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那么一年,谁也记不清楚是哪一年了,反正是闹义和团之前,天龙庙突然来了几个洋人,他们在官兵的庇护下顺利搞到一块地皮。半年之后,一个和天龙寺风格绝不相同的“福音堂”被制造出来了,尖尖屋顶上树立起来的十字架比天龙寺大雄宝殿房顶上的日月同辉雕塑还要高得多,石拱门上斗大的“福音堂”三个字也远比天龙寺那块木牌上几个饱经沧桑的小篆漂亮得多。那段时间,这个教堂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它帮助一群又一群的闲余老汉们磨透了牙,使得人们心中又多了层恐怖的幕帘。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愿意去揭开这个幕帘,人们宁肯往教堂里丢狗粪和死鸭子,也不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去一探究竟。这一切在三个洋人住进去之后仍然没有多大改观,天龙庙的人永远搞不明白,这些洋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或者想干什么。
僵局被一个叫谢马立的法国人打破的。
要不是满头金发和嫩白的皮肤,这个胖墩墩的法国人其实和四川人并没有多大区别,要知道,他居然会说一口流利的川话。这一切都得拜他的祖国所赐,十九世纪后期的那场中法战争,一百年后留在教科书上的,基本只剩下镇南关大捷和老将冯子材,致使许多人误以为这场战争大清是赢了的。其实,那场战争的结果是我们的大清帝国输了,而且输得绝惨,这个结论反映在举人湾这块土地上就是谢马立。因为正是在中法战争后,谢马立才从越南的顺化进入广西,再入云南,最后落脚四川。当然,他的国家打了胜仗,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打胜仗,一心为上帝服务的谢马立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因为一个阴谋永久葬身巴山蜀水。
谢马立来到天龙庙后,一口的川话让他看起来平易近人,也打破了洋教堂建成之后与人们之间形成的那种对峙。他邀请许多人到空无一物而且阴森无比的教堂里参观,尽管许多人进去只是为了吐口水。更多时候,作为上帝的志愿者和代言人,他会孜孜不倦地向每个愿意听他唠叨的人诉说上帝的主张,他还卑躬屈膝地以帮村里人干活的方式接近那帮天朝大国的子民。有一段时间,谢马立甚至以牺牲基督的利益来换取村民那点可怜的理解。他对村民宣扬说,福音和观音都带一个音字,她们其实是姐妹俩。所有这些看起来很具诱惑力,但村民们仍然不买账,在那个几千年来一直被如来佛和观世音统治的地方,上帝和耶稣显得如此渺小与渺茫,人们没有任何理由去理解福音与观音的关系,也没有任何理由对基督感兴趣,谢马立的努力毫无用处。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把他的主张拒之门外。事实上,天龙庙的小孩子永远是他的忠实听众,他们乐于从谢马立那里分得些好处,而谢马立也把孩子们的这种低级欲望看作是可以进一步发展的契机。谢马立最终像一个幼稚园的老师,成天跟在一群不上私塾的孩子屁股后边跑,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上帝的信徒,他的基督主张也一定会在天龙庙生根发芽,百世流芳。
可是,基督最后没能在天龙庙生根发芽,因为宣传基督教义的人自己的根还未扎牢时,来自闵正千的危险就一步一步逼近。
百年前的闵家外表看起来还是大家族,祖上留下的那点财产也有几万亩田地和几百亩坟地尚可供资证。所以深谙中国人脉地势的谢马立到福音堂没几天,就堂而皇之地来闵家祠堂拜望,他送给闵正千父亲闵远志的见面礼是一只马灯。但这个东西似乎没起到应有的作用,闵远志收下这只漂亮马灯的同时,还给他灌输了一大通儒释道精神,从“天行健”讲到“男女授受不亲”,从“戎夷蛮狄”讲到“伏羲女娲”,谢马立有没有听懂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先祖的口才抱有十分的好感。谢马立被闵正千害死后,他的法国妻子和幼年的女儿来天龙庙收拾后事时,曾经出示了一封谢马立的信,信中除了对青衣江的风光大加赞赏外,还对农民都能夸夸其谈甚感兴趣,提到闵远志时有如下内容:这个地主能滔滔不绝地发表关于国家民族的讲演,饱读诗书,知识渊博,见解独特,真令人不可思议,这简直是个伟大至极的民族。但伟大至极的赞誉,并未引来举人湾人的好感。相反,在职业革命家火光的照耀下,闵正千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总爱抛头露面的夷种。
同闵远志的几次交往后,谢马立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这个地方的好感,但却意外地得到了地主儿子闵正千的青睐,这事发生在两个义和团的革命家离开祠堂之后,所以,尽管后人对闵正千杀害谢马立的动机闪烁其词,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受了义和团的影响。那团影响此时或许正像火一样藏在闵正千的肚子里,烧得他手脚无措。
