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起来,那是一个烟雨蒙蒙的下午,义兄被他爷爷留在了乡上过过夜,我独自回家。远远看到白云岭时心里就发怵,我不太确定我该走山上还是绕道山下。最终,不怕鬼魂的念头战胜了我。我心里无数次重复政治课上学过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不断重复马克思的教导说世界上没有鬼魂,当然,彼时的我,还没有孔子“不知生焉知死”的知识。于是我顾盼自雄,非常豪迈地踏进了那片坟地。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尽管我头皮发麻,还是勇敢地往前走。
可我真的看到了什么,岭上人家的炊烟和夏天的雾气慢慢融合,笼罩在坟地上空,而且不断有如缕的炊烟不绝而来,显得如此波云诡谲。雾色之中,我忽然看到一件浅黄色衣服在坟场深处飘荡,忽东忽西,忽动忽止,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一溜小跑出了坟地,连滚带爬地下了白云岭,跑到溪边那块大石头上,碰到扛着锄头回家的村里人才停住脚步,回望白云岭,兀自喘息不止。晚上,我心里揣着那件黄色衣服苍茫入睡,但第二天清晨走到白云岭下时,我依然选择了那条小道,我就是想再一次看看,那个鬼魂究竟是什么样子。那天清晨,坟地上空星星点点,野刺藜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可我没见到那件轻飘飘的浅黄衣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有意搜索那件衣服,可我没有得逞。一直到我开始淡忘这件事时的两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才又见到了那件衣裳。
那个时候,共和国在发愤图强,我们也在发愤图强。我们实行的是五天半学习时间,星期六上午得上半天课。与此相应,所有公职人员都是五天半工作时间,人们脑子里没有休息这个概念。记得一个周六中午放学后,我独自吃完一碗至今还难以忘怀的豆花饭后,背着印有五星角的书包回家。走到白云岭下时,忽然发现石板桥下的溪水清澈得可爱,缘溪而望,却发现溪流曲曲折折或隐或现,比起举人湾的溪流来更有情趣。平日里忙于上学,没注意到如此美景,今日得闲,就有了寻幽探景的意思。溪流轻缓,不比祠堂边的青衣江凶猛吓人,便有些轻薄的念想了,溪边有若隐若现的小路,于是挽起裤脚,顺路逆流而上。越往深处寒气越重。拐过一地险峻的岩石,忽然……
当时我们恰好学了《桃花源记》,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和一千多年前的陶渊明颇有神通之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但开朗之后就有大不相同了。陶渊明看到的是“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我看到的只是一处饱经风雨孤芳自赏的茅屋。茅屋矮小,四壁全是青竹,连窗户都是竹片排织而成,用一根青竹撑着。那个时候,借着改革开放之功,农村的房子大多换成高大敞亮的瓦房,低矮的茅屋很罕见,所以我坚信那里住着的不过是一个穷光蛋,茅屋的主人或许是嗜酒如命,或许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或许先天残疾无人相帮。不管怎样,茅屋确实让人心生鄙夷。于是我且玩且行地趋前。等我绕过几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件曾在坟地里飘荡让我心跳的浅黄色衣服。衣服穿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还打了许多补丁,显然是件历经风雨的僧衣。这个老人正坐在菩提树下做篾活儿--这种古老的技术需要心灵手巧和超强的耐心,细长的篾条在指缝中穿来穿去,一会就能变成街头小孩子哭着喊着要买的蛐蛐、小鸡和蝗虫等玩意。老人脚下已有三排这样的东西,蛐蛐、小鸡各放一排,令我吃惊的是,离他最近处,居然还摆着一排竹蚂蚁,屁股比肚子大的小蚂蚁十分搞笑,也十分难弄,我还从来没见过用竹篾编小蚂蚁的。
我站住,进退不得。那件黄衣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但我又无法想像萦绕心中的鬼魂居然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头子,他的竹篱茅屋隐身于逼仄的山谷中,更显得鬼气森森。我正待扭身离去时,僧衣却说话了。“孩子,你进来吧,我认得你。”
