何处来何处去的白脸獾扶着竹子站立好长时间,有时我们会为一块烤红薯打得头破血流,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共同度过一个又一个混合着野气与膻气的美妙时光,直到煤油灯亮,大人们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时,我们才恋恋不舍,各自还家。和白脸獾们玩腻之后,我的注意力开始了转向。可能正是由于这个转向,我被四爷爷命名为闵家历史上少有的孽障。
这个转向是从举人湾的地名开始的。最初,我并不知道自己对地名有种天生的好奇,只是当我从小步爷爷那里知道举人是骑马走路时,才突然对地名留意起来。举人既然骑马,我们举人湾的马呢?马在世代只有水牛可骑的举人湾显得如此另类,我们对骑在水牛背上吹短笛的孩子向来充满敬意,况乎骑马。小步爷爷没被这个幼稚的问题难倒,他捋着仅有的几根白胡子说,你回去问你奶奶,举人就是当大官儿的,那是你们闵家的光荣,你们闵家可是出过大官儿的呐。小步爷爷每每说到这儿,都拖着长长的尾音,意味深长而且面带坏笑。这个问题显然极富挑战,我开始不厌其烦地问我奶奶和父母,有时我甚至能把奶奶追到茅坑边上。举人湾真的有举人吗?这样的问话好像击中了他们哪根疼痛的神经,他们一律神色慌张而且一口咬定,举人湾根本就没出过举人,闵家也没出过举人,这地方叫举人湾是因为盼望这里出举人,或者与举人沾点亲带点故,举人那是封建旧思想作怪,相信不得。他们的解释错漏百出,但我别无他法,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亲人们如此害怕谈到祖先的荣耀,并不是因为祖先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而是我问的时候不对--那些年,我们这个民族正在经历一个叫“文化大革命”的东西。
没刨到举人湾的根儿,并没有打击我对地名的兴趣。而且仿佛从举人湾中获得了灵感一样,此后,我的脑子便变得如肚子一般空洞,好像时时需要填充,我开始了无休止地追问。现在想起来,正是这种追问要了我四爷爷的命。灯笼湾、白云涧、摩云岭、猪儿湾、下巴岩,擦耳岩,像风一样从耳边过的地名我都能记住,然后拿回去问。刚开始,我们一家把我这种举动想像成一个天才的前兆,我奶奶甚至闪着灰蒙蒙的目光,流着激动的泪水,说我像某个已经埋在闵家坟坝里的先人,她甚至幻想我会成为一个巨大的人物,重振闵家昔日的光荣。只是到了后来,他们发现我像一个总吃不饱的叫花子时,便心生厌恶,发展到最后,可怜的奶奶竟被我的问题逼得跳了几回水。当然,我奶奶的三寸金莲走不了几步,她每次跳水只选择祠堂附近的深水田,跳水的时间也多半选择夏天,这种作秀似的死没有获得人们丝毫同情。按照我母亲多年以后的说法,我奶奶这种接近泼皮似的举动是从我那流氓爷爷那里学来的。比如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埋怨说:“娘,你要跳就跳青衣江或者到犀牛塘去跳,跳田里整得一身泥,洗都不好洗。”奶奶显然不是真想跳,但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憎恶的方式,所以她每次都像只泥鳅一样地被捞起来,但每次都会冲我妈咆哮:“把你儿子丢进犀牛塘去。”奶奶的愤怒丝毫伤不了我,却歪打正着了不在祠堂的四爷爷。
我问题太多,父母天天忙着填肚子这种形而下的事业,哪里有闲心来管我的形而上。我父亲被我问急了就冲我吼:你去问你四爷爷,你四爷爷书读得多,他一辈子都在读书,他要是不知道举人湾这些地名是咋来的,天底下就没有人知道了。
父亲成功地转移了我的视线,我开始顶着烈日往我四爷爷那间鸡头房里跑。四爷爷并不像奶奶那样粗暴无礼,他友好地接待了我。听完我的问话后很幼稚地取下眼镜腿儿,弯下身来看着我,说你问的这些我都知道,那里出野猪,所以叫野猪湾,你现在见不到野猪,因为大家光顾着闹文化大革命,没人种粮食了,就把野猪吃光了。光说不过瘾,他还能捡粒石子在地上画个野猪的样子,尽管身子只是条狗的样子,但两只獠牙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甚至嘲笑我与白脸獾这种低级动物为伴,说野猪那家伙才叫棒哩,春天在地里埋点东西,它们能帮你把地犁了,白脸獾能做什么?吃货!臭货!只知道吃东西,放屁臭,还偷我们种的苞谷。
为什么叫下巴岩?四爷爷捋捋胡子说这个也难不住我的,因为那个岩石形状像人的下巴,四爷爷说着说着就比着他自己的下巴说你看你看,像不像我的下巴?
为什么叫擦耳岩?四爷爷很轻蔑地说这个同样考不倒我的,那山下面有条小路,离山岩很近,人走在那条路上,一不小心耳朵就会被山石擦痛,当然叫擦耳岩喽。直到为什么叫狗日坡这个问题出来之前,四爷爷都像一个博学无比的人,很从容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说:“那么,呛鼻洞呢?”
四爷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纠正我说:“不是呛鼻洞,是象鼻洞。”
我又说:“呛鼻洞在哪儿呐?”
