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自然不懂这一切,当她羞愧无比地被揭开盖头时才发现,站在她面前那个叫闵少卿的人,居然也是个稚气未干的孩子。像所有喜欢吹牛皮的少年一样,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闵少卿向新娘子吹嘘了闵家辉煌的过去。两个新婚燕尔的少年没有在对方的身体上寻找快乐,而是沉迷于一个又一个充满珠光宝气的故事。那个十五岁的姑娘迅速被闵家昔日的财富迷倒,她和闵少卿出双入对,在闵家已经发霉的历史里翻箱倒柜。她俩一直坚信,闵家的某个脚落里或某句不起眼的话里,埋藏着令他们心向往之的金银财宝,这些财宝可以帮助他们过上天堂般的生活。
闵少卿先从花马丘开始吹。老早以前,花马丘只是一片没有名字的荒滩。闵家的土地延伸到这里后,就在荒滩上盖起了大片大片的房屋。这些房屋专供回祠堂的官员们歇脚的。鞍马劳顿的官员们从大道上下来后,直接可以在此获得补给和休息。然后,他们才能踏上去祠堂的朝圣之路。隆盛之时,房前屋后全是各色马匹和花花绿绿的轿子,花马丘因此而名。这一点,闵少卿没有骗人。的确有个叫花马丘的地方,离闵家祠堂将近二十里。我奶奶终其一生也没有去过花马丘,但我六七岁的时候,就知道花马丘并在那里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那个时候,外婆回娘家总要带上我。我们总要经过花马丘。那里房屋密集,树林成群,出来挡道的恶狗也分外凶狠。那些身强力壮的畜生经常把我和外婆从大路上撵下来,在树林和庄稼地里飞跑。我们每一次胆战心惊地逃出花马丘后,外婆都要停下来,愤愤不平对我说:这些房子和恶狗,都是你们闵家留下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外婆的愤愤不平中还包含着另外两层意思。当年,外婆的母亲是冲着花马丘的荣光和外公是闵家最有钱的佃户这两点,把女儿从六十里之外的碑木乡嫁过来的。后来,外婆又是想像着花马丘的荣光和关于闵家祠堂深不可测的传说,把女儿嫁给我父亲的。而事后证明,外婆的母亲和外婆都错了,那些荣光真的一去不复返,花马丘只是庄家无意间摆的一个棋子而已。
由于过分关心财富和荣誉,闵少卿对老祖先们不尊重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对老祖先们的结局漠不关心。比如闵成龙,除了知道闵家墓地里那尊巨大的坟里埋的是他以外,别的都一无所知。这给我以后的求证带来了不少麻烦。家谱由于潮湿和鼠害,早已残缺不全。即便是闵成龙的墓碑,也被风雨无情洗涮,轻轻一碰,刻在青石上的大字立即变成粉灰,一如祖宗那些或有或无的历史,模糊得让人无法辨识。唯一能找到的证据,是那个牌坊。那个牌坊原来立在墓地的入口处,三门三顶五滴水,上面还刻了些不知所云的夸谥之辞,样式同现在隆昌城里残留的石牌坊一样。别看它立在墓地入口处高大威风,到了该破四旧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驱赶着一头水牛,用一根乱七八糟的绳子,轻轻一拉它就轰然倒塌。到我有意识地找到这些石块时,那些刻着字的石块七零八落地躺在坟堆之间,肢裂臂残。只有“德昭永日”四个古劲的楷书隐约可见。等我们搬离举人湾时,那段历史已经被人们的锄头抹平,埋进了厚厚的泥土之中,上面杂树丛生,荒草萋萋。
闵少卿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讲到第三遍时,我奶奶就意外成熟了。她对闵少卿沉迷于只见珠光宝气不见金银财宝的往事大为不满。她常常在半夜里醒来,试图发现某个角落里闪出金银的光芒。有好几次,穿过瓦缝的月光让这个年少无知的姑娘兴奋起来,她在黑夜里拧醒闵少卿,试图说服他上房揭瓦。在她看来,闵家传说中的珠宝,就在那厚厚的大青瓦下面。这种幼稚的想法遭到闵少卿无情的嘲弄。但无数次挫折挡不住女人对财富的执著,挖掘金银的念头就像祠堂角落里的蟑螂一样,白天悄无声息,夜晚活力四射。一到疯狂之时,更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闵少卿两口子徒劳无益的言行,引起了闵正千的强烈不满。老人逐字逐句地告诫这两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不要相信那些谣传,要勤劳持家,不要胡思乱想。闵家祠堂根本就没有藏什么珠宝。老人解释说,那些所谓的珠宝,实际上是刚开始置田地那几年,外边拿回来了几万两银子。但不买田地之后,祠堂主要靠佃户的租子过日子。外边做官和经商的,很少拿过金银财宝回来。所以,历年来关于祠堂的某个角落里埋藏着珍宝的传说,基本上是无稽之谈。