我还是没有勇气接近他,只是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又说:“你是闵家的孩子,你进来吧,几十年前我们是亲戚。”
这话似乎打动了我。我安静地走到他面前,才发现老人脸上竟然有几道伤口,拿现在话来说就是破过相,让人辨不出其真实面目。但凶恶的伤口还是掩不住老人的慈眉善目,他给了我一张竹子做成的小板凳,这种东西家家都有,砍下青竹烤之折之就成。但这只小板凳令我有一种说不出来舒服感,它看起来如此安详和精巧,跟我们家随时准备散架的小板凳不可同日而语。
房前屋后除了菩提树和斑竹这两种出家人喜欢的植物外,就是菜园子,种满了小青菜、小葱等常见蔬菜,但没四川人家家都种的蒜和姜。与我们家菜地不同的是,这里的菜畦规整,那些菜蔬在老人的调治下显得如此驯服和有教养,个头都差不多,没有旁逸斜出和自高自大的。
我拘束地坐在小板凳上,书包平放在腿上,看着老人手中和脚下的竹子动物,一言不发。老人从蛐蛐堆里拾了一只给我,我摇了摇头,示意说我想要蚂蚁。他让我自己弯下腰去选,然后,他仔细打量着我,说:“你们闵家人这种额头,多少代人都这样,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太爷、你爷爷和你爹都是这个额头,这样的鬓角,我太熟悉啦,所以你走到哪里我都能认得出来。”然后他话锋一转:
“闵家的孩子,该知道天龙庙吧。”
我打了一个冷颤,不自觉得地想到了上辈关于天龙庙的传说,我感觉天龙庙怎么像一个冤魂一样缠着我。
“我是天龙庙里最后一位和尚。名字就不跟你说啦,大人们都知道我叫啥。”老人接着说。这话给我的压力丝毫不亚于刚开始那句,因为在我的意识中,天龙庙在两个红卫兵的一场大火中消失,据说有嫌疑给红卫兵吃断肠草的两个老和尚最后不知所终,难道居然就是我眼前这位。但我没敢问这段往事,老和尚只是对我笑了笑,话头又岔开了。他笑的时候,眼角有很长的鱼尾纹。他说,孩子啊,天龙庙和你们闵家有一两百年的缘分啊,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像你爷爷闵少卿,如今天龙庙没有了,你们闵家这个大族也没有了,你爷爷作古了,我也快作古了,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他说到这里,我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忍不住就问了一句,你经常去岭上那个坟地里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庙没有了,我和另外一个老伙计先是到了峨眉,去山上呆了七八年,不习惯,那边山比这边大得多,我们腿脚老了,爬不动,就思谋着回来。那老伙计走到乐山就不行了,我陪他去看了最后一眼弥勒大菩萨,然后把他安排在吴有山上,一个人回来了。天龙庙已经没有啦,我就来白云涧这里扎了个草屋。十来年啦,树长高了,人却不行了,我估计活不了几天啦,你回去告诉你爹,对他说延平老和尚在这里,我死之后,大队书记已答应把我埋在这茅屋的后面,你们闵家能记着给我上炷香就可以喽。
说到这里,我发现他的语气突然轻松起来,好像做了一个许久不敢做的却又一直搁在心头的选择似一样。
我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到岭上的坟场里去呢。
老人略微停顿一下,说我回来时,岭上的坟场就在了,七八十座新坟呐,后来听说是无主坟,还都是些年轻人,"文革"中武斗死的。没有人给他们超度,也没有人给他们香火,所以我就经常去给他们念念经,跟他们说说话,如果有点闲钱,我就买点香烛和纸钱,给他们挨个烧点儿。作孽啊。岁岁离乱,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作孽哟。话说回来,我靠手艺活挣点零花钱,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多的钱给他们买草纸呢,所以一年给他们烧一回纸就不错啦,就不错啦。说到这儿,老人抬头望着白云岭上,流露出歉疚的眼神。
以前,天龙庙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概念悬在我脑中。现在,天龙庙最后一个和尚就在我面前。尽管已是改革开放时期,但教科书仍然告诉我们,和尚都是一群唯心主义者,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背道而驰。这个“背道而驰”含义非常丰富,它不仅打断了千百年来寺庙的生存链条,也阻断了有慈悲之心的公权力试图庇护寺庙的可能,更让普通民众对寺庙敬而远之。所以一旦触及此点,我就担心老和尚的吃饭问题。
我说,天龙庙早都没有了,也没人敬香火,你咋吃饭呢。
老和尚耳朵似乎有点背,没听清我的话,反问我: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白云岭、白云涧、白云溪吗?