闵正千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找到正在天龙庙里与枯木老和尚聊天的谢马立的,他举着手里的马灯,很谦卑地请教谢马立如何使用。那东西得用洋油,而洋油只有福音堂里才有。谢马立马上看到了天主的希望,带领闵正千走进那阴森恐怖的教堂里,给马灯的底座添满了洋油,然后再示范,直到这个包藏祸心的徒弟完全熟练操作为止。送走了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谢马立甚至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他认为他的事业已经到了一个关口,他已经成功地凭借法国的工业产品打动了古老的举人湾,他深信闵正千很快会拜倒在丰富而且实用的法国商品面前,剪掉长辫和长衫,把对观音菩萨的信仰变成对耶稣的无限崇拜。所以第二天,谢马立又带了整整一包法国东西来到闵家祠堂,当他把这些东西摆在闵正千为他准备的长条凳上时,他为自己的祖国能生产如此令异邦人士感叹的东西自豪不已。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受到了闵正千异乎寻常的招待。矮胖的谢马立和瘦高的闵正千经常出双入对地呈现在天龙庙人的面前,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甚至一起聆听枯木和尚的牢骚,谢马立已经成功地学会了中国象棋,他甚至能坐在天龙庙的私塾里很顺畅地听先生讲解深奥的《左氏春秋》,而当别人惊异地问他这些东西如何学来时,他会毫无遮掩地说是闵正千的赐予。人们再不怀疑闵正千的叛徒身份,闵远志在大骂败家子的同时,时刻担心着家里会出现一个二鬼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马立死了。
一九0二年的腊月如期而至,数百年来,腊月一直是举人湾最丰富的日子,寒冽的空气里早就弥漫着过年的气氛。人们没有理由不庆祝春天的到来,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整个腊月里充满着繁琐的仪程。一大家族聚在一起吃喝几天丝毫不足为怪,不同家族之间的走动也空前频繁。而为了交际,为了来年,提着酒肉相互祝腊的乡人们更是将举人湾的大小田埂踩了个遍。那年的腊月,闵正千多了一个心眼儿,就是把谢马立也请到祠堂来过年。当然,面对一帮老头子,闵正千想把谢马立请上祠堂那张上百年且充满油渍的方桌显然是不可能的,但他拿了一些酒肉,在青衣江边找到了那块长满青苔而且饱经岁月的龟鼻石,和谢马立一起就着滔滔的江水和时隐时现的冬日,对酒当歌。那块巨石有三分之一突入江中,像一个癞头巨龟,有好事者在龟鼻上钻了一个洞,可以系船缰。崖石四周长满了芭蕉树,每年冬天,粉红的芭蕉芯落入江中,像一朵朵灿烂的红莲顺水飘行,煞是好看。历史变幻的风云里或许真的裹挟着不可告人的因果轮回。闵正千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六十年后他的儿子也是在这块巨石形成的漩涡中丧身青衣江的。而再后来,他的重孙我每每无事之时,也坐在这块巨石上,遥想起他玩弄阴谋的那个下午。
毫无疑问的是,那个充满悲怆的下午天色阴沉,闵正千隆重地折了些芭蕉叶铺在龟鼻石上,把烧鸡、猪腿、花生米、酒罐依次排定,然后又摆好两个枯草织就的蒲团,请谢马立安坐其上。他们幕天席地,身后是炊烟四起的举人湾,面前是滔滔南去的青衣江水,对面就是犀牛塘,塘边的坝子里摆了好几桌酒席,那是汪家正在吃喝,孩子们照例聚在塘边戏水,大人们一边醉醺醺地呵斥着一边觥筹交错。天色虽然难看,但含苞待放的油菜花香已透过浅湿的空气四处飘荡,急性子的油菜花已然开得花枝招展,这让闵正千和谢马立能感到一丝春天即将到来的暖意。
酒,是闵家祠堂自酿的;肉,是闵家祠堂自养的鸡鸭鹅;面前的青衣江水,也是闵家祠堂的老朋友;甚至那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太阳,也打着闵家的烙印。所有的这一切都使闵正千豪气陡增,酒酣耳热之际,他吟诵了古人们关于男女之间的诗句,不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不是“有女俟我于城垣”之类,弱冠之年的闵正千,还没有相思到如此地步。他大声吟诵的,多是“大丈夫当以国家为,何患无妻”之类的话,而且,闵正千几乎声泪俱下地表达了对女人的看法--那段时间,家里人正为刚刚从私塾里混出来、不知何去何从的闵正千相亲。成家的念头还没有发芽,所以他借酒后吐真言这句老话,措辞强烈地表达了对闵远志的不满。
谢马立自始至终不知道闵正千的牢骚从哪里来,他甚至不知道闵正千脑子里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一边支吾着一边劝酒。这个法国小胖子深知酒是中国人的治病的良方,也是打入中国人内心世界的妙招。第一罐酒下了肚子之后,谢马立终于抓到了话头子。他发现闵正千的话语越来越集中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时,才明白眼前这位面红耳赤的酒友原来碰到了情感方面的问题。但谢马立不能容忍“女人如衣服”这样的比喻,他借着酒劲反驳说你们的古人说得不对,兄弟不是手和脚,女人也不能是衣服。他反骂闵正千说你们中国人不懂爱,不懂得男人应当爱女人,爱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