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陈老八显示出训练有素来,只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圆滚滚的豌豆,往敌人脚下一撒,对方立即就有人站立不住跌落尘埃。陈老八的人趁势压将上去铁棍砍刀一阵招呼,对方也不示弱,站着的倒下的都尽力挥舞着家伙,双方渐渐有受伤,这个喊脸被砍到了那个喊腿被扁担击中了,等到双方气喘吁吁各自收兵时,才发现好几人倒在地上哭爹叫娘。)
从举人湾到乡上最近的一条山间小道是十八华里,最远的路是二十五华里。大约我们都做不了孔孟,所以无法安然享受那种辛苦,无法从辛苦中体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般的快意。相反,在日日奔忙中,我们穿破了无数胶鞋和雨靴,顶破了无数破尿素口袋,也让起早贪黑为我们做饭的父母们显得更加困顿。于是,他们开始为我们寻找不用来回奔波的办法。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城里镇上可以租房子住。那个时候中国人还没发明商品房这个概念,镇上的房子显得如此清澈透明,要么是居民自己的,要么是公家的,就算少数农民手里有钱,你也不能在镇上或者城里买上房子,因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农村人就是农村人,城里人可以以下乡、支教等名义来住农村的房子,农村人却没有任何理由洗脚进城--至于读书考上大学,那你早就不是农村人了。
所以,即便是解决一个小孩子的问题,也充满着后世难以想像的艰辛。
办法是千百年来的老办法:找人托关系。首要能托的,就是义父。义父的父亲在公社当文书,文书自己有一间房子,但仅容一床。义父的母亲是农村户口,常年都只能在乡下住着,义父的儿子跟我一个班,只有极少数时间跑到他爷爷那儿住,大部分时间还是和我一起回家的,真孙子都蹭不了爷爷的房子,况乎我这个假的。但这并不等于说没有办法,公社确实有空房子,给公社书记说一说,大概就可以了。理论上成立,事实也如此。
我们乡上地势西高东低,有一条青石板街道横贯东西,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石板中间已被踩出一个又一个光滑的圆坑,边缘地段则经常覆盖着毛茸茸的绿苔。这条曾经拍摄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青石板街道的一半处便是我们的初中,以此为分水岭,学校以西地势高,所以叫上街子,以东地势低,所以叫下街子。上街子多是居民区,下街子多是生意区,供销社、新华书店、卖布的、出租图书的都在这里。再一直走到青石板街的尽头,会有一大片洼地,那就是公社所在地。
公社驻地占用的是一个财主大院。大院的脸是座石门,那可真是古色古香,高大的石砫之下一边压着一只乌龟,起码三米高的重门丝毫不亚于后来我见过的紫禁城的宫门,沿这道门进去,首先见的是一个长约五十米,宽约二十米的院子,左边是走廊,右边是回廊,当中两个小凉亭,凉亭背阴处长满了阴险狡猾的青苔,走廊外侧是一个硕大的池塘,回廊旁边则是两排小房间,想来以前多是供下人居住。走廊尽处是一个小门,防护心特强,没有大门气派,只能低头进去。短暂的低头显然值得,等你抬起头来却发现里边豁然开朗,是一处气势恢弘的四合院,重檐密阁围出一个方形的天空,再对应着一个方形的青石板天井,天井四周,是形制各一的小屋。我曾经多次想象在某个遥远的年代,这套四合院的主人斜靠在软榻间,雕龙画凤的小八仙桌上摆着小而饱满的天府花生,用细河沙慢火焙出来的,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过火的痕迹,只有轻轻剥开,红衣随风飘落、清香随即弥漫唇齿颊间时,你才知道天地生物,原来如此妙曼。然后他会品一口酒坊里新滗出来的烧酒,抬眼扫了扫方形天空上的电闪雷鸣,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奔涌的雨幕上,急遑遑的雨水扑在地上,马上又沿地沟排到附近的池塘里。暴风骤雨处处声急,进得这四合院却风柔雨驯,由不得你不生出坐拥山河的气度。可是现在,这些气定神闲已随雨打风吹去,留给我们的是一地的背影。我相信有能力修建这座大院的人比犀牛塘的汪家和举人湾的闵家更为风光,也相信他的子孙们比大汪二汪的遭遇更为惨烈。