我摇了摇无知的头颅。
老和尚站起身来,示意我跟他走。我们来到茅屋背后,发现好几座坟。坟上芳草萋萋,难辨朝代。一座坟旁有残碑半座,上半截已被打断,矗立的下半截像一只残疾的手,愤怒地指向天空。但碑侧有一行小字却很清楚,想来是被老和尚经年累水抚摸而致。那几年,我正在苦读《唐诗三百首》,对诗特别敏感,看到成排成排的文字就有背诵的冲动。趋近碑细看,这段小字中还真夹着一首诗: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众人已随名利去,老僧独坐清溪头。我当时不知道前边两句是名闻天下的天柱家风,更不知道后边两句是从“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中化来的,只觉得这是一个和尚写的风景诗,像王维的大漠孤烟直一般。
“这里埋的是你师傅吗?”我问老和尚。老和尚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里埋的是谁。只是半个世纪前,他还在天龙庙时就听说,一百多年前,这里突然来了一禅僧和一仆僮,老僧死后僮变僧,再蓄一僮,如此循环往复。附近的人都不知他们自何处而来,因何而来,但他们从此却在这条不知名的小溪边搭起了茅屋,垦殖了菜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此地离天龙庙只有三五里路,天龙庙历代主持曾多次力邀他们进庙都被婉拒,只好隔三差五地派僧人送点东西过来。禅师倒也不客气,礼尚往来就随手给天龙庙的僧人上点儿课,俨然成了他们的另一个师傅。春去秋来,天龙庙和这一僧一僮始终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在天龙庙里已然消失了的禅宗传统,却通过这种奇妙的方式找了回来,这也是天龙庙禅风未息的缘由所在。
“这一僧一僮,原来就住在这个地方,他们的竹篱茅舍也盖在这个地方。禅僧把他们的茅屋叫白云禅堂。所以你看这里的一切都叫白云。白云溪、白云岭、白云涧。”老和尚说到这里,我立即想起了“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那两句诗,我指着墓碑上的这两句说,这个诗是不是写的白云禅堂啊。这下轮着老和尚摇头了。他承认他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是什么,也搞不清楚是谁写的。
然后老和尚又把我带到溪边,我惊讶地发现清澈的溪水里居然游着各式各样的鱼儿,有的顺着溪水往下流,有的在方寸之见自由自在。我突然就想起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我的第一想法是,酷爱酸菜鱼的蜀人,为什么没来这里捞鱼?老和尚显然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僧家是不杀生,所以白云涧的这一片区域也就被村里人视为杀生禁区,每年三月十五,人们还到这里来放生。
那,他们后来去了哪里呢?我问的“他们”,当然指的是那一僧一僮。
老和尚仍然说不知道。只说当年来到这里时已经人去山空,茅屋已被风雨吹塌,菜园子里长满野草,只剩一地杂乱的竹子和随风起舞的稻草。
“我就收拾了收拾,重新找了些竹子和稻草,搭起了这个茅屋,算起来,我已经住了十一年啦。把这里以前的样子都恢复了。只是我讲不了禅啦,也没有人跟着学。我死之后,此处必然易地而观。唉,白云禅风,毁于我手呀。”
我不明白他说的白云禅风是什么东西,隐约觉得那是一种高深莫测的东西。直到二十年后我在《五灯会元》里与天柱崇慧禅师不期而遇时,才想起老和尚说的白云禅风来,一时竟泪如雨下。当时的情形是,有人问崇慧禅师:“如何是天柱家风?”意思是你们天柱派究竟玩的是啥?崇慧禅师回答说:“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我记得看到这两句,惊讶得合不拢嘴,我不明白冥冥中究竟有什么样的安排。崇慧生活于唐时的成都,住持于安徽天柱山,为什么我的家乡也会出现这样的诗句?白云禅堂究竟始于何时?莫非是崇慧禅师的哪粒种子,无意间落在了这里?
这场探险式的对话最终结束于突然而至的一场风雨,乌云悄悄卷了太阳,雷声自天边滚了过来,巨大的闪电迅速撕裂天空。我拔腿就往家跑,倾盆大雨最终把我堵在擦耳岩那块巨大的岩石下边。我安然地藏在岩石最深处,看着暴雨织成的雨幕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一边担心着老和尚那弱不禁风的竹篱草舍,一边看着泥鳅们顺着水沟里愉快地奔跑。
以后的日子里,我依旧忙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忙于豆花饭与红薯汤中艰难度日,基本上再没想起那间竹篱草舍,我似乎也没有向我父亲提起这件事。只到多年以后,白云岭以搞旅游为名恢复古迹在此大动土木时,我才想起此地原来叫白云禅堂。只是白云依旧在,禅风却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