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闵家祖坟已经变成了庄稼地,百年洪荒已模糊了坟之间的界限,叔叔一边诅咒在坟地里开垦的人,一边告诉我们哪个土堆下埋的是哪房人里的哪个先人。每祭一个土堆,叔叔都会念许多话,像是念给我们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像是在开脱责任。)
一九八九年冬天,父亲周年祭日,叔叔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祭礼,闵家剩下三房二十多口人齐聚叔叔麾下,在逐渐现代化的空气中表演着这个没落家族的最后辉煌。
此前半个月,叔叔就开始忙碌。那正是农家为来年春季储肥少闲夜的时候,叔叔仿佛一个外来人,不谙农时地支派这家的男人那家的媳妇儿。这样的支派理所当然地遇到来自各家各户的阻碍。但这些阻碍都无一例外都遭到叔叔的无情镇压,重则狗血淋头,轻则只一句话“你没有老人在祠堂里!”晚辈们立即不敢言语,乖乖地顺着叔叔的安排做这做那。好在可供支配的闵家青壮年子弟加起来不过十来个人。
父亲祭日的早上四五点,叔叔得打着手电筒赶几里山路去买新鲜猪头肉--那是他的死鬼哥哥我的父亲平生最爱的佐酒之物。那个时候一些三岔路口开始出现卖肉点,人们已用不着再到镇上去买,农村人的生活渐渐有更方便的迹象,我们家也度过了被我后来称为红薯讨厌期的艰难时刻。等猪头肉煮熟纸钱备妥,挎着篮子领着孩子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闵家人也候在了叔叔门前的院坝子里时,平日里萎靡不振的叔叔像吃了兴奋剂一般,一边给他的晚辈们抽烟拿糖,一边点数着各家人等,咕隆着怎么这个没来那个没有来。然后,叔叔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头,二三十人的队伍像蜈蚣虫一样蜿蜒着,向叔叔背后的山坡爬去,祭祀我的父亲。
叔叔先把猪头肉、糖、酒摆在坟前,香和蜡烛依次点燃并插在坟头上后,叔叔便开始撕纸钱。这个时候,我们一帮晚辈需全部跪在地上听叔叔东一句西一句地念叨,直到他认为各路先人和神仙已经邀请到后,才会把酒倾洒在坟头,率众人磕三个头后长身而起,吩咐鸣放挂在旁边万年青树上的鞭炮。
父亲坟头上硝烟散去,我们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叔叔又带领我们向十里之外的闵家祠堂挺进,到那里,叔叔要带领我们认识先人,也要让先人认识我们。
这个时候的闵家祖坟已经变成了庄稼地,百年洪荒已模糊了坟之间的界限,叔叔一边诅咒在坟地里开垦的人们,一边告诉我们哪个土堆下埋的是哪房人里的哪个先人。每祭一个土堆,叔叔都会念许多话,像是念给我们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还像是在开脱责任,念得最多的那句是:“这怕是最后一次集体给你们烧纸了。一是因为这些坟都变成庄稼地了,再过几年分不出来了;二是因为闵家就剩下三房人了,年轻人还越来越不信这些,我们老人没办法了……”
叔叔心痛无比的样子意外地成为我们的笑料,我们一边抿着嘴一边依程序摆齐刀头肉、糖,点燃香、纸钱和蜡烛,最后是把一挂鞭炮摆在坟头,点火的手颤抖着,在刺激与兴奋中捂着耳朵跑开。通常情况下,我们要在祖坟地里放一百多挂鞭炮,这显然是比较克制的。记得我上大学第一年,叔叔为了感谢祖宗,在闵家坟地里见坟就烧纸燃鞭炮,足足放了二百多挂鞭炮,顺便也把坟地里新栽的桑树炸得一干二净。
那天下午四五点钟,完成祭礼的我们最后归拢到祠堂。此时的祠堂只剩名字,老房屋早就被清明表叔推翻了重建。但物非人是,清明表叔知道周年祭礼的重要性,主动给我们备好了饭菜,以招待我们这群曾经的主人。饭菜已然上桌,孩子已经在院坝里打闹,叔叔也会及时把拔腿要溜的人们召集起来,开始了他对闵家祠堂昔日荣光毫不吝啬的回忆与赞耀。当然,这种赞耀一般都是在觥筹交错的情况下举行的。
酒过三巡,叔叔的眼圈开始红了。有经验者立即充满坏笑,低声向旁边的人说小阿公又要开始表演了;没有经验的则充满无限期待,想看看小阿公的表演究竟是清唱还是变脸。只有坐在叔叔旁边的我无限紧张。因为我知道,叔叔泪一把涕一把的诉说,往往因我父亲而起由我而终。我叔叔说我作为长房长子,从上小学那天开始就渐渐远离祠堂,他判断我最终不仅会离开祠堂而且会离开举人湾。这样的判断令他心伤不已,他愤怒地指责说百年闵家其实是葬送我手上。那样的场景,比我后来在单位当着百十号人做公开检查还要令我感到难堪。我也会出言相驳,但立即会被叔叔抢断:“你小学在天龙庙上的吧?天龙庙离举人湾几里?五六里。你初中在五凤驿上的吧,五凤驿离举人湾多少里?十八里。