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夸张的声音极富分解力,我们一家子在听到外婆喊声时表现各式各样的神情。父亲的脸立即阴沉了下来,随便找个借口,迅捷无比地跳出门,沿着另一条小路逃了。奶奶则一点一点地消失本来就不多的生气,磨磨蹭蹭地拍拍围裙上的土,拿起靠在门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去迎外婆。只有我和哥哥对外婆的声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老实说,我们毫不怀疑外婆声音的含金量。外婆每一次呼喊声响起时,我和哥哥反应奇快。往往是话音刚落时,我和哥哥已经出现在外婆视野之中,无限欢欣地喝止那只同样高兴地奔向外婆的大灰狗。这样的匆忙往往令我和哥哥丑态百出。有一次,我正蹲在茅坑边时,外婆的声音响起,我提起裤子就跑,快到外婆身边时,我双手一松,裤子掉在地上,随后摔了个狗啃,直接就滚进了冰冷的水田里。此后不久,我哥哥重蹈了我的覆辙,不过,他显然比我做得彻底些,不仅摔倒在水田里,裤裆里还积了些本该在茅坑里的秽物。我和哥哥这样热衷于迎接外婆,其实暗含着很卑鄙的想法。我们梦想着外婆这次带来的东西,会比上一次更好,如果一样好,数量上应该超过上一次。但事实上,外婆从来不考虑我们兄弟俩的想法。最初,外婆给我们带来熟肉,熟鸡腿,吩咐我们悄悄到竹林里去吃,后来是糖,再后来是鸡蛋,到最后,基本上就是米。
外婆的到来,一度给父亲和奶奶蒙上了一层极不愉快的阴影。我和哥哥不止一次在奶奶变脸变色的唾骂声中反问:为什么不能吃外婆的东西?你们能给我糖吃吗?这样的话往往引出奶奶两三个小时的喋喋不休,有一次,我们整个下午都看到奶奶为此嘟嘟囔囔。终于有一天,妈妈冲着奶奶甩了碗。而且,妈妈厉声指出了奶奶的无数缺点,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妒忌心太强。我看见妈妈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奶奶,嘴里不停地吐着我闻所未闻的字眼儿。奶奶坐在我的小板凳上,长时间地低着头,偶尔用眼睛余光扫视我妈妈一下,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直到我妈声嘶力竭停住了数落,奶奶才用拐杖幽幽地指着父亲说,你们闵家世世代代都是败家子,都爱赌!父亲腾地站了起来,用尽最大的力气说,我败家子怎么啦,老爹不败家,早就让人枪毙了!哪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说罢,父亲很有气势地指着我和哥哥:要是老子早死了,哪里还有你们这两个小狗日的。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争吵与我和哥哥关系不大。但有一次例外。那一次争吵发生在腊月初二我的生日那天。外婆照例给我拿来了十个鸡蛋和五颗糖。因为是我的生日,外婆直接把糖给了我。我不知道外婆的本意是让我分配给哥哥一丁点儿,而是欢天喜地地将这五颗糖据为己有。我的这一举动让哥哥心急如焚,在确信说服无效后,哥哥开始了抢夺。抢夺的结果是我俩都充满理由地哭着:我哭叫着躲避哥哥,哥哥哭叫着追赶我。我从院坝里逃进竹林,哥哥从院坝追进竹林;我从竹林逃到坟地,哥哥从竹林追到坟地。最后,我逃到外婆的身后,哥哥也追到外婆的身后。我俩就围着外婆转圈圈,直到将外婆绊倒在地。外婆立即暴跳起来,左手扼住我的脖子,右手扼住哥哥的脖子,狠劲地把我们往一起撞。我和哥哥立即被对方撞倒,一齐坐在地上。随后,外婆掰开我紧攥着糖果的双手,夺过两颗糖扔给哥哥。咕隆了一句:两个饿痨鬼。
外婆的上帝之手让我和哥哥都获得了空前的安宁。我们各自拿着糖,惊恐万状地逃走了,我在跳过门槛的一刹那,奶奶的怒吼就冲到了我脑后:滚远些!一辈子没吃过糖!怎么不打死一个!随后,我和哥哥在外婆和奶奶的吵嘴声中,亲密无间地品尝着各自来之不易的糖果。
奶奶和外婆不止一次争吵。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的这次争吵并没有因为外婆甩门回家而结束。腊月二十八那天,早早地,奶奶就守在门口,等父亲背起背篓要出门时,奶奶从烂棉袄里取出一个手帕,再从手帕里取出一块烂布块,最后,从烂布块里取出几张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父亲说:买成糖,全部买成糖。
两天之后的中午,外婆和外公被请来我们家过年。当饭上桌,烧酒入碗时,奶奶似乎很意外地哦了一声,然后起身走进那间黑漆漆的房间。在一家人关切的目光下,奶奶捧出满满一把糖放在桌子中心,意味深长地说:过年了,咱们闵家也买得起糖。其实,奶奶错误地选择了时机,她的话并没有起到她设想的效果,也就是说那些糖果根本没勾起我和哥哥的欲望。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和哥哥的目光都没离开过桌子上的肉啊鸡啊,趁奶奶起身拿糖的混乱时机,我和哥哥举起按捺不住的筷子,直奔厚墩墩的鸡屁股而去。等奶奶的话音落时,我和哥哥已夹了两块鸡肉,正踌躇满志地往各自碗里运送。为了掩盖奶奶话语可能带来的不快,妈妈佯装呵斥我们,举起筷子打我们的筷子。而外公外婆也趁劝解妈妈的当儿,成功地将全副精力转移到了肉和酒上。