曾经的深宅大院做了公社八大员们的办公室或者家,书记、乡长、武装部长属于要员中的要员,他们理所当然地霸占着风水最好的房子,其他各色人等退而居其次,几十间房子,除了紧挨厕所的那间外,其他都占得满满的。
义父的父亲能为我找到的近水楼台,就是这间紧挨厕所的房子。
那个时候的厕所没有上下水,但巴天蜀地永远不缺雨,所以厕所永远不会干,任何时候都是粪流涌动,而且里边常年生长着白胖的蛆虫,它们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试图爬出厕所。这样的场景竟是当年每个厕所的共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父亲有一次深情地望着那个厕所说:“那个麻脸站就是在这个厕所里宣布成立的。”当时我见他眉头紧锁,似乎在遥想当年麻脸蹲在这里时的情形。麻脸早已隐进了历史的烟云之中,这个厕所也几经修葺变得从容大方起来,一边的自言自语另一边已经不可能听到了。所以,即便麻脸重生再演一次没有手纸而思谋造反的故事,隔墙那边却再也不会有人呼应了。
既然是借宿,而且公社又免收房费,有间与蛆虫为邻的房间能省却我们每日往返四十华里之苦,显然也不是太坏的事情。于是,在一个赶集日,父亲一肩挑着烂棉絮,一肩挑着我的书本,在镇外的农家要了几根竹子和稻草,为我搭了张简易的床,于是,我就住了进来。父亲也许没想到,我一步踏入我们乡的权力核心地段时,也无意间窥得当年乡上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我这间房子之外是回廊,再之外是凉亭,再对面是走廊,紧挨走廊的,是池塘,那时候塑料好像还不太多,或者很珍贵,路边有巴掌大的一片儿都会被人拾回家存起来卖钱,所以池塘不像现在那样扔满了塑料和其他废弃物,那可真是“沧浪之水清兮”。早晨和晚间,蜻蜓尾巴点起的水圈在池塘里愉快地勾肩搭背;阴云密布的时候,耐不住寂寞的鱼纷纷跳将起来,有时被手疾眼快的过路人一把抓住,拿回家做了酸菜鱼。
离我最近的公社干部,是武装部长。
那年代,武装部长受村民尊敬的程度远非你我能想象,相较而言,公社书记和乡长因为大多干的是催逼征购粮或者捉拿计划生育嫌疑犯的事儿,动不动就牵了村民的肥猪揭了村民房上的瓦,或者干脆把某个男人捉到乡上骟了,所以,他们基本上可以是村民的仇人。时刻想着跳龙门的农民,读书求仕这条路过于渺茫,参军就成了唯一选择。尽管改革开放的车轮已然碾过每一波段的收音机,打工做生意等赚钱的活也慢慢显出能活人的苗头,但在传统深厚的地方,挣钱还是下三烂。我一个表兄因为不肯读书在乡上开了一间小卖铺,虽然多年以后他成了人们羡慕的千万富翁,但举事之初他是颇遭白眼的。我表叔当年每每截断人家赞美的话头子说,尿个坑洒把壶,过了三天稀糊炉。意思是那间破屋子最多用来当夜壶使用,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闹着玩的。所以,参军还算是国字号。尽管像我二爷那样参完军后还是回到农村务农,但也有像我表叔那样参军后转成志愿兵从而顺利脱离农门的。世事就这么怪,像我表叔那样的小概率成功事件起的作用远比大范围失败更具号召和蛊惑。也正因为这种号召力,掌握着参军资格的武装部长才会成为显赫十里八里的人物,刚从“不爱红妆爱武装”年代过来的人们,对武装部长的膜拜完全可以用无以复加来形容。