你高中在隆昌上的吧,隆昌离举人湾多少里?四十里都不止。你不是离老祖宗越来越远了哇?”我显然无法反驳叔叔,只能低头吃菜或者转到另一桌子。在一连串的唉声叹气中,叔叔结束了对我的讨伐。他又会向在座的闵家子弟讲述我父亲的往事。这个时候他满怀深情和敬意,在叔叔眼中,我父亲除了英年早逝之外没有别的缺点,他不但使闵家祠堂重振了百年前的雄风,而且能文断字,修缮了断了近百年的家谱。接下来,叔叔理所当然地回忆起了他与我父亲之间的兄弟情深。尽管这里边充满着虚构,但这丝毫不影响叔叔在满脸通红的情况下顺利地表达出来。讲完我父亲,叔叔开始向大家介绍闵家祠堂昔日的荣光。最后这个段落,叔叔常常不能善终。尤其是被他溺爱得不成样的小儿子更是肆无忌惮地打击他年老的父亲仅存的一点自尊心。他的小儿子通常会捏住他父亲的话头子,直接打断他的话:再不要说那些事啦,还什么闵家祠堂!祠堂前的竹子你都动不了一根,全成了别人的啦。
等到叔叔的诉说渐渐远离我时,我悄悄离开桌子,来到青衣江边那块龟鼻石上。
此时的青衣江看起来比以往好得多,原因是夏天下了一场奇怪的暴雨。那场看起来酝酿了半年之久的雨现在还成为人们热议的对象。原因是上半年,天空一直阴云密布,但就是不下雨。人们收了小麦后就发现无事可干,田里张开一条条口子,秧苗栽不下去,旱地更是坚硬如铁,玉米播不下去,巴山蜀水好像被移到了黄土高原,渐渐失去了碧绿和生机。天空的阴云像好莱坞大片《地球反击战》里的外星人战舰一样,始终停留在举人湾的上空,又像玉皇大帝派出的电公雷神,愤怒地凝望着人们,引而不发。谣言开始逐个传递,人们说要大地震了,那团黑云是地震云,唐山大地震时就出现过这样浓墨的云。这样的谣言对举人湾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人们知道就算大地震真的要来,他们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还有人说全中国都要天翻地覆了,逃到哪里也是白逃,只能听天由命。
天毁地灭并没有到来,那块悬在空中的怪云最后变成了六月里的一场洪水。洪水冲垮了看起来十分强大的穿云石水库大坝,然后又携带水库里更多不明真相的水奔涌而出,将改革开放以来造纸厂形成的污水淘涤得干干净净。这时,被恶臭困扰整整十年的人们猛然醒悟过来,原来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竟然被一个造纸厂破坏,原来我们可以不受恶臭的影响,原来生意红火的造纸厂是以攫取老百姓的利益和生命健康为代价,原来乡政府吃香的喝辣的里边,都潜伏着青衣江两岸人们的血汗。所以当修复大坝需要征用民工时,没有人愿意再去为那股恶臭卖命,人们宁肯不挣那个钱也要恢复这里的清静平和。而当大坝最终被外来民工修复造纸厂想开工时,理所当然地遭到附近村民的围攻,人们一度趁赶集之机涌到乡政府门前讨说法。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这叫环境污染,人们只知道恶臭渗进了井水里,只知道他们不应当被宰割。说法自然没有讨到,村民和造纸厂工人就发生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械斗,那些散发着石灰、硝酸、漂白粉气味的机器被村民打得缺胳膊断腿。神通广大的造纸厂请来了乡上的公安,可那几个公安也拒绝帮助造纸厂镇压村民,他们反而端着又浓又黑的污水对那个没良心的厂长说,你要敢喝下去这样的水,我就把闹事的村民带走。事情闹到了县上,那个正焦头烂额的副县长坐着破吉普车下来,对厂长和村民们怒吼道:没一个地方安生,倒处都在闹闹,有什么好闹的,都像你们这样闹,天下还有没有个太平日子。然后他查看了造纸厂前前后后,劈头盖脸给厂长和乡长一顿痛骂,说污水不经过处理直接就排进江里,国家叫你们这样办企业吗?叫你们这样发展经济吗?这样祸害老百姓,他们能答应吗?欺负老百姓心地善良啊。把你们的家搬到这条江边试试?副县长说这话的时候,有的村民们就由衷地哭了起来。此后,造纸厂修了几个大池子,污水先进池子,经过一番处理后才排放出去,水库也加大了排水量,青衣江才慢慢恢复了点昔日的风采。
现在,半江白花花而且没有一丝雾气蒸腾的水就在我脚下流动,远处的犀牛塘早已被填平,迅速膨胀的人口在犀牛塘旧址里安营扎寨,塘边的象鼻洞已成为某户人家的后墙,一切都跟我祖先经历的迥异。我忽然觉得天地之间闪过一道诡异的白光,青衣江、仙女山、野男山、大青山以及闵家祠堂所在的断崖都像失掉色彩的图案,不复是我眼前活生生的青山绿水。在这道白光的映衬下,举人湾的山山水水慢慢离我而去,终于渐行渐远,隐身于历史深处,像一个备受摧残的弱者,任我千呼万唤,都羞于再度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