四爷爷又纠正说:“是象鼻洞。”
我俩就在象鼻洞和呛鼻洞之间来回拉锯。我们争论的实际上是犀牛塘边那个洞,这种发音差异来自我对那个洞的理解。我们那儿把“像”呼为“呛”,比如说“你长得像你妈”,大部分情况下念作“你长得呛你妈”。我对那个洞的理解是像人的鼻子,所以叫呛鼻洞。要知道,我们那里没有叫大象的东西,叫象鼻洞显然超过了我们的认知能力。这一度搅晕了四爷爷的脑子,最后他成功地用棒子解决了问题。在说服无效而且我故意逗他玩的情况下,四爷爷用棒子撵着我满院乱跑,抓住我后会捏着我的鼻子质问:“还叫不叫呛鼻洞?还叫不叫呛鼻洞!”
难题被四爷爷一次又一次迎刃而解,这让我觉得生活很没有滋味儿。一个阴雨缠绵的上午,我苦恼得不想和另外几个发小一起去玩,不识相的白脸獾甚至也被我赶得屁滚尿流。小步知道我的郁闷后,忽发奇想地说,你为什么不问他狗日坡为什么叫狗日坡嘛,说不定能难住他。我们都对这个恶毒的主意兴奋不已,我的兴趣立即像雨丝一般满天飞舞起来,我甚至为自己忽略了如此重大的一个发现而羞愧难当。狗日坡离祠堂远,却离小步家近,而且就在犀牛塘上方,也是我们几个小孩子经常爬的那个坡,一个又一个阴雨蒙蒙细雨飘飞的日子,我们会从小步家找出几块木板,欢叫着飞上坡去,从坡顶一溜而下。那种感觉,并不比现在城市小青年们玩的杂耍技术含量低。当然,和我们一样享受这个小山坡的,还有举人湾的狗们。每年有两三次,它们都爱在那里聚会,狂轰滥炸式的追逐后,一个接着一个爬上母狗的背,然后又是一阵狂轰滥炸式的厮打,把附近的庄稼踏得乱七八糟。我抓住了狗日坡这根救命稻草,急忙一路小跑着回去找四爷爷。我兴奋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可怜的四爷爷照样十分不屑地撸下眼镜腿儿,平静地看着我。等他听清楚我的问题时,竟然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我听得他嗯嗯哎哎了半天,嘴里冒着只有咀嚼食物时才有的白色泡沫,但就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到后来,竟似中了魔咒,不堪我对他进行的精神折磨,一见我就开口喊头痛,要躲了开去。从此,四爷爷基本失去了读书人的信心,在狗日坡这个魔咒的笼罩下艰难度日。在人生的最后半个月里,四爷爷没有再去光顾他那些破书,而是躺在床上生病。我奶奶去探望他时,四爷爷居然用回光返照后剩下的力气对我奶奶咆哮:把你孙子丢到犀牛塘里去,他会是举人湾的祸根。大约见我恬不知耻欢蹦乱跳地跑到他床前去眨眼睛,大约是狗日坡上那些狗的咆哮刺激了四爷爷脆弱的神经,大约是想经过犀牛塘上狗日坡去报复那些狗,大约是想把闵家和汪家的百年积怨统统带给汪家,大约……反正四爷爷先后四次跳进犀牛塘寻短见。据我奶奶说,前三次,四爷爷死得很认真,那是真想死,连后事都准备了,书交回了祠堂,坟地也选好了,但可惜的是都被人救起。只有第四次,也就是普遍被人们认为死得“最不认真的一次”,却真的死了。我奶奶每每说到这里,都会替我四爷爷难过好一阵子,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说四爷爷终身未娶,一辈子只读圣贤书,戒男女之礼,临到老了,你却跑去问他狗日坡,这不等于是羞辱圣贤么。
等我慢慢长大,仍然不明白狗日坡和侮辱圣贤有什么联系,也绝对不敢承认四爷爷的死和我有任何关联。狗日坡就能促使一个饱经风霜须发皆白的老人去自杀,简直是千古奇谈。“狗日坡”有什么奇特的?我不止一次问自己,狗日坡就是狗在那里野合的山坡嘛,有什么难于启齿的?要没有这样的动物本能,我们早完蛋了,美女不必“俟我于城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不必费尽心思私奔。而且,即便是鄙里乡间,这种粗口也是不可或缺的,两个妇女站在山头上摆事实讲道理,讲着讲着就开骂,骂着骂着就来了。在举人湾,两三岁的我听到的见到的与此有关的故事,能装几箩筐,我不相信生于兹长于兹的四爷爷能够将这些东西阻拦在他那间寒室之外。就他那间破屋子,哪里能堵得住人类天性中的这股汹汹势力,堵住门缝,它会从窗户进来;堵住窗户,它会从破屋顶进来;即便把所有漏洞破缝都堵住了,屋外怎么办?竹杖芒鞋漂移之处,哪里逃得开这个东西?
多年以后,我坐在远离故乡的书房里,欣赏着一九六0年就拍成的《刘三姐》。刘三姐在痛批莫老爷请来的“当世之名士”时,有段唱词儿“莫要再提圣贤书,怕你越读越糊涂,五谷杂粮都不种,饿死你这人之初。”我忽然从这慷慨激昂的骂声中获得了解脱:四爷爷不是死于我,是死于他的圣贤书;我没有羞辱圣贤,而是圣贤羞辱了他。每念及此,我都潸然泪下,面对着满屋林立的书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