这从武装部长家的臭鸡蛋可以看得出来,我经常看到武装部长的老婆骂骂咧咧地从家里捡出一堆摇得丁当作响的鸡蛋扔进池塘里喂鱼,那种举动通常会引发我成包成包的口水,我曾无数次想进他们家厨房偷点肉和鸡蛋--我确实很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当然,我没有佐罗那么高尚,我劫富济贫的目的只是想让自己成天叫唤的肚子里填满鸡蛋和肉食。可我没有付诸行动之前,有人先我一步。有天晚上我听得武装部长家里炸了锅,部长和部长老婆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他们那两个儿子,长相异常惊险,眼睛差不多在额头上放着,嘴唇出奇地厚而且一开口说话就流哈喇子,他们肩并着肩在一边袖手旁观,还不停地对闻讯赶来的乡亲们说:“肉拿走了,蛋拿走了,四个人,脸黑黑的。嘿嘿嘿嘿……”他们一边说,一边抖着得意的笑容,好像这事是他们一手策划而且获得了巨大成功一样。武装部长见人越来越多,返身从屋子里寻出一把长枪来,朝着天空开了一枪,声色十足地说:“老子家里可是有枪的,以后谁再敢来偷东西,我长了眼睛,枪子可没长眼睛。”这一枪显然达到了目的,被唬住了的乡邻大家失去了看笑话的勇气,慢慢各自还家。更关键的是,这一枪击碎了我的侠盗梦想。此后,我连武装部长家都不敢正眼相看,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家就像平原游击队里敌人的碉堡一样坚固,而且不知道哪个洞口会打出冷枪。我不是李向阳,也没有枪,所以,我不能为了肚子去冒被打死的风险。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比我胆小,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又有人进入武装部长家偷东西而且显然被武装部长堵在了屋子里。
我听得武装部长说:“陈老八,果然是你们这些狗日的。上次肯定也是你们偷的吧。”
那个叫陈老八的人似乎没有惧意,似乎还点着了一根烟,吐了些烟圈,蛮不在乎地对气急败坏的武装部长说:“你妈的,你们家多得吃不完,宁肯烂了拿去丢也不肯定给人吃啊。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武装部长又骂道:“老子家里的东西,老子想咋弄咋弄,你管得了吗?再说了,你半夜三更跑老子家里来,就是做贼,老子马上把你送到派出所去,送你龟儿去劳改。”
陈老八还是没有被吓住,说你哪敢送老子进派出所,老子就把你们家的东西全部说出来,你以为这些东西是你们家的啊,还不是走后门送的,你狗日的吃了多少东西自己知道,你屁股上有屎就不要说我做贼了。老子做贼专偷你这样的贪官,你们这些贪官连人家穷人的东西都要收,你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以后的话我就听不清楚了,两人越说越小声,渐渐还发出愉快的笑声。到最后,月光之下,我看见武装部长穿着大花裤衩把那个叫陈老八的小伙子送出院子,他们路过我房门时有说有笑。
有枪有肉的光荣,只属于武装部长,别人都没有份儿。然而,形象越高投下的阴影就越大,武装部长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的一生,至今成为远近闻名的笑柄。
我入住小房间的第二天,慵懒的阳光还未来得及催醒粪坑里沉睡的蛆虫,我就听到武装部长家里响动开了。先是两个儿子嚷着起了床,好像在连拍带骂的躁动下极不情愿地穿好衣服,开始吃早饭。武装部长本人则踱出门外,到池塘边打他那著名的太极拳。我蹲在屋前布满青苔的阴沟边刷完牙站起来时,武装部长炸雷般的吼声刚好从我耳边飞过。他冲两个腿已迈出大门的儿子骂道:不准再出去丢人现眼,只准呆在屋子里。要不然,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他的两个儿子穿着黑色小褂,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们甚至连看都没看令乡人尊敬的武装部长一眼,兀自双手举在胸前,嘴里嘟嘟有声,一溜小跑着出了公社大院,踏上那条曾经拍摄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青石板小道,迅速消失清晨冷淡的人群中。