三年以来,在那些频繁进出家门的郎中和端公神汉的指导下,闵正千变卖了许多田地和家产,批量食用新疆鹿茸和东北人参。娶媳妇冲喜也被证明无效,闵正千突然无师自通,明白所有的郎中和端公神汉频繁进出家门,不是为了他的身体而是为了他的钱。于是,这个羸弱的中年人拒绝食用任何补品,开始认命了。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慈善家,逢人就劝,哪怕对方与自己丝毫不相干,他也会固执地告诫对方钱财是身外之物,身体要紧。
民国二十六年正月,觉得不久将辞人世的闵正千带着儿子和媳妇去天龙庙还愿。天龙庙离举人湾七八里的路程,闵正千经不起滑竿的晃悠,动不动就要停下来休息,等他们到达时,上午的集会已慢慢散开。闵正千给了闵少卿一些钱,让他带着年轻的媳妇逛集并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然后,闵正千背着手,踱进了天龙庙,问候他的朋友去了。
闵正千绕过大雄宝殿,穿过漆色斑驳的回廊。在一片菩提树林中坐了下来。这里到处是或高或低的佛龛,每个佛龛里供着一个远去灵魂。闵正千在一个被风雨打打磨得斑斑点点的佛龛面前盘腿坐下来,叹了口气,说雅龙啊,今天不是清明,老哥没有带钱带酒来啊,清明再给你烧钱啊。哎,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要是等不到,我就自己给你带钱过去。让你赌个够,让你像杨百万那样赌,天天赌……闵正千说到这里,就想起了和雅龙一起读私塾的时光,想起了和他一起往先生口袋里放毛毛虫的事情。接着老泪就纵横起来,他想起雅龙一头栽进天龙庙赌场,最后因不抵赌债跳进青衣江。大半个时辰后,闵正千艰难地爬起来,向他的兄弟做最后的道别。闵正千一叩首时,觉得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压向他的头顶,像座大山般沉重。抬起头时又觉得清爽无比,如是者三。这种从未有过的经验把老头子吓住了。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却发现一个和尚站在他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闵正千茫然不知所措,和尚却说,施主哇,万物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又何必伤感呢?闵正千素来反感出家人的这些套话,反问说,什么不垢不净,我身上污垢遍体,害病已经好多年了,吃了许多药,卖掉了许多田地,都不见好啊。和尚笑呵呵地示意闵正千坐下,说,我可以治好你的病。闵正千好像碰到了神仙,刚才的暴戾之气飞得无影无踪。那个和尚先仔细问了问病情,然后是病因。闵正千非常虔诚地一一回答。到最后,和尚蛮有把握地说只要你配合,这病好治。闵正千兴奋起来,他答应完全听从和尚的安排。
和尚向他摊开右手。闵正千不解地问,什么?和尚说病呀,把病拿来我才能给你治呀。闵正千下意识地在身上抓了抓,然后双手停在半空中。和尚哈哈大笑说,连病都拿不出来,我怎么给你治呀。施主你没病。说罢,和尚起身就走,还念叨那句话:施主,万物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烦恼由心,病痛由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闵正千听清楚最后一个字时,和尚的灰色袈裟已经消逝在菩提树林中,像黑夜里泛着的点点星光,若隐若现。片刻迟疑后,闵正千修书一封,说他决定出家,家里的大小事让闵少卿做主。信的最终告诫说,祖宗的东西有害,什么都不要相信。然后,他就跟着那个和尚一起游荡在风雨飘摇的神州大地,不知所终。五十年后,看到家谱里断断续续的记载,望着破烂不堪的祖坟,我才渐渐悟得闵正千临出家时的满怀悲哀。那个梦想长命百岁五世同堂的生命,不但经不起上不得台面的端公神汉的折磨,同样也经不起上得台面的堂而皇之的宗教的折磨。前者的形而下和后者的形而上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来到这个世间的一切希望。
闵少卿和媳妇在天龙庙上填饱肚子后,商量着在哪里度过剩下的美好时光。那个对陆地生活充满无知的姑娘兴奋地跳进了人流如织的福宝庄--那是天龙庙最大的赌场。闵少卿迟疑的右脚悬在了福宝庄的门槛上,最终被妻子一把拉了进去。闵少卿哪里知道,他踏进的是一个有巨大吸引力的漩涡,等到拔腿出来时,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