外婆的糖果经常使我们家经常陷入毫无意义的争吵,但比起它最终要了我哥哥命这个结果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那个夏天的早晨,弥天大雾不散,我和哥哥睡到太阳透过茅屋顶的缝隙照到眼睛上时才有起床的意思。正当我们在破被单里欢乐地折腾时,竹林外边响起了外婆的喊声。我和哥哥跳了起来,匆忙穿上衣服蹬上鞋跨过在门边齐麻线的奶奶,绕过拐角处的石磨子,飞似的向竹林边的小路跑去。
外婆挎了一篮子脏衣服,正在驱赶围着她又跳又叫的大灰狗。我和哥哥一看这场景,以为有利可图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正当我们垂头丧气时,外婆左手将篮子圈在腰间,右手神奇地掏出两颗糖。我和哥哥同时大叫一声,又欢快地跑了过去,一把抢过糖,迅速跑进竹林深处。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糖。我和哥哥一起摊开手,黑白相间的方格格糖纸已被我们的汗水浸透。我们小心翼翼地剥开,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两个纯白色的小方块。用牙一试,坚硬无比,用舌头舔,芳香可口。我和哥哥在诚惶诚恐之中,将整个小方块摁进嘴里。最后,坚硬的糖被火热的唾液包围,并在舌头的搅拌下香消玉殒。
整个过程出奇的畅快,我和哥哥彼此指着对方嘴角流出白色液体大笑不止。笑完,我意犹未尽地自言自语:不知道还有没有。二十年后我才意识到,这句话和那颗从未见过的糖一起,谋杀了我哥哥。
哥哥舔完嘴角的最后一滴白色汁子,迟疑地站起身来,从我身边磨磨蹭蹭地向堂屋方向走去。等我站起来时,浓密的竹叶已挡住哥哥的身形,只听见奶奶说:洗衣服去了。然后是哥哥砰砰砰的脚步声。我明白哥哥是去追外婆要糖去了。为了不让哥哥独享可能的糖果,我连蹦带跳地出了竹林,也往池塘方向跑去。
我的腿脚没有哥哥利索,而且,漫天大雾的情况下,我无法注意到一根断竹横在路中。于是,我重重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的背影钻进浓雾之中。后者的打击远胜于膝盖的轻微疼痛,我的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出来,我哥哥找到了外婆并成功从外婆的口袋中搜出了糖果,两颗、三颗、也许还要多,我们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这种被事后证明毫无道理的猜测立即给我带来痛苦并迅速被我放大。我号啕大哭起来。开始我朝着哥哥跑的方向哭叫,意识到哥哥不会给我半点同情后,我又原地转了个方向,朝着祠堂方向嚎叫。
渐渐地,我的哭声有了效果。我听到浓雾中有人在喊着什么。接着,我看到父亲从祠堂侧边的小路飞奔而来。我满怀期望地等待父亲的爱抚,可是父亲直接从我头上跳了过去,裤筒生出的风刺痛了我的脸。正惊愕间,我又看见妈妈连哭带喊地跑了过来,仍然没看我一眼,直接越过我的头顶跑了过去。父亲和妈妈同时钻进了池塘边的浓雾,我听到浓雾里哭喊声嘈杂声叫骂声混成一片。慢慢地,这些声音越来越模糊,最后只有妈妈的哭声。我坐在地上,昏昏欲睡,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只菜青虫被一群齐心协力的蚂蚁往远处拖动,前途未卜。
我从一个阿姨的怀里醒来时,院坝里站满了长长短短的人。我挣脱下来,四处游走着喊我哥哥。我听到每个人都在说我哥哥,说他不小心滚进了池塘,而我外婆没有及时听到……我的叫声惊动了妈妈,她从堂屋门后的矮凳上站了起来,人群像躲瘟神一般躲开妈妈。妈妈走近,紧紧抱起我,走回矮凳上坐下。
我从妈妈怀里坐起来,才看清堂屋里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老人,四爷爷、五爷爷、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尤其是一直视哥哥为己命的四爷爷比任何人都伤心,我看他兀自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左一把右一把自己抹成一只花脸猫。间或,四爷爷还将一些莫名其妙的粉末喂进哥哥嘴里,事后我才知道这个迷恋炼金术的老头子一度想用他捣鼓出来的仙丹拯救哥哥。他们中间放着一块门板,哥哥就躺在这块门板上,哥哥的湿漉漉的头发边,分明亮着几根蜡烛。奶奶和外婆一左一右,各自拉着哥哥一只手,边哭边抚摸着哥哥的小手。我喊了一声哥,挣扎着要站在地上,但妈妈的双手强有力地扼制了我的欲望。
我扭过脸去问妈妈:“哥哥躺在那里干什么?”
妈妈幽幽地说:“你哥哥掉进水塘,淹死了……”
说着说着,妈妈的泪水就涌进我的脖子。那个炎热的下午,一阵又一阵的冰凉顺着我的脊柱渗入血液,在如夜空般黑暗悠远的体内四处游荡,寻找刚刚离去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