只是在好几天之后,我才搞清楚,武装部长的两个儿子与常人有异,他们大清早就出去并不是搞什么营生,而是“开车”,而所谓的开车,其实是“11”路:双手像握方向盘一样放于胸前,嘴是喇叭,脚是车轮,然后是脚下发力,兄弟俩一前一后,沿着成渝公路前进,往上可以到达内江城,往下可以到达隆昌城。他们如此热爱开车事业,以致兢兢业业风雨无阻--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越是敬业,越给他老子带来无妄之怒。这兄弟俩不辩人们嘲讽之语,却让他老爹成为被人取笑终身的对象。今天,兄弟俩已经作古,但这段成渝公路两边,依旧传说着兄弟俩口吐白沫在马路边奔跑的往事。前后十多年里,路过这里的司机以及公路两边的人见证了兄弟俩的勤奋,我就不止一次见乡里人给兄弟俩递纸烟,边给点火边揶揄说,你们这个司机当得比真司机都累,天天跑路也没得休息。哥哥会一边晃头一边绽出满意的微笑--他只在乎烟草焚烧后弥漫出的那种令人心醉的味道;弟弟则有些不满地反驳说,谁说我们不休息,我们晚上回家睡觉哩。村里人马上又讽刺说,睡觉,你跟谁睡觉啊,媳妇都没有。弟弟又叫了起来,我爹说了跟我们一人讨一个媳妇的,我爹有钱。
一提到娶媳妇,这兄弟俩就眼放光芒,人们也想知道关于武装部长家更多的秘密,于是纸烟递得更勤,有人从一边的凉茶摊上花五分钱买来带薄荷味儿的凉水给他们解渴,期待兄弟俩能够一解乡人喜好窥探权力隐私的爱好。兄弟俩显然中了圈套,嘟嘟喇喇地说,有一个媳妇……来我们家吃饭……还有老丈人……鸡鸭鹅全有……还喝了烧酒……人们显然不关心和不满足于这些,有人就直接问:哪家的女娃儿嘛,你跟人家睡觉没有?哥哥仿佛听懂了些,沮丧地回答说,没有睡觉……吃完饭就走了……再没有来了。人群中发出快意的笑声,人们为一个姑娘免遭厄运而开心,但兄弟俩显然认为自己应当和正常人享有同样的权利,哥哥说,我妈说了……还有找……比那个更好的……可能这只是他妈私下里安慰的话,可能是弟弟没听到过,所以弟弟立即跳起来反对,妈说了,该给我说婆娘……说你太笨,下一次跟我说……人们再一次暴发出快乐的笑声,看着兄弟俩歇息得差不多,自暴丑事也差不多,就纷纷散去各忙各的,这兄弟俩也前脚跟着后脚地上了路,去实现他们的人生梦想。
多年以后我才听母亲说这兄弟俩当年的相亲故事。那年头江苏卫视还没有发明《非诚勿扰》,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姑娘也还没有诞生,婚姻工业离青年男女如此遥远,即便是婚介所也只在大城市偏僻的小巷或者昏暗的角落悄悄谋生,至于我们那乡里,青年男女的性生活和婚姻问题,还得依靠古老的人口相传才能解决。那些稍微有点口才又留心东家儿子未娶西家女儿待嫁的老太婆们,理所当然地成了远近闻名的香饽饽。所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武装部长夫妇提着非常丰厚的礼仪来到老七娘家。他们显然也为自己的两个傻儿子着急。
“老七娘啊,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咧,去远点的地方找个女娃吧,有婆娘,才能把他们拴在家里,要不然天天往外跑丢人现眼,哪天被车撞死了都不知道啊。”武装部长老婆说着说着眼圈子就红了:“七娘啊,儿是娘心头肉,你说我前辈子遭了啥罪哩,生下这么两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